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令后,荣昌君袖手冷声对徐行之道:“且等着吧。清静君嗜酒如命,现在怕是正同哪位道人居士饮酒作乐。你就在此跪着,等清静君来此,再行商……”
不等他话音落下,徐行之便闻得一阵酒香飘窗而过,振袖声一响,一名身着天青色便服的修君从外疾步走来。
清静君进戒律殿的第一眼便落在跪在殿中央的徐行之身上,见他衣衫完好,并无遭受责打惩戒的痕迹,他的步速才慢了下来。
清静君虽做了多年风陵山山主,年岁几何早已不可考,却仍是青年模样,湛然若神,有冠玉之貌,沐浴在日中阳光下,却有一股床前明月的澄净气度。
然而这张脸偏偏长了一双下垂眼,眼尾懒洋洋地下堕,顿时将他清冷的气质自瑶台拉下,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荣昌君有些无措地起身迎接:“没想到清静君来得如此之快,请上座。敢问广府君何在?”
清静君路过徐行之身侧时,着意扫了一眼他的膝下,慢了半拍,方才迷糊着应道:“……您刚才说什么?”
荣昌君:“……”
徐行之没忍住闷头笑了一声,惹得荣昌君怒意勃发,将置于案头的一只象牙笔筒朝徐行之掷来。
徐行之并没打算躲,但笔筒却没能落在他脑袋上。
谁也没看清清静君是何时出手将那笔筒抓在手中的,一晃眼间,清静君就已经在用袖口擦拭那笔筒了:“小心小心,砸坏了多可惜啊。”
荣昌君火气再盛,也无法对一团和气的清静君发,只好压着怒意问:“广府君何时能到?”
清静君:“莫急,我师弟腿脚比我慢一点。”
徐行之身体往清静君方向靠了靠,小声提醒道:“……师父,鞋履穿倒了。”
清静君这才发现不对,低头一看,立即不好意思地致歉:“失礼,失礼,是我赶得太急了。”
荣昌君:“……”
说话间,广府君总算到了。
广府君本也是年轻样貌,但面目比起清静君就肃正清明得多,五官生得紧凑,天然带出一股严厉苛薄的味道。
广府君一来便拱手致歉:“荣昌君,晚到片刻,请恕罪。”
说罢,他目光一转,便看到被剃成了秃毛鸡的程顶,顿时大怒,一脚踢上徐行之后背:“逆徒!做的什么龌龊事情!”
徐行之下盘倒是稳,被踹了一脚也没晃上一晃。
清静君拉住了广府君,慢吞吞地打圆场:“师弟,你别急,坐下再说啊。”
两人上台,各得了一枚蒲团,方便跪坐。
广府君坐下后,先向荣昌君解释:“师兄正在与扶摇君下棋,闻听徐行之闹出这等荒唐事情,便觉大有不妥,立即赶来处理,不敢怠慢……”
一旁的清静君将刚才一直攥在手心的一枚黑子默默放在了桌案之上,又窸窸窣窣地从膝下取出一枚蒲团,丢了下去,恰好丢到徐行之身前。
广府君扶额:“……”
荣昌君惊愕:“清静君,您这是何意?”
清静君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徒弟有点畏寒。这地面颇凉,跪着伤了身体总是不好的。您说可是这样?”
说完,他还对荣昌君笑了一笑。
荣昌君:“……”
旁听的周北南羡慕地看了一眼徐行之,不说话。
徐行之得了个蒲团,跪在上面,听荣昌君义愤填膺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讲述了一遍。
末了,他不满道:“剃发之耻,实难容忍!此事一出,定然传遍四门乃至整个道门,我应天川弟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广府君狠狠瞪了徐行之一眼,又转向荣昌君:“您想要如何处置?”
荣昌君客气了一把:“我请二位来,就是想商量出一个合适的处置之法。”
话是如此说,荣昌君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广府君身上。
广府君干脆道:“徐行之当众致歉,并退出今次天榜之比。您看如何?”
不等荣昌君应承下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安静地搓捻衣袖的清静君便插了话:“……不大好吧。”
荣昌君:“……清静君有何看法?”
“我认为,这件事情责任该是对半拆分,不能全怪行之一人。”清静君的腔调如往常一样放得很软很慢,“行之他也是为同门弟子出气,冲动了些,不至于让他退出天榜之比。再说,同样是犯了规矩,程顶还能参与天榜之比,行之却不能参与,行之他多委屈啊。”
广府君忍无可忍:“师兄,徐行之他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了!若不是您一直纵容他,他也不会做出这种羞辱道友的恶事!”
清静君无辜道:“我哪里有纵容他呢。”
广府君:“……出了这等事,进门后您训都不肯训诫一句,这还不叫纵容?”
清静君想想也是有理,便朝向徐行之,语调温吞如水地训道:“行之,你以后做事前该多加思量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不得,要是实在气不过,你悄悄打他一顿便是了,何必要这般闹得不可收场。”
荣昌君:“……”
广府君:“……”
周北南:“……”
程顶的脸都绿了:“……”
徐行之咳了一声:“……是。”
“是什么是?!”广府君拍案而起,“师兄,您再这般优容下去,哪一天他非招惹出大事端来不可!”
清静君啧了一声,捏了捏鼻梁,小声嘀咕道:“……我就是不想罚行之行不行,你们好烦啊。”
荣昌君简直是不可置信:“……清静君,您说什么?”
广府君一个倒噎,只能将说教暂止,转而打起了圆场:“荣昌君,师兄他来前喝过酒,神志不清,并非此意,请不要误会。”
清静君叹了一声,语调还有几分委屈:“算了,师弟要罚便罚吧,我不管了。”
广府君不防从天而降一口锅,分辩道:“这怎是我要罚?”
清静君立即打蛇随棍上,道:“师弟,我就知道你也舍不得。”
广府君:“……”
眼见调解不成,周北南在一旁打了个圆场:“师伯,师叔,晚辈有一个妥善处理此事的办法,不知可否提一提?”
荣昌君压抑着火气:“……你说便是。”
周北南说:“徐行之动手剃发,其情可谅,但毕竟有损我应天川颜面。不如罚他学程顶一样剃去头发,此事便从此扯平,双方均能参与天榜之比。您看如何?”
徐行之抬头瞪着周北南。
……周胖子,你害我是不是?
周北南读懂了徐行之的眼神,灿烂一笑。
……怎么会呢。
广府君与荣昌君对视一眼,对此折中之法还算满意:“行。”
清静君:“不行。”
广府君看起来恨不得把到现在还在唱反调的清静君的嘴给缝上:“师兄!醉话连篇,不可再说了!就按此法来。”
说罢,他转向荣昌君,请求道:“请务必让我亲自动手,以示风陵山之歉意。”
话说到此,清静君只好不情不愿地受了,趁广府君临下台时,他还扯住广府君衣摆,小声叮嘱:“别剪太丑。”
广府君:“……”师兄你可闭嘴吧。
不多时,风陵山弟子都听到此讯,赶来了戒律殿前等待处罚的结果。
半晌后,戒律殿大门敞开。
周北南带着程顶从后门离去,三君则从正门而出。
广府君负责送仍有怒意的荣昌君回邸,清静君则留在门口,等待徐行之出殿。
走远后,荣昌君才与广府君抱怨道:“赤鸿君当年怎么会选清静君做风陵山之主?”
听到荣昌君背地里谈起师父师兄,语气还颇有不满,广府君微微皱眉,不卑不亢地为清静君说话:“师兄乃吾辈翘楚之人,剑术超群,曾连获六次天榜魁首,由他出任风陵山之主并无问题。至于风陵山俗务,自有我来操持,荣昌君不必为风陵山烦忧。”
荣昌君讨了个没趣,只得闭口不言。
待二人走远,徐行之便顶着一头短发从殿内走出,落落大方,丝毫不避。
他五官本就俊朗出挑,放眼四门间,若说要找出一个最俊俏的男子,十人有十人会指向徐行之,此时他长发一剪,不仅不古怪,反倒将他的面目更衬得清爽俊逸。
数个女弟子望着他发了呆,唯有元如昼在回过神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徐行之哈哈大笑,摸了摸毛茬茬的短发:“凉快!”
清静君望着神采飞扬的徐行之,不觉微笑:“行之,饮酒去?”
徐行之:“去。师父请我,我自然得去。”
清静君说:“好。”
于是师徒二人挥散众人,相携而去。
路上,清静君主动提起了一事:“行之,你最近是不是瞒着师父做了什么事情?”
徐行之装傻:“哪有?师父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会瞒着师父呢。”
清静君笑:“你把你的灵石全押给了九枝灯,赌他能获天榜第四。一比三的赔率。可对?”
眼见被师父拆穿了小九九,徐行之摸摸后脑勺,这才承认:“……嗨,这不就是玩吗?……您没告诉广府君吧?”
清静君:“这是咱们师徒之事,不告诉他。”
徐行之乐了:“师父真好。”
一路尾随而来、隐于暗处、想与徐行之说句话的九枝灯闻听此言,站住脚步,满面惊讶。
随即他抬手掩住了心口位置,双颊透红,唇角亦兴奋得微微发起了颤。
他从暗处看向徐行之的背影,心生欢喜,目光灼烫地追随着他步步远去。
渐渐的,那目光便浓缩成了浓烈的渴望与熊熊燃烧的占有之欲。
笑过后,清静君惯性搓捻着衣袖,问道:“你很看重九枝灯?”
徐行之解释道:“小灯他的确有剑术天赋,近年来剑术突飞猛进,我赌他获胜,也不是无的放矢。”
清静君微叹,说话一如既往地缓慢温柔:“行之,你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对旁人太过用心:我赠予你的天才地宝,你拿去给孟重光修炼;我让你用来加强‘闲笔’的灵石,你拿去赌九枝灯获胜。尤其是孟重光,你把那些东西给了他又有何用?我早告诉过你,他是……”
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嘴角便不自觉扬起:“师父,我心里有数。但重光实在是个好孩子,与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有我守在他身边,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的。”
清静君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与他……可有什么?”
徐行之没能听懂:“什么?”
清静君说:“你提起他时,与提起九枝灯时神情很是不同。”
“有吗?”徐行之对此浑然不觉,反倒兴冲冲地讲起自己的发现来,“……对了,师父,咱们风陵山并不禁止双修,对吗?”
清静君点头。
徐行之:“……我近来发现,重光与小灯似乎关系不错。他们从小就打打闹闹,但今日小灯被程顶刁难,重光却有出面维护,岂不是一对欢喜冤家?”
徐行之一提起这对师弟,话就没个完。清静君耐心地听他说了许久,才缓声道:“行之,关于这些顺其自然就好。但是我有一言,你得记住:不管何时,你心中都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徐行之爽朗道:“我这不是关心后辈么。不过师父说得有理,弟子记住了。”
清静君笑了开来,不再提及此事:“我那里还有些灵石。今日若是我先醉倒,灵石便归你,也省得你输了之后,灵石亏空。”
徐行之大笑:“师父,这是你说的啊,咱们一言为定。”
傍晚时分,徐行之方归。
风陵山弟子集体安歇在东殿,见徐行之回来后脸色不大好,便纷纷围了上来:“师兄,你没事吧?”
徐行之摆摆手,一脸绝望:“没事儿。师父醉倒了,我将师父安置好了才回来。就是我方才遇见了广府君,他又要罚我抄书,后天一早就要把抄好的经书送到他殿外。”
元如昼笑道:“师叔也是想叫你多修身养性,免得又像今日一样跑去剃人头发。”
徐行之痛苦道:“他是想叫我死。”
元如昼关切道:“师叔叫师兄抄什么?大家一人抄一段,不就可以了?”
徐行之:“……《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不过不必了,师叔他精明得很,若是瞒天过海不成,他非要加倍罚我不可,到时候还会牵累你们。”
说到此处,他环顾四周,发现九枝灯和孟重光都不在屋中,便道:“我出去走一走,醒醒酒。你们别管我,早些安歇了就是。”
待徐行之一走,众弟子便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正在谋划些什么。
徐行之在殿外凉阶上寻到了正在抄经的九枝灯。
他裹了裹衣裳,在九枝灯身旁坐下,勾住他的肩膀看:“写什么呢?”
九枝灯身体一僵,被徐行之的胸膛紧贴着的手臂瞬间滚烫起来,呼吸都稳不住了。
他搁笔颔首,道:“……师兄,今日我贸然动手,给师门惹来麻烦,是我不对。”
“为何不能动手?”徐行之好奇反问。
九枝灯平静道:“因为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这样做,做了便是错。”
说着,他将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徐行之肩上:“师兄,外面冷,多穿些。”
徐行之安然自若地受了,并问道:“小灯,在动手前,你是不是在心里问过自己,‘对方挑衅,我加以还击,这样对吗?’‘我若是出手,致使师门受辱,这样对吗?’可是这样?”
九枝灯点头。
徐行之摸摸他的脑袋:“下次你要告诉自己,这样对。”
九枝灯:“……”
“辱己便是辱门。”徐行之说,“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是风陵山之徒。你受辱,整个风陵山也会跟着受辱。所以别轻易叫自己受委屈,听见没有?”
九枝灯用心地看着徐行之,几乎恨不得将眼前人刻在自己的双眼之中:“九枝灯谨遵师兄教诲。”
徐行之欣慰一笑,又问:“你可看到重光了?”
听到孟重光的名字,九枝灯的脸色往下一沉,正欲说些什么,便听不远处的廊柱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师兄,我在这儿呢。”
徐行之招手:“过来。我向师父讨了一瓶灵药,待会儿带你回房,给你的伤再上一遍药。”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抱着自己暖烘烘的外袍跑来,一把把九枝灯的衣服扯下,无比自然地丢在地上,又把自己的衣裳裹上徐行之肩膀,自己也顺势张开双臂,依恋无比地靠了上去:“师兄对重光真好。”
徐行之可把孟重光的动作全看进了眼里,心里有数,逗弄他道:“不想把九枝灯的衣服给我披啊。”
孟重光:“……???”
九枝灯:“……???”
徐行之把孟重光费心暖好的衣裳解下,转披在了九枝灯肩上,又摸摸孟重光的头发:“你们俩心照不宣,都在这凉台上呆着,应该是还有话说吧。那我先回殿内了。”
孟重光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徐行之远去。
而九枝灯在徐行之身影在视野里消失的瞬间就把孟重光的衣服嫌恶地丢了出去。
孟重光收起了温柔似水的小白花模样,气得咬牙切齿:“你跟师兄说什么了?!师兄怎会有如此误会?!”
九枝灯不理会他,自顾自收了自己的笔具和外袍,一语不发地离开,留孟重光一人在原地急得转圈。
他一边走,一边拉起外袍的一只袖子,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将徐行之留在其上的清淡沉香味道尽数收入彀中。
但又走出几步开外后,他猛然刹住步子,难耐地摁住了小腹,低吟出声:“……唔。嗯——”
他低下头去,眼看着身体一分分发生变化,面上难得露出了惊慌之色。
他涨红了脸,抱紧笔具,飞快跑开,像是要把什么不干净的欲念远远甩离开自己的身体。
第二日,徐行之剃了应天川新秀头发、又被惩罚剃发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应天川。
凑巧,按天榜赛程,今日恰好就是徐行之同程顶的比赛。
温雪尘如往常一样早早到场,却发现曲驰和周北南早等在了那里。
温雪尘摇着轮椅过去:“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周北南抱臂笑道:“我早来此处,是特地来看徐行之出洋相的。”
温雪尘转而看向曲驰:“曲驰,你也是为了此事?”
向来稳重的曲驰抿唇,略有些不好意思:“我……想来看看短发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周北南反问温雪尘:“你难道不是?”
温雪尘漠然道:“我自然不是。”
周弦闻言,悄悄对周北南耳语道:“哥,你别信他。他从昨晚到今早问了我三遍,徐师兄是上午上场还是下午上场,他好早来。”
温雪尘见他们两人切切察察,不禁皱眉:“……你们在说什么?”
周弦和周北南兄妹俩齐齐摆手否认:“没什么,家务事,家务事而已。”
温雪尘对周弦伸手:“站到我身边来。”
周弦脸蛋微微红了,刚想过去,就被周北南拉了回去。
周北南道:“我妹妹又不是你清凉谷人,凭什么站你旁边去。”
温雪尘笃定道:“早晚会是。”
正在这时,场外骚动起来,是风陵山众徒进场了。
周北南迫不及待引颈去看,但看到的一幕却险些惊掉他的下巴。
半晌后,他憋出了一个字:“……操。”
上位之人均是吃惊不已,广府君更是差点儿把桌案掀了:“这帮不肖徒!一个个怎么都这般不成体统!”
——凡风陵山中参加天榜之比的,除了女弟子和一个男弟子外,竟然都尽数剃成了与徐行之一样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