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男人恼羞成怒,大声叫道。
谁知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对着迎面而来的女子微微一笑,说道:“你就是楚乔?”
楚乔点了点头,沉目望去,只见女子眉清目秀,肌肤吹弹可破,眼波温润,面容柔和,乍一眼看去,素颜如雪,黑眸如星,好似婉约的水莲,清爽洁白。她的面孔上隐隐透着几分英气,爽朗大方地打量着楚乔,丝毫不忌讳自己也在被人家打量。然而,最吸引楚乔注意的却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身上披的这件斗篷,如果她记性不差的话,这件衣服昨天晚上还穿在诸葛玥的身上。
看到这里,她的眼梢微微一紧,眉心缓缓地皱了起来。
“我家少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残红剑,楚乔伸手接过,点头谢道:“多谢你,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我姓蒙,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告辞。”
说罢,姓蒙的女子一拽马缰,战马迅速掉头而去,徒留下气鼓鼓的贺萧大统领站在原地愤愤不平。
“大人,这女人是谁?”
在周围护卫的,都是西南镇府使的精锐班底,都是最值得信任的手下,楚乔也不避讳,淡淡地说道:“想来,这就是这半年来威震夏燕战场的蒙枫少将了。”
“蒙枫?蒙阗的那个小孙女?”
楚乔没有说话,低头将残红剑拔出来,锋利的剑锋隐隐可以照出她乌黑的眸子。已有两年未见此剑了,而这两年,她使用破月剑,也已经顺手了。
葛齐在一旁小声地问道:“她是蒙阗的孙女?我看着怎么不像?说实在的,我瞧着,却有点像咱们白笙王妃。”
“可别乱说话!”贺萧忙解释道,“她是蒙将军收养的孤女,从小就当成男儿养着,还跟着蒙家的男儿们一起去了尚武堂读书呢。诸葛玥被提拔为兵马都督之后,她也被派往他的手下当差,这半年来在战场上极为活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人,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查问清楚?兴许有诈。”
楚乔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把剑出神。贺萧叫了两声,她才回话,面色看起来很平静,淡淡地说:“今天的事,大家最好都当没看见。”
此话一说,众人顿时了然,大军继续开拔。
与此同时,蒙枫终于赶上了乔装而行的诸葛玥等人,她偷偷地脱下斗篷,交给诸葛玥的贴身侍卫,然后换好衣服,神态自如地走到诸葛玥身边,说道:“东西送去了。”
诸葛玥好像没听着一样,径直走了。蒙枫含笑看着他的背影,脑袋却在使劲地分析着,一般不等人家说完话就走的人有两种,一是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二是害怕被人看穿了内心的波动。她看着自己这个尚武堂的同窗,悠闲自得地吹着口哨,诸葛大都督在想什么,真是世人皆知啊!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三日之后,楚乔终于到了血葵河下的燕北军营。卸下粮草之后,天已经黑了,楚乔被留吃饭,吃好之后,和一些同僚闲聊了几句,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年不见,平安又长了一大截,俨然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乐呵呵地为她烧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十足亲热的模样。
燕洵并不在军中,如今比邻血葵河修筑了一座关口,名为龙吟关,和雁鸣关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燕北大军全聚集在关口之后,他已经将军部大本营搬到了关上,平时很少来此地。
在雪地里跋涉了好些日子,好久没舒服地洗个澡了,此刻躺在浴桶里,她舒服得只想睡过去,奈何还有公文要批复处理,只得迅速地洗了一个战斗澡,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灯下,细细地看了起来。
夜色越发深了,连空气都是军队里所特有的味道,灯火照在楚乔的脸上,有半边瘦削的轮廓被投射在帐篷上,从外面看去,是一个清晰秀丽的影子。
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燕洵了,这一年来,除了正常的公文往来,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偶尔有书信,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直到前阵子,一名老嬷嬷突然来到回回山,找到楚乔,将燕洵吩咐她带来的东西一一放下,然后就满口吉祥话地夸奖楚乔,说了半天,楚乔才弄懂,原来她是燕洵派来说亲的。
说亲?多么滑稽的一件事,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却要别人来磨这三寸不烂的舌头,他们两人的关系,竟然也到了需要说亲的地步。
嬷嬷名义上是来说亲,其实只是来通知她一下而已。流水般的聘礼摆满了楚乔的房间,顺着走廊一直摆到院子里,全是少见的奇珍,小孩拳头大的东珠、一人多高的成品珊瑚、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的蝉丝纱衣、整块翠兰西贡玉石雕琢的翡翠玉鞋、明朗山出产的鸡血石坠泪璎珞、南贡的比目七彩搪瓷彩,还有西域的奇珍异宝、珍稀皮草等,好似世间的瑰丽,一瞬间全在眼前了,金光璀璨,刺得人睁不开双目。而且燕洵还放出话来,他会在落日山上修建一座纳达宫,作为她的居所。这时楚乔才知道,原来“纳达”二字于北地胡语之中,意为挚爱。
世人所能想象的一切奢华都摆在眼前,也许她该感动,也许她该热泪盈眶,激动谢恩,然而她的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呼雀跃。她坐在竹藤椅上,指尖苍白冰冷。如果是一年前,她也许会高兴得跳起来吧,可是现在,她却总觉得这是燕洵对她的一种变相的安抚和补偿。
燕洵渐渐变了,变得让她认不出了,很多时候,她会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就算是燕洵胜了,也不过是燕氏取代赵氏,一个王朝取代另一个王朝,所有她曾经的设想,都在朝着另一个轨道前行,而她,还在无耻地欺骗着那些善良的百姓,鼓励他们重建家园,鼓励他们积极从军,鼓励他们奋勇杀敌,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地血战沙场,以为自己是在为后代子孙建立一个不一样的时代,然而到头来,也许只是白白牺牲。这些淳朴的百姓,他们是在打一场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仗,而他们,毫不知情。
每当想到这里,楚乔就觉得自己是个浑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她静静地靠在案头,头抵在书卷上,有些累,烛火幽幽地闪烁着,不时地爆出一丝烛火,一切都是那样安静,恍惚间,她似乎就要睡去。
燕洵已经站在帐外很久了,得知楚乔提前一天到,他连夜骑着马,只带了二十多名侍卫就回到了大本营。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很不理智的,如今想要他的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只是大夏和犬戎,甚至还包括燕北,包括他这些表面上忠心耿耿的臣子。然而,想见她一面的心愿太过迫切,迫切到让他难得地失去了一回理智,可是一路狂奔而来,站在她的帐前,却不敢走进去了。
威慑天下的燕北之王,在燕北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带着人马冲进大夏腹地的燕洵,此刻却畏惧于一座小小的帐篷,连走近都觉得是一种奢求。
尹嬷嬷回来说,阿楚听闻婚事,高兴得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大声谢恩。他知道,那是老人家说出来哄他开心的,阿楚这样的人,怎会当着她们的面喜极而泣?怎会跪在地上,对他谢恩?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可以想象她听到这一切时的表情,她一定会淡漠地坐在那里,听着老嬷嬷的喋喋不休,静静地不发一言,目光飘忽,好似在听,又好似没在听,然后在嬷嬷说完的时候轻轻地点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对,就是这样。
燕洵在脑海里模拟那个场景,身侧是还没来得及合上的书卷和文牒,桌子上有已然冷掉的茶水,她穿着家常的棉布衫,坐在椅子上,长发披散在两侧,漠然得好似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那是他们的婚事,是他们在真煌的时候,就幻想过无数次的婚事。
燕洵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也许知道,却不愿意去正视。他想,他还是信任阿楚的,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背叛他,阿楚都不会。可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将她留在军中,不想让她和西南镇府使过多地接触。世事总是会变,即便你没有这个想法,其他人、其他事,也会推着你、架着你、驱赶着你去走这条路。他害怕有朝一日,立场将他和她摆在对立的位置,当他们身后都站着一批支持者的时候,他们就无法退却了。
阿楚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却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政治上有多少黑暗,她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而他要达成所愿,又要蹚多少血河?垒起多少人头铸成的高山?他并不后悔,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又不是逼良为娼,没人强迫他这样做,他甚至乐在其中,十分享受这种谋算和杀戮的过程。多年来心底堆积的怨恨和仇恨,像是虫子一般,日夜啃噬着他,那些屈辱,是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梦魇。然而,他只是希望,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不要在旁边看着,不要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然后渐渐失去希望,渐渐走向绝望。
也许她现在会生气,但是时间会抹平一切,他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弥补,去解释。
燕洵笃定地笑,等到他坐拥天下的那一天,她就会理解他今日所做的一切了。
大帐里的灯火倒映出一个瘦削的影子,眉眼轮廓,那般清晰,让他甚至能分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哪里是手。
月亮照在他的身上,黑色的大裘显得厚重压抑,男人身形萧索,背后是一片荒芜的白,远处有战士在唱着燕北长调,曲调悠扬婉转,似乎要转到天上去了。
燕洵缓缓伸出手来,月光的照耀之下,一抹淡淡的灰影,投射在帐篷之上。燕洵的手高高地抬起,近了,越来越近了,终于,灰影触碰到黑影的鼻尖、脸颊、额头,虚拟的光影在模拟着帐内女子的轮廓,像是情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