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川位于九州东海入海之处,渌波泛泛,天公翦水;三岛合抱,星岛棋布。
解剑岛是访客来至应天川必经的第一站。顾名思义,凡要上岛之人,均需得解剑缴兵,免得让刀兵锐气伤了应天川千百年来养育的道性灵气。
然而总会有例外。
五年一度的天榜大比已开,在此期间,参加大比的修道之人可过解剑岛而不交兵刃。所谓的天榜大比,是专为道门弟子而设的,若有年轻弟子能在天榜大比中崭露头角,哪怕不能夺得魁首,亦能声名大噪,扬名天下。
四门门规森严,行不得赌博斗牌之事,但那些旁门弟子总会偷偷开设赌局,以灵石为赌筹,押注各个名次将会花落谁家。
其实前三名几乎无甚悬念。连续两次蝉联榜首的曲驰今次仍是夺冠热门,人数和押徐行之获胜的人数不相上下,而应天川周弦已夺得三届天榜第三。这三人的赔率持平,仅仅会小幅度地上下浮动,差别并不很大。
叫大家赌得热火朝天的,反倒是第四五六名的归属。
应天川有一后起之秀,名为程顶,善使花枪,枪术一流,天赋极高,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押程顶能进前六,即使究竟排名在第几位尚有存疑,但他的呼声已然盖过了周北南,甚至大有进逼周弦地位之势。
在大家为程顶的排名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这个天之骄子却正在拨给各家弟子使用的演武场上,用花枪枪柄死死压住眼前人的脑袋:“我说滚出去。听不懂?”
过了几年,九枝灯已经长成了高挑清癯的青年,身姿如琴,骨节如弦,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拭雪刺刀似的锋利。
九枝灯说:“请你把枪拿开。”
程顶颇觉好笑:“你这是在同谁说话?我问你,你是谁?”
九枝灯:“风陵九枝灯。”
“不错,还晓得自己是谁,那你就该清楚,这里不该出现在这里。”程顶嗤笑,“这演武场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用的?滚出去!”
九枝灯正欲辩解,就被一阵巨力压顶,他咬肌一紧,硬生生挺直了脊背,没被压得弯下腰去。
程顶手腕加力:“我不喜欢你比我高。”
九枝灯双拳紧攥,双目微微转动。
有不少弟子在旁围观,却无一人愿上前来帮他说上半句话,其中甚至有许多是风陵山弟子。
他咬破舌尖,硬是独自勉强扛住了那股怪力,没有拔剑,亦没有反击,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膝盖不肯弯上哪怕一弯。
他咬牙低声道:“……我是风陵山人,我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此时,孟重光正抱着剑在场侧打瞌睡。由于男女被分在不同演武场训练,几个别派女子只能凑在一起,遥遥相望,双颊绯红地对他的容貌指指点点。
已成年的孟重光单卧在那里便是一道天然的烟雨美人图,手,唇,耳珠,颈项,脚踝都是极美的,惹人遐思不已。
听到近处有两人絮絮议论起那边有热闹看,孟重光才睁开惺忪睡眼,醒了一会儿神,打着哈欠往人群处凑去。
见被围着的是九枝灯,孟重光便失了兴趣,正欲转身,便听得程顶讽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莫不是那个徐行之?”
孟重光神情一凝,站住脚不再向前。
程顶笑道:“好极了,一个与狗争食的小混混,被清静君看中,野鸡变了凤凰,怪不得他能与你这种人惺惺相……”
听他提及徐行之,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风陵山弟子齐齐变了面色。
话音未落,程顶便被人群里的一只脚狠狠踹中了后背,他一个不察,往前一跌,与此同时,九枝灯腰间的剑铮然而出,剑柄直直撞进了程顶的肚子。
程顶吃痛,趴跪在地,狼狈地抬眼:“是谁?”
话音未落,一张用来拭汗的毛巾便飞出来扔到了程顶脸上,程顶想挥开,可那毛巾上似乎沾有某种植物汁液,粘稠至极,一上脸就扯不下来。
就在程顶挣扎时,他背上挨了好几下拳脚,显然并不是来自同一个人。
连吃了几下暗亏,程顶终于起了怒意,摸到花枪,一枪圆抡出去,那下黑手的几人察觉不妙,纷纷退开,而来不及退开的孟重光被枪风扫倒在地,脖颈处亦被枪尖残光划破了一个口子。
他咳嗽几声,弱不禁风地低声喘息,眼圈都憋红了,茫然的样子像极了被欺负却又不知怎么还口的小奶狗。
九枝灯却不再愿与其争斗,收剑入鞘:“刚才你辱我师兄,我还你一击,算是扯平。你若是再敢信口中伤,我便以死相搏。”
他的口吻冷淡,却愈加触怒程顶,在他转身至极,程顶突然出手,一棍顶上了九枝灯的后膝弯,随后双手持枪,一道紫红烟霞顺势而出,枪尖携裹着淡金流光,直朝九枝灯肩窝搠去!
围观弟子惊呼之声还未出口,便闻听铿然一声锐响,荧荧花火迸溅开来。
徐行之单手持扇,以扇面阻拒住程顶枪尖的去势,唇角含笑:“……应天川程顶?”
程顶不肯收枪,双眼紧盯徐行之:“你便是徐行之?”
“是。”徐行之痛快地自报家门,“小混混徐行之。”
背后说人不是却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即使傲气如程顶仍不免露出了一瞬的心虚神情。
好在他自恃出身世代修道之家,平日里与周北南切磋起来亦是有来有往,因此他并不很把和周北南齐名的徐行之放在眼里:“话是我说的没错。你若能让我诚心拜服,我便向你道歉。”
徐行之简洁明了道:“此事与我无关,你得向我两个师弟道歉。”
程顶根本没把倒地的孟重光放在眼里,他不可置信地指向九枝灯:“他?不过是一个……”
徐行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侮辱之词:“不敢?”
程顶少年意气,怎经得住激将,一个冲动便应了下来:“谁说我不敢?放马过来!”
徐行之一颔首,将折扇收拢在手,程顶则挺枪迎战,满心想要领教一下这把名为“闲笔”的兵器是何等神奇。
谁想他眼前霎那间腾起了一股灼人的白雾,不消片刻,程顶双眼便疼痛难当,流泪不止,弃了花枪,满地翻滚起来。
他忍痛大叫:“这是什么?是什么?!”
“……这叫石灰粉。”徐行之袖手而立,无耻道,“小混混在街头打架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家里人没教过你,我就给你上一课。不收你钱。”
语毕,他四下张望,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瞧到了一个拿着笤帚,神情茫然的年轻应天川弟子:“受累打听一下,应天川戒律殿在何处?”
那小弟子受宠若惊,放下笤帚,拱身一揖,紧张得有点结巴:“弟子愿领徐师兄前往……”
徐行之一边伸手逮住那程顶的后领,一边将“闲笔”变幻为一盘长绳,麻利地把程顶绑了起来:“受累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激动得脸颊泛红:“弟子名为叶补衣,仰慕……仰慕徐师兄多时……”
话说到这里,他才注意到徐行之手里提着的是谁,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捂住嘴巴,声音低了下来。
程顶哪里还顾得这个,当他灰头土脸地缓过神来后,竟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这个结局令他狂怒不已:“你放开我!!”
徐行之把多余的绳子挽在手里,毫不客气地一拉:“别乱挣。这叫猪蹄扣,捆猪用的,猪都跑不了,你就更别想了。”
他拉扯着程顶过去,将孟重光从地上拉起,又继续对程顶道:“……顺便教你一句民间谚语吧,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记住这句话,对你以后有好处。”
应天川戒律殿。
刚才还是一脸不服气的程顶面上已难掩得意之色,而押送他至此的徐行之却面露讶然:“荣昌君,你这是何意?”
荣昌君是应天川戒律殿之主,他冷着一张面皮,冷然道:“弟子切磋,又怎能说是斗殴滋事?徐行之,你并非首次参加天榜比试,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徐行之抬杠道:“恕弟子的确不懂。弟子只想问,切磋之时可允许用真刀真枪?他用真枪伤我师弟,又言语辱及我另一名师弟声誉,我需得为他们讨一个说法。”
荣昌君粒粒数着手中念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榜之比,事务繁杂,岂能被这些细枝末节所扰。程顶,你现在回去闭门思过两日,再与那两名被你所伤的弟子道歉便是。”
程顶答了声是,起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得意又愤恨地剐上徐行之一眼。
目送着程顶离去,徐行之抿唇一笑,抬头直面荣昌君:“荣昌君,据我所知,在天榜之比期间寻衅滋事,按您所谓的规矩来算,是要取消天榜之比的资格的。难道在荣昌君看来,那么多弟子亲眼所见之事,竟不能作数?”
荣昌君说:“只不过是青年人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
徐行之看着他:“……说白了吧,因为他是应天川今年的竞选热门,您就不打算管了,对吧?”
荣昌君瞪大眼睛:“你这是何态度?咆哮戒律殿,该当何罪你可知晓?”
徐行之懒得同他虚应故事,随便一揖,大踏步出了戒律殿,气得荣昌君面皮发青,只顾一味喊着“不像话”。
徐行之出了戒律殿,守在外面的九枝灯迎了上来:“师兄,他们可有为难你?”
徐行之反问:“你怎知我会被为难?”
九枝灯神色如常,答:“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于四门而言,我是个异类,他们又何必为我去惩戒一个如日中天的弟子?”
徐行之不言。
他目光一转,发现孟重光正坐在殿外石狮下,耷拉着脑袋,捂着脖子,委屈得直哆嗦。
徐行之走过去:“重光,伤口叫师兄看一看。”
孟重光捂着颈部不肯撒手,双眼里清凌凌地泛着渺渺泪光:“……师兄,可疼了……”
“娇气。”徐行之嘴上如此说,可在强行把他的手掌拉开后,瞧见那伤口,表情便立即变了,“不是用过药了么,怎么还止不住血?”
“重光不知道……”孟重光卖力地贴过来,环住徐行之的手臂,“……要师兄亲一亲才能好。”
九枝灯一脸厌弃,把脸扭到一侧去,不想去看孟重光的惺惺作态。
可这回徐行之却没有满足孟重光的要求。
他把孟重光推开:“小灯,照顾好重光的伤,我去去便回。”
孟重光不意会被拒绝,一下变了颜色:“师兄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若是有旁人学作孟重光这般撒娇扭捏,定然是不忍直视,但偏偏孟重光把这种娇态媚态演到了骨头里,很难惹人反感,反倒叫人忍不住满心的疼爱,想要多摸他几把。
徐行之的心也软了些,揉揉他的发旋儿,亲切道:“师兄要去做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看。”
他拔足欲走时,恰与闻讯赶来的周北南撞了个面对面。
周北南问他:“听说程顶惹事了?”
徐行之:“你听说得挺晚啊。”
周北南见徐行之是动了真气性,也收了往日与他拌嘴时的不正经劲儿:“惩处如何?”
徐行之说:“你自己去问。别挡着我。”
说罢,他拂开周北南的手,大步而去。
周北南一抬眼看见孟重光与九枝灯,心中清楚徐行之对他这两个师弟是如何宝贝,一时间亦无言以对,只能破了礼节,朝他们拱手行礼,待二人回礼后才撩开步伐,进了戒律殿。
听荣昌君说了事件前因后果,周北南不禁哭笑不得:“您只罚了程顶两日闭门思过便罢了?”
荣昌君莫名其妙:“那又如何?难不成为着那个九枝灯去罚程顶不能入赛?再者说,徐行之已经让他受过教训了。”
周北南:“……徐行之此人睚眦必报,他方才动手教训程顶不过是趁势报复,否则的话,程顶刚才还能站着进戒律殿吗?”
荣昌君并不信周北南的话:“他能如何?他再猖狂,还能跑去对程顶下杀手不成?”
周北南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外头一阵骚乱。
程顶衣衫褴褛地闯入殿来,花枪已丢,脸色刷白。他用袖护住头脸,拜倒在荣昌君面前:“求,求荣昌君为弟子做主!徐行之……那风陵徐行之……”
荣昌君见他如此失状,气恼之余也不免惊愕:“你怎得这般慌张?从何处闯来?简直丢尽我们应天川的脸!将袖子放下,好好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顶颤抖着放下袖子,只见他一头原先挽得好端端的长发青丝,竟被剃得只剩下了短粗的毛茬茬。
“他从后头赶上来,不由分说便剃了弟子头发……”程顶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弟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周北南忍笑忍得浑身抽搐。
“开眼吧,小子。”徐行之一步踏进戒律殿,将手里把玩摇晃着的银质剃刀重新变回折扇,握于手中,坦荡荡地跪下道,“此事为弟子一人所为,甘受惩处。”
荣昌君气到须发直抖:“你,你竟敢……现在可是天榜之比!你如此兴风作浪……”
徐行之利索道:“此事是我这个青年人一时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
荣昌君无言以对,狠狠拍了数下蒲团:“荒唐!荒唐!……北南,速速去请清静君与广府君来,教他们来看一看他们风陵山教出来的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