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村这边死了人以后不火花,穿上寿衣放在堂屋的木板上停一晚上,第二天抬进棺材里下葬,那叫入土为安。
刘成龙的尸体被解剖过,肝脏都摘出来了,检验完又装进去,缝合了才下葬的,已经堆成了个坟包。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程度较高,法医那边提取生物建材的工作很不好做,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开棺没有任何意义。
封北看着少年的目光凌厉,那里面有探究,也有古怪。
第一次见到少年,封北觉得他笑起来阳光灿烂,也很可爱,相处的次数一多,发现是个人来疯,嘴特贫。
大大咧咧的,心里却装着很多秘密,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忧郁跟焦虑。
还没成年就换上了重度失眠症,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压力。
封北调查过少年,学习成绩一般,跟勤奋刻苦不沾边儿,在学校里的人缘挺好,还有个要好的哥们,住在老城区,叫贾帅。
少年有着很普通的青春生活,没有与众不同,却不晓得他给人的那种特别来自哪里。
封北一开始只是好奇心作祟,逗一逗少年,看他被自己惹急了跳脚,那样子挺好玩儿的。
有次封北回到住处,疲惫又很烦躁,却因为少年分散了注意力,轻松了许多,他的心理冒出了一个念头,有个这样的弟弟也不错。
所以他会给少年远超其他人的耐心,也会破天荒的纵容,独一份儿。
封北异常排斥被人摸头,少年那么做的时候,他竟然没发火,还开起玩笑。
更别说对他动手动脚了。
类似的特别对待不止那一点,封北从不让谁碰自己的水杯,队员哪个都不行,这是他的禁||忌。
但他准许少年碰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你所谓的标准不能放在别人身上,那是行不通的。
也许在别人眼里,封北跟少年的相处就是普通的兄长和弟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他其实已经多次破例,连杨志吕叶他们都发现了。
封北起初还会去想,我是不是对小屁孩儿太放任了?不能那么来吧?感觉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慢慢的,封北就没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少年灿烂一笑,他就没辙。
也只有少年能让自己放松身体,暂时从扑朔迷离的案情里走出来。
直到封北接了石河村的案子,他才接触到了少年的另一面,聪明,逻辑性强,天赋极高,一次又一次给他惊喜。
封北对少年的关注自然就越来越多,走的也越来越近。
想看少年能飞多高,飞多远。
封北父母离异,各自组建了家庭,不管他的生活跟工作,他等于是无父无母,如果不忙起来,内心的孤独会跳出来将他吞噬。
他承认他缺爱。
所以封北才会不知不觉让这个优秀的少年走进自己的世界,以一个兄长的姿态看他一步步成长,成才,对他寄予厚望。
在他头脑不清楚,要干糊涂事儿的时候及时提醒。
比如现在。
封北沉默片刻,“理由。”
少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封北就从他的神态里读懂了,所谓的“看”,不是简单的去上坟磕个头,而是挖坟。
高燃看着男人。
封北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跟他对视。
高燃的眼神躲闪,“我……我是觉得也许尸体上会有什么线索。”
封北不动声色,“什么线索?”
高燃的拇指抠抠小手指,“我说的是也许。”
“也许?”
封北敲几下桌面,“你就准备拿这个来唬弄我?”
高燃小声顶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封北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过去,“你在跟我开玩笑。”
高燃个头矮,还在长身体,他在男人的威压之下缩了缩脖子,又挺直了腰杆表态,“我是认真的。”
封北皱皱眉头,“那你就是出门忘带脑子了,回家带了脑子再来跟我说话。”
高燃不说话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僵硬。
封北走到窗户那里抽烟,他在琢磨少年的心思,人虽然有时候傻不愣登的,但在大事上面,头脑非常灵活,也很清晰。
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察觉出了之前遗漏的细节,还是有新发现?
尸检报告就在抽屉里,能查的,该查的都查了。
少年连照片都不敢看,怎么突然说要去看埋进土里的尸体?
说白了,封北最纠结的是,少年对自己的遮遮掩掩。
看来又是秘密。
才十七岁,人生阅历能有多少?他想不通,也看不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代沟?
高燃心里没底。
就算有,也不能直白的说出来。
封北见后面一直没有动静,他叼着烟转过头,发现少年垂眼站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
高燃的思路刚清晰起来,就被一个响声给打断了,他埋怨的瞪着碰到椅子的男人。
封北的额角抽了抽,小混蛋,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倒跟我气上了。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封北接了个电话,面上的凌厉消失,“你那辆自行车找到了。”
高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偷车贼人呢?”
封北说,“在做口供。”
高燃焦急的询问道,“车没少胳膊腿吧?”
封北嘬口烟,“没少。”
高燃舒出一口气,能在爸妈面前交差了。
他的唇角一弯,特真诚的表达谢意,“小北哥,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那车铁定找不回来了,回头我请你吃……吃鸡蛋糕。”
封北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你少给我惹祸子就行。”
拉倒吧,上回还说请他吃馄饨呢,这都过去多久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就知道说,不知道做。
高燃不知道男人所想,他心里偷着乐,还好车没掉。
这个小插曲一结束,话题又绕了回去。
封北将挖坟这件事的要害摊在少年面前给他看,“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怎么说服你大姨跟你表姐?尤其是你大姨,她能同意我们挖开她儿子的坟?”
高燃动动嘴皮子,“不可以强制性的来么?”
封北给了少年一个板栗,“喉咙里咕哝什么呢,大点声。”
高燃咳两声清清嗓子,拔高了声音,“就说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必须要开棺验尸,这样也不可以?”
封北眯起眼睛看少年。
高燃被看的后脊梁骨发凉,他咽了口唾沫,舌头打结,“小、小北哥?”
封北叫了全名儿,“高燃。”
高燃条件反射的绷紧神经末梢,“搞么呢啊?”
他迎上男人疑问的眼神,赶紧解释,“就是干什么的意思。”
方言都蹦出来了,他是真怕这个人。
封北沉沉的叹口气,背靠着桌子低头看少年,“你这小脑袋瓜子里想的什么,说给你哥听听呗。”
高燃挠挠鼻子,不行,还不是时候。
封北默了会儿陈述事实,“你不信任我。”
高燃无意识的撇了撇嘴角,知道就行了,干嘛非要说的这么明白?你尴尬,我也尴尬。
封北把烟屁股掐灭了弹进垃圾篓里,“你先回去。”
高燃杵着不动。
封北低喝,“回去!”
高燃脸一白,抿着嘴巴走了。
拐角跑出来一个年轻警花,眼睛红红的,哭过了,身上的警||服微皱,扣子扣错了一颗,脸上难掩失落跟不甘。
高燃打量的视线收回,猜出了大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往哪边,警花也往哪边,只好靠边站着,“姐姐,你先过去吧。”
警花垂着头离开。
高燃转过拐角,发现是曹狐狸的办公室,门虚虚的掩着。
他不管闲事,脚步不停的从门口经过。
门从里面拉开,一个阴影笼罩在高燃身上,他的头顶响起一声轻笑,“小朋友,又是你啊。”
高燃冷冷的说,“曹队长,那次我坐你的车,你在车里对我催眠了吧?不然我是不会稀里糊涂睡半小时,你这样是犯法的,我可以告你。”
曹世原看手机,“离下班时间还有一小时十分钟,来得及,去吧,左拐直走就到了。”
高燃,“……”
曹世原好整以暇的提醒少年,“你准备好证据了吗?”
高燃没有。
曹世原淡淡的撩起眼皮,“你说你在我的车里睡了半小时,又说我给你催眠了,无凭无证,很难办的。”
高燃咬牙切齿,狡猾的老狐狸!他捕捉到了什么,“曹队长,你艳福不浅啊。”
曹世原的衣领一处沾了点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擦上去的,他的面色顿时变的阴沉可怖。
高燃发觉周遭气压都低了,他胆战心惊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撒腿就跑。
曹世原凉凉的叹息,“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晚上七点多,高燃等到了封北的电话。
刘秀在屋里看电视,瞧见外面楼梯那里出现儿子下楼的身影,“上哪儿去?”
高燃抓抓耳朵,“我出去逛逛。”
刘秀喊道,“都几点了啊,有什么好逛的?!”
“我很快就回来了。”
高燃拉上门后的插销把小门一关,跑着去跟封北汇合。
山里并不寂静,青蛙跟蛐蛐在搞二人唱,你来我往,亢奋又投入,像一对对刚投奔爱河的恋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们在一起了。
杨志跟封北一人拿一把铁锹挖坟,高燃在旁边把风。
刘雨站的远一点,她毕竟是个女人,见不了那种场面。
高燃走过去安慰,“表姐,警方这么做是为了抓到杀害表哥的凶手,你心里别过意不去。”
刘雨嗯了声,所以她作为家属,才同意警方挖坟查证。
“小燃,你爸妈知道这件事吗?”
高燃说,“不知道。”
他小声请求,“表姐,你别告诉他们啊,我扯谎说是去街上逛来着。”
刘雨半响轻声说,“你有心了。”
高燃煞有其事的说,“其实我就是好奇警察办案,没帮上什么忙。”
刘雨把吹到眼前的发丝扯到耳后,压抑着哽咽,“你大姨要是把什么都说了,案子或许就会有大进展,可她就是不说。”
高燃说,“表姐,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有个事想问你。”
刘雨叹口气,“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清楚。”
她顿了顿,“小燃,我在家里是个外人,你表哥跟你大姨才是一家人。”
高燃听出表姐话里的自嘲,他没有说话。
大姨偏心。
表姐念完小学就没念了,是大姨不给她念,叫她在家里帮着干农活,到了年纪就让媒婆给她找门亲事。
表哥念到初二就没往后念,是他不想念,把书包丟到水塘里,死也不去学校,大姨怎么哄都没用,事儿闹的大,村里人看笑话,他当时已经懂事了,有印象。
表哥表姐在大姨心里的地位天差地别。
表哥跟表姐不亲,有个事应该不会跟表姐分享,她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高燃听着后面挖土的沙沙声,要是没有在表哥身上发现那种斑,那他的猜测就全部推翻了。
要是有……
高燃搓搓脸,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山头一边传来一道喝声,“你们这是做什么?”
是赵村长。
高燃迅速躲进旁边的草丛里,村长不是表姐,不会轻易替他保密的。
要是让家里知道他扯谎,大晚上的还回乡下,参与表哥坟包被挖,开棺验尸的事,那完了,屋顶要被他妈掀翻。
他还会被他爸训的一脸唾沫星子。
赵村长看看挖开的坟包,脸色变了变,“封队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封北只说,“案子需要。”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里面,唯一的一次让理性退后,将感性推到前面,他史无前例的给了少年一个机会,希望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赵村长瞪着眼珠子,“文英知道吗?”
封北把铁锹搁地上,“我们争取到了死者家属刘女士的同意。”
赵村长还要说什么,就看到刘雨朝这边来了。
他急忙上前,“小雨,这事不能干啊,下葬了再挖出来,对你弟弟太不尊重了!”
刘雨说,“他在地下有知,会理解的。”
赵村长忧心忡忡,“坟被动过是可以看出来的,大家伙把事传开了,会对你家指指点点……”
刘雨出声打断,“村长,我想的很清楚了。”
“你这孩子怎么……哎……”
赵村长见怎么也劝说不了,只好作罢。
封北面色严肃,“村长,这件事还请你别声张。”不然也不会晚上过来。
赵村长咳嗽两声扭头吐口痰,拿鞋底一碾,“我有数。”
他往草丛那边喊了声,“小燃,别躲了。”
高燃一脸无语的出来,一大把岁数了,视力竟然还这么好,黑灯瞎火的也能看那么仔细。
“那什么,村长,我来这里的事我爸妈不晓得。”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你老人家能帮我把这个事儿给遮过去,就当没看见我。
赵村长的口气很重,“你表姐糊涂,你也不劝着点,还凑这个热闹,害得你表哥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
高燃心说,其实这是我的主意。
赵村长没再说什么,也没走,而是帮着挖坟。
不多时,棺材被挖出来,封北跟杨志跳进坑里,一人一头将棺材盖子掀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从棺材里冲出,令人作呕。
刘雨捂住口鼻后退着走到不远处站着去了,赵村长没走,但能看得出来他很不能接受,正在竭力忍着。
高燃拿出封北事先给他准备的口罩戴上,他跪下来,在坟包前磕了三个头。
做完这个动作,高燃就用只有男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小北哥,你能不能帮我把表哥的衣服脱掉?”
封北盯视着少年,“理由又是不能说?”
高燃没吭声,就是默认了。
封北揉揉额头,“回去以后给我写份报告。”
高燃说,“我不会写。”
封北瞪过去。
高燃忙改口,“好好好,我写。”
封北先是去问过死者的亲姐姐刘雨,得到许可才回坑里,淡定的给尸体脱了衣服。
高燃看的冷汗直流,他这会儿信了男人之前说过的话,这世上真没鬼。
不然对方不会跟没事人似的,好像棺材里躺的不是尸体,是块木头。
封北在坑里说,“下来吧。”
高燃站在上面往下看,他咕噜吞了口口水,手撑着地面,小心谨慎的扒着土壁下去。
封北示意少年到棺材那里去。
高燃的声音藏在口罩里面,“手电筒呢?”
封北把手电筒给他。
高燃深呼吸,想起来是在坟包里时,一口掺杂着臭味的空气已经被他吸进了肺腑里面,他差点儿背过气去。
虽然是亲戚,那种恐惧丝毫不减。
这绝对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干这种事。
棺材里的尸体腐烂得厉害,高燃根本没法找黑斑,他用力掐一下手心让自己冷静点,不断在心里说,没事的,有封北在,没事的。
封北站在一旁,没什么动作,只是拿锋利的视线盯着少年,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接下来一幕就是,高燃看尸体,封北看他。
大晚上的,对着一具腐尸,还得集中注意力一寸寸的检查,除了专业的法医,这世上没几个人可以做得来。
高燃做不来,又必须得做,他屏住呼吸,硬着头皮仔仔细细的搜寻,手心里全是汗,握几下才握紧手电筒。
封北拽住快要把头伸到棺材里的少年,“别凑这么近。”
他没戴口罩,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尸体,跟一坨肉没什么区别,可少年不同,没有那些经验,正常反应是犯恶心,不敢看。
高燃给了男人一个“不凑近我看不清”的眼神。
他的眼睛微红,依然可见里面的坚定和决心。
封北的眼底闪过一丝怪异,还有疑惑,少年想看清什么?他的思绪□□呕声打乱。
高燃看到一只不知名的虫子从腐肉里爬出来,他浑身的毛孔瞬间炸开,受不了的丢掉手电筒往上面爬。
那模样实在是逗,封北看傻了。
结果因为高燃太慌了,手忙脚乱,爬几下都没爬上去,两条腿往上蹬,土渣子被他抓下来一大把。
封北哭笑不得的摇摇头,手托住少年的屁||股,把他轻松往上一推。
高爬上去以后,高燃就拽掉口罩跑到一边呕吐,把胃里来不及消化的食物残渣全吐了出来。
封北拍拍他的后背,“还看不看?”
高燃点头,这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吐几次就能适应了,他是这么想的。
缓了会儿,高燃就重新戴上口罩,说要回坑里。
杨志忽然冷不丁的来一句,“高燃,你将来有可能跟我们成为同行。”
高燃一愣,不会吧?
杨志用了强调的语气,“非常有可能哦。”
封北皱眉扫他一眼,“别说废话。”
杨志继续把风。
赵村长往那边看了好几眼,似乎是对少年不合常理的行为感到费解。
小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高燃再去看棺材里的尸体,不到一分钟,头隐隐作痛,他惊的呼吸一停,难道斑已经被他看到了?
在哪儿?
高燃回头去找,一处处排除,他的视线盯住一个地方,周围都是腐烂的肉块,光线又暗,模糊难辨。
头疼的感觉猝然间被放大数倍不止,高燃连连抽气,他的身子一晃,重心不稳的往棺材里栽去。
封北眼疾手快的捞住了少年,发现他一张脸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登时就皱紧眉头,“怎么回事?高燃?”
高燃眼前的世界在旋转,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钉钉子,疼的快要裂开。
他无意识的抓紧封北的手臂,指甲抠了进去。
封北绷紧唇线,脑子里闪过什么,他想去抓,却迟疑了一下,就此错过。
高燃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你们会不得好死。”
那一霎那间,高燃手脚冰凉,他刷地一下抬头,哆嗦着嘴唇问,“村长,是你在说话吗?”
赵村长奇怪的说,“我没说话啊。”
不等高燃多想,他又听到了那句话,“你们会不得好死。”
这次高燃听清了,也辨认出来了,那是李疯子的声音,嘶哑痛苦,带着诅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