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梅香正在笑眯眯地等着她,楚乔静静地坐下来,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她是不是太冲动了?
“小姐。”梅香笑着为她加了一个软垫,说道,“这世上的一切不能全用理智来处理。奴婢觉得,小姐以前太冷静了,偶尔冲动一次,也不见得是坏事。”
楚乔惊讶地转头看向她,惊讶于梅香这样敏锐的洞察力。
梅香却哈哈笑道:“小姐不知道吗?现在的你,可是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比起以前的小姐,梅香却觉得这样的你更招人喜欢。”
马车开始行走,平安过来问道:“姐姐,我们要和那些人一起走吗?”
“一起走,当然一起走!”菁菁撩开帘子叫道,“何止一起走,将来还会一起住呢,哈哈!”
梅香为楚乔倒了一杯参茶,柔声一叹,说道:“小姐,不是所有人都会一年又一年地等待另一个人的。有些事,你在当时不抓住,如果将来再发生什么变故,你会后悔的。”
熏暖的风顺着微微飘起的车帘吹进来,像是母亲温柔的手指,天空一片澄碧,隐隐有高飞的鹰遥遥掠去,穿越云层,远离尘埃。
楚乔坐在石阶上,望着天边的云海,院子里的花开得无比鲜艳,丹红蕊黄,十分惹人喜爱。
客栈的小二坐在小凳子上,正在认真地煮茶。那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年轻跳脱的年纪,菁菁和平安也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
楚乔听他们说起川地蜀丘的风景,说起南疆丘陵的古栈道,说起大夏的藏剑阁,说起卞唐的乌鸦山,最后说起燕北的大雪山回回,话题渐渐热闹起来。菁菁从房间里拿出一盒蜜饯,一边吃一边闲聊。
梅香坐在一旁的香樟树下,正在编制一个璎珞,手指如彩蝶翻飞,灵活得令人目眩。
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掌起了灯火,暑气渐渐消散。菁菁向厨房要了几个冰碗,里面装着各色水果,凉沁沁的,看着就十分好吃。
到底还是之前的那场暴雨,将秋风城前的吊桥冲毁了,楚乔等人的行程被耽搁下来,需要在秋风城住上两日才能继续北上。
如今,他们就住在一家依山傍水的小客栈里,整间客栈都建在半山腰上,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林木葱郁,远远望去,好似一片林子一样。
楚乔的房间坐落在一处高高的石崖上,正对着西方。老板想来也是个雅人,因为此地比邻夕照山,便起名为夕照院。每逢傍晚,这里的夕阳都是极美的。
诸葛玥就住在旁边的归藏楼里,昨天下午他就派出手下的侍卫一起帮助官府修建吊桥和渡口,想来真的是有急事在身,需要马上赶回去吧。
白天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下午才停,树叶油绿一片,繁花零落,却更显娇媚。
楚乔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麻裙,头上插着一根乌木簪子,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了一个髻,看起来十分清爽舒服。
今晚的月亮很圆,楚乔静静地看着,突然想起就快要过中秋节了,只是这个地方是不过中秋的。
此地的中秋时分叫白月节,来源于一首歌,楚乔曾在军中听到过这首歌。歌里唱的是一个男人骑着马出去打仗,打了很多年,从小兵变成伍长,从伍长变成将军,最后他终于打完仗回到家中,却发现家里的房子已经倒了,妻子也被别人抢走了,父母儿子都饿死了,尸骨都化成了灰,连一座坟都没有。
她还记得歌里的最后一句话:月儿照我魂,催你早还乡。
从此以后,白月节就成了团圆节,奉劝人们珍惜家人,不要为了眼前的得失而忽视亲情,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去后悔。
月儿照我魂,催你早还乡……
“真好听。”
梅香停下了手里的璎珞,转过头来看着楚乔,笑着说道:“还从来没听过小姐唱歌呢。”
楚乔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哼唱出声了。
“这真是首好歌,小姐现在能体会出这首歌的意思了吗?”
楚乔微微侧头,“梅香最近好喜欢给别人讲道理啊。”
“我又没读过书,知道的都是最简单的道理,哪里比得上小姐呢?”梅香呵呵一笑,转而说道,“可是有些时候啊,知道得越多,脑子就越乱,反而会忽略一些很浅显的道理。”
一日复一日,年年上房梁,眺望村头路,仍不见夫郎。
夫郎保边疆,外人踹门墙,儿女无衣衫,爹娘饿肚肠。
天高皇帝远,将士不在乡,村中恶村长,便是土大王。
风雨一丝丝,冷雪堆破房,月儿照我魂,催你早还乡。
梅香脸上的笑容十分恬静,靠在树上静静地哼唱,有花瓣落下来打在她手中的璎珞上,月亮的白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像是弯弯的蝶翼。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笛声。隔得太远,那笛声隐约缥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缠绵感,偶尔在高昂之处,却也不失清俊,三回九转,袅袅如烟,清空悠长,别有一番坦荡情怀。
平安等人原本还在闲聊,听到这笛声突然都停住了话头,就连菁菁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支着耳朵听着,很是安静的样子。
梅香站起身来,转头回了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米白色的披风,轻轻披在楚乔肩上,笑着说道:“小姐奔波了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如今也该歇歇了。这客栈后院景色极好,今晚月光正好,小姐不妨出去走走。”
楚乔转过头去,却见梅香笑容淡淡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丝怂恿和鼓励之色。
“梅香……”楚乔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梅香说道:“小姐,梅香什么都不懂,什么天下大义、信念、信仰我都不明白,我只希望小姐能过得开心一点。你是个好人,那首歌不应该是唱给你听的。”
月光照在楚乔的脸上,她微微发愣,不由得想起了那首歌的下半段:
青山几寒暑,白雪飘荡荡,君归不知路,天地苍茫茫。
孩儿死瘟疫,爹娘无米汤,妾唯卖自身,换取活命粮。
夫郎胸有志,不甘贫贱乡,十载盼君归,鬓发早染霜。
世事多羁绊,岁月水殇殇,不求大富贵,贫贱一张床。
“梅香,去拿那件浅绿色的来。”
梅香微微一愣,迟疑地看着她。
她却突然笑了,站起身来说道:“整天不是白的就是黑的,像是出殡一样。”
月色一路照着,她静静地走,所有的岁月过往在脑海中一一划过,像是一行翩飞的白鹭,蜿蜒地飞过水墨书画的天地。那些或激烈或斑白或色彩浓郁或苍茫惨淡的一切,渐渐在心底沉淀下去,变成一汪水,最后冻结成冰。
恩怨、羁绊、痛恨、纠缠、相助、携手、生死、重逢、挣扎、欣喜、别离、惘然……
每走出一步,她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处风景,每一幅画上都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有家国仇恨,有私人恩怨,有亏欠愧对,有执着思念,有多年来的压抑和隐忍,有几欲冲破桎梏的激烈和盘旋。
那么多的情感充溢在心底,终于被那首平铺直叙的歌词一一挑破,激烈地顺着指尖蔓延而出。
她就是一汪碧湖,用理智和冷静为自己结上一层薄冰,将所有她觉得不对的情感都压抑下去。
一年、两年,好多年。
后山的一处幽潭之上有一座小亭,木质的亭子已经有几分败落,老板却很有心地在亭下种了几棵杜若和紫藤,细小的花盘顺着藤蔓蜿蜒地爬上去,将柱子一圈圈地缠绕,平添了几分素雅的幽静。
月光淡淡地照在前面青碧色的深潭之中,一弯圆月映在水波中央,雪白一轮。
诸葛玥一身淡紫色长衫,随意地坐在亭子下的台阶上,一条腿屈着,另一条伸直,背靠着脱漆的柱子,有几丝墨发从鬓角滑脱,落在额上。他的模样仍旧是极清俊的,手拿一支青绿色的竹笛,吹着极动听的调子。没有幽怨的痴缠,没有凌云的壮志,就像是普通少年吹奏的乡间谣曲,时而轻快,时而舒缓,有调皮的杜若芳香游荡在他身边,像是顽劣的孩子。
楚乔静静地站在那儿,无声无息。风吹过她淡绿色的披风,薄纱轻浮,像是早春的柳枝。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般仔细地看过他。岁月坎坷,一晃很多年,她曾经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何其不幸,可是如今想来,最起码要比那歌中所唱的将军幸运许多。房子没倒,亲人未死,而爱着的人,还好好地站在原地,只要她肯回头,就能够到他的手。
纵然相隔万水,世所不容,他仍旧一步步坚定地走到今日,用他那份难得的任性和固执,一次次冲破禁锢,为她撑起一方躲避的晴空。
心底的坚冰瞬间消融,她似乎听到了理智的大厦轰然倒塌,她跟自己说:或许,我也可以任性一次。
毕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任性过了。
笛声骤停,男人斜斜地侧过头来,看到静静默立在桂树下的绿衣女子,有些失神。
“你怎么来了?”
“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
楚乔一笑,走过去伸足踢了一下诸葛玥的腿,说道:“让开。”
男人缩回了腿,她顺势就坐了下来。深潭白亮的波光映在她的脸上,像是破碎的珠玉,悠然盈盈。
“诸葛玥,明天吊桥修好了,你就要回大夏了,是吗?”
诸葛玥点了点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说道:“怎么了?”
“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呢?”
一丝惊讶闪过男人的眼睛,他反而有些奇怪了,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她有什么阴谋一样。
“是要等夏皇死了吗?还是要等赵彻登上皇位?到时候,你能全身而退吗?”楚乔屈膝坐在石阶上,披风后的帽子耷拉在背上,微微隆起,簇拥着她雪白的脖颈。她的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睛望着前面的水潭,突然转过头来说道:“诸葛玥,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女子的眼神是极清亮的,不是曾经那份洞悉世事的忧伤。她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笑着,就像梦里的很多次一样,眼睛里没有其他杂质,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