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旨,命我等出兵,援驰平阳。传令下去,即刻开拔!”石勒端坐帅帐,大声下令。
在军中,向来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但饶是如此,这命令还是引得下面起了一阵嗡嗡议论。有心腹小心道:“攻打平阳的,可是并州兵马。这……是不是当慎重考虑啊?”
匈奴一系的将领,之前在邺城折损甚多。对于其他杂胡而言,这个汉国旧都,可没什么值得救的。刚刚败了一场,又去碰并州那块硬石头,输赢还是其次,士气恐怕难保啊。
看着下面人一副怯懦避战的模样,石勒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平阳怎么说也是汉国故都,我等拿的都是汉国的俸禄,岂能置之度外?”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但是众将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汉国算什么?当年你火并王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汉国的天子?现在倒是巴巴去给他守地盘了!
见这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石勒话锋一转:“况且大旱不止,兖州怕是秋日也没什么收成。军中吃用从何而来?若是能击溃晋贼,守住河东。且不说军饷,只是盐利,就足以助我军度过灾年。”
他说的极为直白,直白到下面那些草莽军汉也能听得明白。大将军意在河东盐池!都是造反出身,这些人哪个不知盐价昂贵?若是能夺了盐池,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毕竟名义上隶属汉国,之前不便染指盐池。但是现在长安城里的天子都下旨了,让他们去平阳参战,这岂不是入主河东的大好机会?!
就算再怎么害怕,这巨利也足以让人心驰神往了。下面那些个伶俐的将领立刻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我等都是汉国子民,自然要为朝廷出力!”
“晋贼嚣张,当卫我旧都!”
“若是从邬堡里征些兵马,也未必不可为……”
各式各样的声音在帐中响起,石勒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在了地上。
对于他而言,一意涉入河东危局,其实并非只为区区盐池,更在稳定军心。佛子之说甚嚣尘上,已经成了军中痼疾。若是再避战不出,说不定他手下兵士再也不敢对并州举刀。若是等并州缓过了大旱,有余力兴兵。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这个占了兖、豫二州的“贼子”。
因而他必须胜上一仗。而平阳之战,就是最好的机会。刘曜再怎么缺兵,也不可能放弃平阳和河东。有匈奴精兵相助,击退并州兵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他们最善守城,若是改做攻城,阵势上估计会有不少纰漏。届时自己带精骑扰敌,还怕寻不到机会吗?
这一战,必须要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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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为求一胜,必会出兵平阳!”张宾从容不迫道。
这也是信陵早早就安排好的一局。石勒的母亲王氏,其实去岁就已寻到。但是张宾并未把她圈禁起来,而是在她所住的村落附近,安置了不少流民和僧侣打扮的信陵部众。这些人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那老妪坚信佛子才是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
这对于最近几年来,居住在并州的羯人而言,并不算难。毕竟他们原本就信佛,而层出不穷的奇闻和安定生活,更是让佛子之说深入人心。一个饱受苦难,不知事理的老妇人,怎能抗住这样的安排?为了孤立她,石勒的堂侄石虎,也被使计除掉。最终只花了大半年时间,王氏就成了个只会烧香拜佛,谁也劝不动的虔诚信徒。
随后,当石勒举兵,开始攻击邺城时。信陵众放开了罗网,让石勒派来的心腹“发现”了这人,把她带回了兖州。试想大败之后,一军之首的亲生母亲,都信誓旦旦说与佛子为敌会遭天谴,该是何等情形?
更何况,就算那老妇人被石勒控制,信陵还在兖州安插了不少部众,传播些谣言,简直手到擒来。
而谣言一旦成型,对于那支兵马而言,会是极大危害。石勒的心腹大部分为杂胡,这是他可以依仗的根基,同样也是软肋。为了阻止军心进一步动摇,石勒必会想法再打一仗,获得大胜,才能击溃神佛降罪的传言。
而平阳,或者说平阳附近的河东,就是最好的诱饵。
看着舆图,梁峰道:“逼迫石勒绕道豫州,是个良策。但若是他并不改路呢?”
石勒手中粮草不多,军中又多是骑兵,极有可能横穿荥阳,抄个近道。因而参谋部计划让奕延屯兵汲郡,逼迫石勒避其锋芒,改走豫州,穿过祖逖统辖的河南郡,前往河东。
路是远了些,但是对于石勒而言,更加安全。他刚刚在豫州占下不少城池,一路还能补充粮秣给养,远比硬抗奕延的精兵要强。
而这,也正是参谋部需要的结果。其后数条计策,将依次展开。不过成功的可能性再大,也要防备万一。若是他不绕道,是否有别的准备?
“若是不绕,就让奕将军取其后路。”张宾答的干脆,“石勒数度败于奕将军之手,只是衔尾追上,就能惹得其军心大乱。届时再由祖太守从旁伏击。”
这难度是大了些,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依旧很高。
“若是被他逃出河南郡呢?”梁峰并未停下,继续追问。
“信陵还在军中留有暗手。”张宾微微一笑。
听到这里,梁峰方才点了点头:“此战一石二鸟,务必要有万全谋划。”
大旱时节,处处都在闹饥荒,看起来不是打仗的时候。然而身在其位,梁峰才知晓灾年为何反而战事频频。那些没有钱粮的,要想尽办法去争去抢。而他这样钱粮还能应付灾年的,同样也要转移矛盾,减少损耗。
太多土地无法耕种,就意味着屯兵无所事事。几万人放着不用,也要白白耗费粮食,何不趁势打上几仗?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残酷。在几经斟酌后,梁峰才选了一个最为有利的战略目标,平阳。平阳距离并州最近,发兵方便,补给线也不会太长。打下平阳,并州的侧腹就不再被敌人威胁。再一鼓而下,占据河东,更能夺回盐池,减少敌人的战略资源,同时为并州和司州,提供更廉价的食盐。
这样一仗,打下来趁势攻打豫州、兖州要强多了。但是仍旧是其中一环,另一环,则是要诱出石勒,彻底斩除这心腹大患。
用王氏和佛子之说动摇军心,只是第一步。诱使石勒发兵,才是真正的后手。只要他踏出兖州,就别想再活着回去了。
而石勒会出战吗?早在邺城之战,就已定下。
如此繁复,如此细致,只为算计一人。恐怕跟之前毒杀刘渊,迫使匈奴迁都,也不差仿佛了。
“主公放心,此战定会马到功成。”张宾答得胸有成竹。这才是平定北地的关键,只要石勒身死,豫州、兖州收归主公旗下,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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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被搅得心烦意乱,还差点乱了军心。但是出征之前,石勒仍旧来到了母亲暂居的别院。
刚一踏进房间,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儿扑鼻而来。石勒打下了那么多世家豪宅,杀了不知多少王侯公卿,帐中的香料哪会短缺?但是能用这等香料礼佛的,在他营中只有一人。
只见王氏跪在蒲团之上,对着面前的佛像顶礼膜拜。盘香青烟袅袅,映得那尊玉佛也神秘朦胧了数分。
这景象,更让石勒心烦,他开口道:“娘亲,我这两日就要出征了,你在家好好养养身子,切莫外出。”
这话莽撞的都有些失礼了,但是王氏全部在乎,抬头问道:“你去打的,不是佛子治下吧?”
石勒喉头一阵滚动,终于挤出一句:“不是。”
听到这话,王氏像是松了口气,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不是就好。绝不能再冒犯佛子了,你这样打打杀杀,也不宜积攒功德,还是尽快投了并州吧……”
一番慈母心肠,听在石勒耳中,尤其难忍。然而捏了捏拳,他还是忍耐道:“母亲也莫再操劳了,让那些侍婢好好伺候,把旧疾医好。”
王氏轻轻摇了摇头:“娘要为你在佛前忏悔,让佛祖恕了你这些年来的愚行。”
她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真切无比。不知是不是檀香太过浓郁,石勒只觉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不再多言,他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外面艳阳高照,似乎隔绝了院中的阴冷寂寥,石勒抬头望天,看了片刻。一撩袍角,大步向外走去。
两日之后,带着一万轻骑,大军开拔。然而刚刚离开老营不久,斥候就传来了消息,邺城守军有所异动。
“他们移到了汲郡?”石勒骑在马上略一沉思,就冷笑道,“恐怕是想在荥阳埋伏我军吧?绕道豫州,从河南郡入司州!”
绕道是要花费更多时间,但是豫州有不少城池在他手中,反倒能补给粮草。而河南郡曾遭匈奴大军围攻,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恢复。避开荥阳和邺城那让人头痛的强军,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设伏的敌人,就让留在老营的兵马骚扰一番吧。若是能牵制对方,这一战就轻松多了。
随着一声令下,大军调转方向,向着豫州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