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北崧比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将病房里外两间之间的移门拉好。
程几沉默地看着他。
齐北崧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椅子,因为沙发比较窄,睡不下一个大男人,陈川把所有的椅子都拖到外间当加床了。
他只好在床头蹲下小声说:“今天这事,我有错……”
程几嘶哑地打断:“别解释,我看得出来,但身上疼没耐心听,等我熬过今晚再说。”
齐北菘摸摸鼻子:“一码归一码,总之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你身体上要有什么问题,我会负责。”
“不用。”程几还是生气,口气很硬。
“要不让医生给你推一支吗|啡?”
“不用,我还没那么菜。”
齐北崧说:“我……我给你从赵小敬那里搞了一张卡来。”
“什么?”程几问。
齐北崧掏出银行卡放在他枕头边:“尽管刷,买车都行,我摁着他脑袋让他往里面转钱的。”
程几说:“开什么玩笑呢?”
齐北崧说:“你不是一直要赔偿嘛,人家给你赔钱了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钱?”程几诧异,他在医院的记忆有断片,关于吊着齐北崧脖子要钱的那段暂时想不来了。
“……”齐北崧直起腰,“那就这事,我走了,卡你先收着,不能便宜了赵小敬。”
程几低声喊:“哎!”
齐北崧停下。
程几说:“让那死胖子——叫什么赵小敬的——洗干净脖子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他的!”
齐北崧说:“你还是先把自己养好吧。”
程几又喊:“哎!”
“嗯?”
“我妈那边多劳你们费心,替我谢谢王北风。”
“那倒不用,为你干活他雀跃着呢!”齐北崧酸溜溜地说,这份醋劲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哎……”程几最后一次开口。
“怎么?”
程几咬着下唇,很勉强地说:“你来得正好,你……啧……”
齐北崧顿时明白了:“想上厕所是吗?”
程几脸红了红:“……大半夜的,我不好意思叫川子起来。”
齐北崧皱眉道:“你怎么回事?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你做这些!”
他弯腰在床底找尿壶,显得很熟练的样子,因为齐老爷子今年身体微恙,做过一次心脏手术,住院的半个月基本都是他和警卫参谋陪夜。郑海平有孩子,老爷子不舍得让他累着。
“不用那个,扶我一把。”程几伸出手。
齐北崧问:“你要下床?”
程几说:“我从抢救室出来都快八个小时了,为什么不能下床?”
“医生不是说二十四小时内最好不要走动,以免伤口崩线吗?”
“扶我。”程几很坚决。
齐北崧掀开了被子,突然见他光着白生生的腿,心都漏跳了一拍,赶紧从购物袋里翻出一件大衣披在他背上。
程几将自己直挺挺地撑起来,却下不来床。他伤得不巧,正好导致不能弯腰,当然忍痛强行弯也可以,只怕浪费了医生的劳动成果。
“抱一下。”他对齐北崧说。
“怎么抱?”
“像抱平板似的。”
齐北崧问:“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用尿壶吗?”
“抱一下撒!”程几折腾了一天,胳膊上也没多少力。
齐北崧于是一手插到他胸下方,一手插到他大腿下方,将他平平地托了起来。
程几的体温没有丝毫迟滞地直接传导到他手上,烫得惊人,原因不外乎他刚从雪夜中进入室内,而程几已经在被窝里捂了很久……但不仅仅因为这个,他说不清什么,那温度让他喉咙里发干。
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程几,但脑子会骗人,身体不会。
脑子骄矜,而身体……在他这个年纪本身就是一把野火。
“行不行啊?”程几问。
齐北崧从牙缝里说:“上次问我‘行不行’的男人已经被我埋到地下做花肥了!”
程几笑道:“上次好像也是我。”
齐北崧牵动双手,将他尽量轻巧地放在地上。
程几光脚着地,仍然被震到了伤口,疼得倒抽凉气。他一动不敢动,问:“麻烦看看床下有没有我的鞋。”
床下当然没鞋,他那双运动鞋上沾满了血,早被齐北崧大手一挥扔了。
齐北崧又赶紧到购物袋里找拖鞋,还屈尊降贵地帮他穿好。
“左脚抬一抬……右脚抬一抬……你晃什么?”
程几头晕,这是久卧之人的正常反应:“没什么……马上就好……”
他闭了闭眼睛,尝试着走了一步。
“操……”
太疼了!
齐北崧则从输液架上取下药瓶,高高拎着说:“别满口操,现在说多了,以后都是要还的。”
程几苦笑。
麻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明明已经失去了止疼的效用,其后遗症却仍然存在,它让人要么绵软得像霜打秋草,要么僵直得仿佛铜石雕像。
程几一寸一寸地挪,羞耻地觉得自己膀胱都要炸开了,他从进抢救室开始已经连续输了十个小时液,期间没上过厕所。一开始由于失血多需要补液,到后来身体饱和需要往外排,陈川却睡着了,他就只能憋着。
明明距离卫生间只有四五米,却远如天边,每走一步他都害怕自己会失禁!
如果现在真尿出来,那老脸都要要丢尽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别逞强了,用尿壶多好……
突然齐北崧说:“你别动。”
“??”
“手臂张开。”
“嗯?”
齐北崧换位到他身旁,左手举输液袋,右手臂膀圈住他身体穿入另一侧腋下,猛然发力将他架进了厕所!
程几被放下时,感到自己像一根木头楔子,被直直地拔起来,直直地钉下去。
齐北崧把他戳在马桶前,邀功似的问:“我还是行的吧?我平常虽然不举人,但是举铁啊。”
“……谢谢。”程几说。
他指着高处的输液挂钩,说:“东西挂那边。”
齐北崧没有观看别人如厕的癖好,遵照吩咐,并且说:“我在门外,好了喊我。”说着便出去了。
程几强忍了半天的脸红终于浮上来,为他的不能自理。
上辈子他也受过伤,但那时负责照料的是他爸和他哥,都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哪还会有什么尴尬?
现在可不同了,尤其齐北崧,这哥们前两天还和他滚在一起打架,今天却摇身一变当护工了,这苍黄翻覆此时是彼一时齐北崧能接受,他还膈应呢!
他哪里知道齐北崧此时在门外也是血气翻涌,望着自己的手沉默,手心里还留着程几的体温。
程几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并不软,正好他也不喜欢软的,他喜欢带着弹性和矫健的筋|肉,连骨头里都带着火热。
程几的气味仿佛还在他身边浮动,今天不是香皂的洁净与清爽气,而是血腥气、各种消毒水和外用药的混合味道,有些刺鼻,却意外的不难闻。或许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闻,但程几不。
齐北崧觉得自己不但下面出了毛病,嗅觉也有问题。
胸腔里有说不清楚的东西在窜,在冲动,他握紧拳头,刻意笔直地站着。
门里门外均寂静无声,程几赶紧打开了水龙头,以掩盖如厕声响。
他两辈子都没这么难堪过,齐北崧似乎有一种让他发窘的特质。
天地良心,他对这位齐公子一点儿企图都没有,他相信老齐也不想和他怎样,但两人独处时总有说不出的尴尬。可能要怪开头没开好,那一天齐北崧欺负人,他则捯饬得不男不女,彼此都丑态毕露。
因为尴尬,程几在卫生间了多呆了一会儿,开门之后齐北崧什么都没说,探出结实的胳膊来抱他。
程几拒绝,强行自助,甚至还不肯把输液袋交给他,非要自己提。
“你不疼啊?”齐北崧问。
“还行!”程几说。
齐北崧只好退开一步目送,等得都快睡着了,才见对方龇牙咧嘴地扶上床沿。
程几不知如何才能躺回去,站在床前发愣,他的问题是暂时不能弯腰,但上|床的动作似乎怎样都逃不开弯腰。
齐北崧耸肩,走去接过输液袋挂好,伸手问:“抱一下撒?”
程几认命了:“抱一下吧……”
齐北崧将他按原样放回了被窝,说:“麻烦你以后还是用尿壶,大冬天的搞得我都一头汗。”
程几掩饰性干咳:“咳咳……行……”
齐北崧说:“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嗯。”
“我帮你把灯关上?我感觉这大灯正对头顶有点儿刺眼,留个卫生间外的小壁灯够了。”
“关。”
齐北崧按下电灯开关,却没走,突然问:“这床舒服吗?”
程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他一骨碌滚了上来,和程几头并头,脚并脚,区别只是一人盖着被子,一人没盖。
程几不解地问:“你干嘛?”
“……”齐北崧转过头去,在昏暗中迎上他的目光。
刚才那一瞬间齐北崧脑子像是被劫持了,但是现在,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想干嘛,他要再闻闻程几的味儿,然后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真对这个有暴力倾向、还不太看得起他的直男有反应。
生理反应也就罢了,他好像还有心理反应。
他不是容易动心的人,实际上他有好多年没有爱过人了,最近一次是十七岁?十六岁?
如果有些东西来得太轻易,人就不会去付出什么。
读书时因为年轻躁动他经历过一些人,凑在一起只是因为荷尔蒙勃发,互相玩玩,是欲不是爱,分手时也干脆。
走出校门后他就更与爱绝缘了,有太多人打着爱情的名义来到他身边,那面目虚伪得他都不忍心看。
齐北崧不爱人。
所以生理反应正常,心理反应不正常。
但当他发现被赵小敬绑在车里的是程几后,那份震怒和焦急又真真切切,他不会长到二十多岁,反而昏头了吧?
“你想干嘛?”程几又问。
齐北崧想:不对,生理反应也不正常,这种钢铁直男除了长得漂亮些,有什么可取之处?就算费劲巴拉把他搞上|床,事后他说不定会追杀你一辈子。
他说:“让我躺会儿,现在都快凌晨了,我也累了。”
“哦。”程几居然还奋力让了让,“那你躺过来些。可惜这病房虽然高级,病床却同样狭窄。”
“病床太宽的话,医生和护士不好操作,再高级的病床也是窄的。”齐北崧陪着齐老爷子没少出入过宏城最顶级的病房,对此有经验。
齐北崧高大,程几也不矮,两人躺一张床上难免互相交叠,齐北崧的手臂压着程几的胳膊,似乎隔着被褥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呼吸近在耳畔。
齐北崧想:我出毛病了,出毛病了,毛病了……
程几不知道他要躺多久,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便问:“外面凉,要不要到被子里来?”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齐北崧本来就惶惑,一下子又硬戳戳了,因为他想到程几差不多没穿裤子。
他苦恼地搓了搓脸,心说这是怎么了?他简直活回去了,既缺少涵养又没有体面,对方还是这么一个人!
难道是憋太久了?他皱着眉头想。
嗯,应该是。
前阵子忙得昏天黑地,什么都顾不上,到家沾床就睡;后来和生意伙伴大吵,为了散心到水月山庄,遇见那个酒吧服务生,也没干嘛就被程几闯进来打了。
再后来就被当狗遛了,程几遛他也就罢了,赵小敬这垃圾居然也横插一脚……
算来算去,他好久没那啥了,连自给自足都没有。二十多岁身强力壮血气方盛的男人,哪里经得起这个?
“你害死我了!”他突然骂程几。
“啊?”程几说。
“你自己倒开心,弄了个前男友过来搂搂抱抱!”
“……”程几说,“啊??”
他又羞又怒:“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好端端提那个干嘛?眼前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齐北崧说:“就前几天啊!”
“别提了,Ca……”
“再说操|我可真动手了,现在你可没办法反抗。”
程几以为他说“动手”是打架的意思,低声警告道:“别胡闹!陈川正躺在外面呢!”
齐北崧嗤笑:“我给他开工资,难道还怕他么?陈川其余能力都不突出,就是有眼色嘴巴紧,我不用回避他什么。”
陈川嘴巴紧?不像啊……
程几还想说话,手无意识压枕头,结果齐北崧放在枕头边的那张银行卡便滑开了。
齐北崧问:“怎么?”
“赵小敬的赔偿金掉了。”
“掉哪儿了?”
“没听到声,可能在床垫子底下。”
程几的右手背上打着点滴不能乱动,左手则因为角度问题够不着。
“你别动,我来找。”齐北崧的上身越过他摸向床侧。
“开灯看……”
程几话未说完,就听有人“哗啦”一声推开了病房里外间移门。
满室雪亮。
陈川手按在门边的开关面板上,眼睁睁看着齐北崧压在程几身上,还在不可描述地耸|动(因为要找东西)。
“……”
“……”
“……”
陈川猛地关灯,关门,跳上沙发,闭上眼睛,蒙上小毯毯,仿佛从来都没有醒过!
齐北崧狼狈不堪地跳下床找卡,找到后放在程几床头,逃也似的离开。
程几果断开始装睡,想把这莫名的一夜混过去。
陈川当晚就想拉一个一百二十人的大群,但最后的良知促使他只拉了个十二人的,里面除了他们哥几个,还有齐北崧的女秘书(四十岁,忒八卦)、副总(六十三岁,齐北崧喊他叔,年轻时混过工宣队)、甚至还包括齐老爷子的警卫参谋。
我看到了不得了的事情,从此人生有两个走向,赚一个亿谢媒礼金,或者被老齐灭口。
——陈川在群里说。
吃药。
——其他人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