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玥一哂,独自饮酒,也不说话。风在两人中间吹过,带着冰冷的寒意,楚乔看着诸葛玥,一切过往恍惚中穿梭而过,她愣愣有些出神,握着酒杯,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见到那个人了。”
“谁?”楚乔问道。
“当初引我带兵去杀西南镇府使官兵的人。”诸葛玥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名叫程远,如今是燕北军的第一军主帅,接替了乌道崖的职位,目前,除了燕洵,他已是燕北第一实权人物了。”
楚乔默默地垂下头,并没有说话。诸葛玥看着她,默想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你退回燕北内陆是对的,燕北军内势力盘根错节,本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楚乔一笑,“嗯,这一年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诸葛玥朗朗一笑,“在其位,谋其政,燕北军中势力纷杂,大同行会根深蒂固,若不是有我军威胁,燕洵早已被架空废黜,一两个有识之士良善之辈是没用的,夺权已成必然之局。你能明了这其中的缘由,对你大有好处。”
楚乔点头道:“我明白,任何目标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点挫折,还打不倒我。”
诸葛玥笑笑,狐裘斗篷簇拥着他略带青色的下巴。诸葛玥是俊美的,这份俊美之中,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邪气。此刻,他就这样坐在楚乔面前,说着只有两人方能听懂的话,楚乔突然觉得,这个人对自己了解很深。有些东西,燕洵不懂,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正视,他却可以通过蛛丝马迹,来探知一切,包括她的梦想、她的信念、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她的烦恼……
这是个可怕的人,他拥有敏锐的战斗嗅觉,拥有超强的武艺身手,拥有艺术的权谋手段,拥有厚重的家族势力。然而,楚乔却始终看不清,这么多年来,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燕洵想要报仇,想要踏平大夏,争霸天下;赵彻想要皇位,想要富国强兵,成为一代英主;李策也想要大夏,想要收复失地,重振卞唐雄风。而诸葛玥,他想要什么呢?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得清。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楚乔觉得自己似乎要陷进去了。他的目光好似一个旋涡,深深地望着她,表面风轻云淡,里面却是一团燃烧的火。
也许,也许他曾经说过他想要什么,在卞唐的烟雨江南中,他抱着她,压抑着自己的骄傲和愤怒,低沉地说:“我也需要你。”
这样的话,怎么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然而,那些话终究成了她的魔障,成了一生也无法逾越的梦魇,成了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戏言。
“诸葛玥,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堂上也是风云莫测,你自己多保重。”
诸葛玥温和一笑,露出少有的温柔表情,他眼望着大殿正中的那尊女神像,缓缓道:“那些,还伤不了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死穴,而他的,很快就要覆盖上别人的姓氏了,就此,他再也不会有死穴了。
诸葛玥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有着超凡的俊美,整个人如同大理石的雕塑一般,脸颊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他静静地仰着头,看着那尊高大的武神神像,女子秀美的面孔闪烁着凌厉逼人的英气,古老的时光细致地雕刻出她身上暗红色的铠甲,整块的红云石上有细细的痕迹,好似有血丝在其中游走一般。她手握锋利的战斧,和孕育女神靠背而立,眼里射出尖锐凌厉的光芒,像是愤怒的火焰和刀子。
诸葛玥的神志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说不清自己第一眼看到这神像时的感受,恍惚间,他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如这坐化的武神一样,拥有坚定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从前的他,对于这些是嗤之以鼻的,从小游走于家族门阀之中,见惯了尔虞我诈、阴谋陷阱,人性本恶的念头早已深入心底,谋算和揣度已成了生活的必需品。
但是后来,他渐渐明白,人并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人可以拥有很伟大的理想,当一个人为理想而努力的时候,才是最美的时候。曾经,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坚定不移,他从不相信命运,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天意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这样的人,也许连老天都不舍得辜负吧!
有些令他觉得痛恨,甚至觉得羞耻的感情,早已种入了他的心,他厌恶自己的懦弱和疯狂,却无法抗拒心里那股日复一日越发灼热的念头。他已经搞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那时候的他们还那么小,她甚至还没有马腿高,怎会产生这样荒谬不堪的感情?
然而,这其后的多少个夜里,午夜梦回,却总是会想起孩子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坚忍不拔、凌厉不屈,像是一只愤怒的小豹子,永远不会屈服在猎人的皮鞭之下。他想,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被迷惑了很多年,迷惑在那样坚定的信念之中,迷惑在那样锐利的眼神之内,还有她曾经很多次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诸葛玥,你看着吧!”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一直看着,看着她破茧成蝶,看着她登上绝顶,看着她满身疲惫,看着她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尽管满身伤痛,但从未动摇。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在你完全沦入炼狱中时,对你不离不弃?有谁会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与你相依为命?有谁会抛却性命,誓死追随?又有谁,会在受到冷落之后,仍旧从不动摇地站在你身边?
燕洵,你是何其幸运,但你又是何其不懂珍惜。
诸葛玥哂然一笑,转身往外走去。外面大风呼啸,呼的一声吹起他的斗篷,衣角翩翩,他径直离去。得不到,倒不如洒脱放手,他诸葛玥的人生字典里,从无“请求”二字。
“诸葛玥!”楚乔突然大喊一声。诸葛玥身躯一震,停了下来,少女急切地奔来,脚步踏在雪地上,深深地陷了进去。
诸葛玥回过头去,微微皱起眉来,“还有事吗?”
楚乔将腰间的破月剑解下,然后平举在手中,递交给他,面色郑重地说道:“一路保重。”
诸葛玥看着她手上的剑,却并没有接过,更没有将腰间的残红剑归还的意思。
楚乔有些尴尬,但是仍旧固执地举着剑,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在赌气不吃饭一样。
“这是何意?”
楚乔咬着嘴唇,默想片刻,终于说道:“燕北和大夏的全面战争就要爆发,到时候难免沙场相遇,我不会手下留情,你也不必再顾及我了,我们……”
诸葛玥的表情突然就冷了下来,他低着头,微微蹙眉,楚乔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星儿,平心而论,若是沙场相见,你当真会砍下我的项上人头?”
诸葛玥的声音是低沉舒缓的,这一句话,似乎不是由喉间发出,而是隔着厚重的心跳一同传了出来。楚乔的手心很凉,却有细密的汗水流下,她嘴里很干,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适,缓缓说道:“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击败你。”
一阵低沉的笑声缓缓传来,诸葛玥低着头,轻轻摇了摇,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楚乔手中的剑,倒提着一步一步地踏在雪地上,转身而去。
“可惜,我却不能。”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因为他总是知道,有些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失败就等于死亡。
而他,又怎能剥夺她赖以生存的唯一筹码?
楚乔咬着嘴唇,有些东西在胸腹间压抑着,让她胸口生疼。她看着他笔直的背,冷得那般刺骨,她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身受世间诸般痛苦。”
诸葛玥的脚步就那样生生地顿住了,他还记得这句话,那是那么久那么久之前,久到他还是个阴郁冷漠的少年,她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上元夜的灯火闪烁,他试探着让她读出了这段词句。
真可笑啊!诸葛玥冷冷地牵起嘴角,不动则不伤吗?
“我早已被荆棘刺穿了。”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山顶上,大风呼啦啦地吹过,瞬间就将那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雪,又开始下了。
闽西山的东面,一众普通商旅打扮的商队在安营扎寨,想来就是诸葛玥的人马。楚乔站在神庙门前,望着男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她独自走进去,拿起地席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流下去,带着辛辣的香醇。
仰头只见武神的双眼凌厉地望着她,像是在责备她的莽撞和不顾大局,而在另一面,母神眼波温柔,又似了解她的一切苦楚。她缓缓地委顿在地,靠着高大的柱子坐下来,抱着膝,那么瘦,宛若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第二日启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但见白茫茫的雪原上,一骑快马急促奔来,马上的女子一身银灰色狐裘斗篷,斗篷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她由东而来,看到楚乔的大队也不停歇,径直奔来。
贺萧英挺的剑眉一竖,打马上前,沉声说道:“什么人?报上姓名!”
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眼梢一挑,粲然一笑,竟然更加用力地挥了两下鞭子,冲上前来。贺萧眉头一皱,就上前去拦阻,却见那女子柳眉竖起,语调清脆地说道:“吉祥,踢他!”
她胯下的战马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样,蓦然停住,长嘶一声,在贺萧靠近的刹那顿时人立而起,两只前腿一下踢在贺萧战马的马腹上,贺萧的战马哀鸣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贺萧身手还算敏捷,在地上一个前滚翻就站住了身子,只是头盔脱落,头发上满是积雪,搞得甚是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