梁荣在高都出生,在潞城进学,现在上党郡又成了父亲的封国,意义更是不同。
只是这次独自回来,一切似乎都有了改变。
“荣公子,十县皆已准备妥当,只待谷熟,便能开镰。今年风调雨顺,定是个足年。”郭郊满脸堆笑,奉上了数本田册。
面对这位态度略显谄媚的上党内史,梁荣微微颔首,接过了册子。如今梁荣也开始学谱牒了,晓得这位郭内史虽然姓郭,但跟晋阳郭氏无甚关系,乃是寒门出身。只因父亲赏识,才一路升任内史之职。
这样的人,定是可以信赖的心腹。但是梁荣总觉与他相处有些别扭。入城时亲迎,还算应有之义。但随后跟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寸步不离,可就不一样了。态度之殷切,简直称得上阿谀逢迎。
自己前几次见他,可没有这样的感觉啊。难不成是郡中出了什么事情,想要隐瞒?
梁荣可不是当初那个年幼无知,被父亲留在家中的小孩儿了。这次是真的要查验郡国诸务,哪敢怠慢?心中虽有不解,他还是沉住了气,命人仔仔细细查看最关紧的秋收农事。
此事繁杂,一点也急不得。梁荣耐心跟着属吏,一样一样过问。但是审来审去,也未发现错处。相反,郭郊行事极为稳妥,因循崔稷留下的规矩,压根找不出错处。
这样的循吏,何必如此谄媚?难不成只是他出身卑微,才有此品性?
闹不清状况,梁荣只得继续手头事务。上党国中,郭郊统揽内外事务,但是匠坊和三军,另有他人负责。掌管兵务的陈都尉也是梁府部曲出身,看起来稳健有度,郡国诸军也练的极好。匠坊的管事,却是个熟人。
“乳母!”见到侯在厅外的女子,梁荣激动的站起身来。他本就早慧,年岁渐长后,在外人面前更是老成持重。但是见到从小养育自己的乳母,还是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梁荣心情激动,朝雨眼中也是莹莹有泪。荣儿是她一手带大的,相处时间比亲生儿子还多,分开许久,自是想念。即便如此,她也未乱了分寸,先是拜伏行礼:“妾身见过荣公子。”
“乳母快起!”梁荣赶忙上前,双手扶起了朝雨。趁这机会,细细打量对方容色。许是人到中年,朝雨的身材丰满了许多,面上倒是红润有光,丝毫没有因公务消瘦疲倦的样子。
稍稍放下了心,梁荣问道:“乳母身体可好?家中可好?希兄不在吗?”
“都好。”朝雨笑着握住了梁荣的小手,“希儿刚刚入了郡学,这些日子正忙学业。荣公子怎地独自回来了?”
“父亲让我代他巡察。”梁荣解释道,引着朝雨在席间落座,“希兄进学,怎么不入崇文馆?我说与父亲,他定会应允。”
想让儿子孙希入崇文馆,确实不费什么事。但是朝雨想得清楚,自己已经破格成为了匠坊执事,跟梁荣一母同乳的儿子再进崇文馆,实在招摇。上党郡学也是个极好的去处了,不必多此一事。
不过这话,朝雨不会明说,只是笑道:“希儿年幼,还是在我身边更好。”
听到这话,梁荣神色微黯:“其实乳母大可随我前往晋阳。如今匠坊事繁,何劳乳母操心?”
这话,梁荣不是第一次说了。朝雨立刻换上肃容:“蒙郡公信重,朝雨怎可轻避?况且匠坊早有成例,又有司工提点,妾身只是处理些账簿文书,荣公子不必担心。”
匠坊如今归属司工掌管,大面上的发展由晋阳全权掌控,细节则分属各个主事。朝雨更像个曹官,只负责造册、监察,上传下达。之前梁峰任命她时,还留下了两位心腹婢女,苍岚和采薇。这两人在书房中任职许久,行事老道,对朝雨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不过朝雨深知,自己能攀上此位,只是因为当初府中缺人。否则以她区区乳母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样的重用。是回到梁荣身边,享个虚名,还是留在上党,掌个要职?她自然分得清楚。
见朝雨如此坚决,梁荣也不好再劝,只得到:“那乳母有什么难处,自可写信给我。乳母与我有养育之恩,荣儿毕生都会谨记于心。”
朝雨笑着应下,心中却没有分毫仗着身份肆意妄为的打算。她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谨小慎微才是处世之道。自己和梁荣的关系不可能改变,这难得的情谊,哪能随意挥霍?只有儿子成材,接替自己的位置,她这一脉,才会随之飞跃,而不是只享短短一世荣华。
本就关系亲密,又是难得一见,两人又聊了许久,朝雨方才命人取来匠坊账册。梁荣倒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依旧细细查看。发现没有缺漏,心中也是一松。不过朝雨未曾怠慢,又亲自领着梁荣到下面坊中体察。
同样,郭郊也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频频随侧不说,还趁着郡学秋试,请梁荣重温故地。若不是高都地处前线,不算安全,说不定还想陪他到梁府附近转一遭呢。
故而这一月时间,梁荣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见了不少人,看了不少事,更是知悉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待到秋收彻底结束,他才随车队返回晋阳。
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月,再见到父亲时,梁荣简直按捺不住心中思念,直直跑到了他身旁:“阿父!”
梁峰笑着瞅了瞅对方的小脸:“瘦了些。此行如何?”
“幸不辱命!”梁荣答的颇为自豪,“孩儿去了不少地方,一一体察。上党政通人和,今岁收成极佳,百姓安居。”
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梁峰没有细问,反而道:“狱中有多少死囚?可曾发现冤案?”
“啊?”梁荣愣在了那里。此去不是为了秋收的吗?死囚?没人给他提起过啊!
“灾疫呢?虫、霜、旱、涝。可有哪里减产?哪里减丁?”梁峰接着问道。
“我……我没有查……”梁荣额上的汗都下来了。他只询问了人丁田亩的增长情况,确定各县准备好了秋收,还过问了税收方面的事情。但是细致到减产、病亡?没人跟他提过啊!
“那你见到的官员士人,各自表现又如何呢?”梁峰并未叱责,反倒换了个话题。
“乳母最是尽职,文书账簿都备的极为详尽,坊中也无差池。郭内史公事干练,亦无缺漏。还有郡学里,有几位士子诗作的极好,骑术也颇为高明。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姓。”梁荣是真的用心了,细细答道。
一听这话,梁峰就笑了:“为何你要先说朝雨,再提郭郊呢?”
梁荣面上一红:“乳母待我亲厚,又尽职履责,我才会先提一句。至于郭内史……孩儿总觉得,他为人有些阿谀……”
“之前你觉得郭郊是个阿谀小人吗?”梁峰反问道。
“不像。”梁荣这次答得飞快。
“那朝雨对你,又跟从前相同吗?”梁峰又问。
“似也有些不同?”梁荣回想了许久,方才叹道,“许是我长大了,乳母待我不像幼时那般亲昵。”
“可是恭敬了许多?”梁峰一笑。
思量了片刻,梁荣不得不点头称是:“阿父如何知晓?”
“因为你此行的身份。”梁峰不再故弄玄虚,揭开了谜底,“往日,你只是跟在我身后的幼子。但是今次,你是替我去上党查看政务。郡公的独子开始接触国中事务,你觉得旁人会如何反应?”
这可是梁荣从未想过的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未满十岁……”
“年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代表的东西。”梁峰耐心道,“你是我的独子,也是这偌大家业唯一的继承人。等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尽皆是你的臣下僚属,仰你鼻息。对于一言可决自己身家性命之人,又要如何对待?怎样的阿谀迎奉,都不为过!”
像是一指戳穿了那层屏障,梁荣幡然醒悟,为何郭郊会有如此变化。也许在父亲面前,这位内史从来都是如此谦恭卑微,恨不得甘为牛马。只是这副面貌,从未展现在自己面前。
“而那些更聪明的人,会用别的方式讨你欢心。”梁峰继续说道,“或是旧日恩情,或是幼年情义。甚至投其所好,借机展示。若能换来你片刻惦念,就有无尽好处。而这些,只是为了让你能在我面前提上一句。现在如此,等到你掌权时,他们又该怎样费尽心机呢?”
梁荣彻底坐不住了,他发现自己记住的那些人,也许真的不是凑巧,而是抓住机会,刻意做给自己看的。那乳母呢?他并不觉得乳母待他也是虚情假意啊!
“难不成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真心待我?”梁荣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真心自是会有,不过于你设想的略有差别。是忠、是敬、是爱,但是身份终归有别。”梁峰一顿,“郡王称孤,天子称寡,不过如是。”
若钟鸣于耳,梁荣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深意。何为孤家寡人?不过就是身份有别。没人会想同天子为友。尽忠尽职,才是人臣本分。而这,将会伴随自己一生。幼时亲密的师长,喜爱的玩伴,终归会变作泾渭分明的君臣。不可放纵,亦不容僭越。
这一刻,寒意弥漫,像是要冻住他的骨髓:“那孩儿,还能信那些人吗?”
“能。”就如破开寒冰的镐锥,梁峰答的斩钉截铁,“不但能信,还能去爱,去宠。只是你要学会辨别。何人以诚待你,尽忠职守?何人以爱倾注,不渝此生。而你也不能混淆两者。前朝的信重,后宅的宠爱,定要各司其职。就如那分桃的卫灵公。”
卫灵公德行不佳,但是从未让宠幸之人乱了国事。只这一点,就胜过无数君王。
梁荣木了片刻,轻声道:“那曲意奉承的呢?就如郭郊那般……”
梁峰一哂:“将来你接触的人,十之八|九都会对你曲意奉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歌功颂德,讨你欢心。你能所听到的,皆是祥瑞喜兆,便如任何一位治世明君,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郭郊不过是手腕粗浅了些,和旁人又有何区别?”
梁荣说不出话了。是啊,他在上党待了一个月,都未发现任何不妥。但是上党真的就安稳如斯了吗?恐怕未必。
“不过这些,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最重要的,还是观其行。郭郊是个称职的内史,这便够了。若是能碰上敢于谏言,直陈弊病的臣子,更是不能疏远。有勇气如此直言的,反而比那些言辞动听的,更为可用可信……”
看着梁荣那张快要皱在一起的小脸,梁峰停了下来,伸手把他抱在了膝上:“这些,对你可能太过艰深,太过冷酷。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贤臣,远小人,说得轻巧,可是谁不想听些好话,过的开心呢?到了那时,你仍旧可以随心而为。就如灵公,就如汉武。只要莫忘了,你肩上负着什么。”
靠在父亲温暖的怀中,梁荣那颗紧绷的心,微微松弛了下来。不论前路有多艰难,他都还有阿父。而这人,也会一如既往,为自己拨开迷雾,点亮明灯。
父亲会同奕将军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奕将军,能让父亲开心?
肩上负着如此重担,又何必在意那些微末小事……
梁荣动了动,紧紧偎在了那怀中:“阿父也还有我。”
梁峰一怔,不由笑道:“没错,为父有荣儿,荣儿也有阿父。”
只要有这点温情相伴,旁的艰辛,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