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是人间相思节。
在南海,则是开海市的时候。
海上岛屿散落如珠,除去剑台外,还驻着许多大大小小仙家门派,俨然已脱离陆地,自成一个远离尘嚣的小世界。
每年这一日的夜晚,在一处名为“浮玉湾”的海湾上,都有上百修仙人聚集,以物易物,是为“海市”。
“走了不少。”刑秋遥遥望着剑台所在岛屿的烟霞天方向。
陈微尘应了一声,他们两人身形如同两道飘忽的黑影,几个起落间从远处掠进琼花林中,而守卫的弟子毫无所觉。
落花中有弟子在弹琴,依旧如半年前一般意态宁静。
“大难当头,”刑秋“啧”了一声,他们实在是从容得很。
陈微尘蹙了蹙眉:“岛上出过事情么?”
“零零星星出过几次事,到现在死了五六个小弟子。”刑秋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将情况摸得清楚:“心魔就从这里出来,他们的长老整日寻找克服之法,那倒是有了用——似乎是叫......剑冢,里面飞出了几把剑,将镜子围了起来,能拦住一些心魔,但还是有许多能出来。”
他们绕过巡守弟子,逐渐接近砺心镜的所在。
剑光将烟霞天围了起来,看不清里面状况。
“我一直被这道屏障拦着——我不会用剑,只好在外面打探消息。”
他们躲在一片山石后,等巡守弟子过去,陈微尘才问:“都有什么消息?”
“别的门派里有人说,剑台的弟子原本规矩是每天都要在镜前观冥参悟三个时辰,可这几年来,参悟的时间逐渐的少了,出事前夕已经减到了十日一次。我猜他们对这事情早有察觉......”
说着,已到了离剑气屏障三丈远的地方。剑冢三十四剑,当初封归墟时用了十七剑,这半年来,又加了一剑进去。剑数有限,此时既要阻拦心魔,又要防备着归墟再次加剧,实在是左右支绌,因而砺心镜旁只用了三剑。
“跟好。”陈微尘道。
刑秋靠近他,只见陈微尘手中画扇展开,执在手中,看似只是寻常漫步,实则步法暗藏玄机,走到剑气最盛处,他手中画扇离手浮起。
陈微尘手指收拢,再缓缓向前平展开,画扇便像被无形气劲推动一般向前飞去,与守卫剑冢的剑罡无声相撞。
扇面如同无双利刃,缓缓割破山岳般凝重的剑罡,砺心镜缓缓现出来。
——它现在的状况却让人一惊。
说是砺心镜异变,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异变”,不过是镜面中飞出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心魔而已。
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知道这异变是确确实实的异变。
砺心镜原是一块十丈见方的巨石,正面光可鉴人,因而被称为镜。
它原名也不是砺心镜,而是观世镜,映鉴世人心魔,照出魑魅魍魉,世间百态。许是这名字过于讽刺,或是镜子用来锻炼年轻弟子的心智,才逐渐改名砺心镜。
而现在,这观照世间的一面镜子,却在缓缓融化。
巨石的边缘透明而虚幻,时而滴下一滴来,下面已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
......水潭。
刑秋与陈微尘对视一眼。
星罗渊上,有水潭。
星罗渊,传说为日月星辰所出之地。
而南海......南海有归墟。
归者,终也,万物所终之地。
而归墟被剑冢罡气封住的原因,是它正缓缓向烟霞天移动。
再看那镜面,也不再是实质,而是柔软又粘稠,荡出几圈涟漪,一只通体漆黑的心魔穿出来,向剑罡撞去。
他们将目光从镜面移开,抬头望向天空。
剑气屏障中,数百黑影盘旋回绕,嘶声长鸣,如同群蝠,惊心动魄。
四海宇内,有两处虚空,两处水潭。
他们望着夜空,目光穿过群魔,看到夜幕上耿耿银河,皓月繁星。
他们似乎触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存在。
再往前走,逐渐接近镜面,也有心魔朝他们飞来,但陈微尘现在并非人间之体,那些心魔奈何不了他们,只专心撞那剑罡。
“有感觉么?”陈微尘问刑秋。
刑秋摇头:“没有。”
陈微尘伸手拨潭水,只如寻常清水一样,伸手触镜面时也只觉得触手冰凉滑腻,微微柔软,而没有别的迹象。
潭水和镜面只容心魔出来,却是不能回去的。
他们离开剑罡,回去时海市已经在渐渐散了。散发柔光的夜明珠一颗一颗被收回,随海风徐徐曳舞的纱帐也被收起来。面容宁静的仙人与仙子们相互行礼告别,一轮明月下踏着海波飞远。
他们到底在彻底散场前换了些东西回去——珍宝、法器与功法秘籍,这两个人是不稀罕的,只拿了些有趣的东西玩赏。
海市的场地有许多石桌石椅,他们在一棵落着花瓣的琼树下坐了。
刑秋的小凰鸟依旧跟着,他买了一坛醴泉酒来喂。
喂完凰鸟接着喂人。
陈微尘与他碰了碰杯,两个人也不说话,只对着月亮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醴酒是甜的,可喝多了,到底有微微的苦意。
“星罗渊上的九幽天泉是人间世往心魔世,这里的是心魔世往人间世。”陈微尘若有所思,“故而你从九幽天泉那里惹上了自己的心魔,可究竟是你为主导,那东西并非真正到了人间世来,尚能压制。”
“是了,”刑秋看着那图,眯了眯眼睛,“我每次被上身后,都是在池子里醒过来,想是他从那里回去了。”
“你的心魔并无意待在人间,可见心魔与心魔也不一样。”
“我觉得是他看我纯良可欺,要护着我,要不怎么我一受伤他就出来杀人......”刑秋笑了起来,“我虽然不想让他出来,但也不怎么怕他。”
陈微尘看着他,道:“你小时候被人欺负过?”
刑秋一双漂亮的眼瞪了他一下。
随后才道:“魔界的人,哪一个不是刀刀见血从最下面杀出来的——寻常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就罢了,有慧根的,被择出来,教了最粗浅的功法,就开始在一间大黑房子里捉对厮杀,活下来几个算是几个,就成了侍从一类。逐渐往上,也是杀来杀去,说不准哪天就技不如人随便死在一个地方——三君九侯,再加上一个我,也都是这样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哪里有你们仙道这样安宁。”
他说完那一句“安宁”,又嘀咕了一句:“倒像死人。”
陈微尘在面前铺开一张纸,画了一幅道门的阴阳双鱼太极图。
刑秋定定看着,许久才道:“我有点害怕了。”
“天地阴阳,古今万物,始终生死之理,此图尽之。”陈微尘喝下一口酒,目光却始终看着那双鱼图:“我少年时读到这一句,只觉得觉得道门狂妄自负,好大的口气。”
“若这里是人间世,”刑秋手指点在阳鱼上,又点去阴鱼,“这里是心魔世,而那两个水潭......”
——始终生死之理,此图尽之。
简简单单几笔画图,阴阳消长,生万物。
先前他们看星空时心头浮现的隐约震颤之感再次出现。
修仙修魔,皆要求道。
道者,不可传,不可说。
天有春夏秋冬,世人便知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是顺应天道。
修道人感悟天地,感悟己身,驭使气机、罡气,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更深也更玄妙的顺应天道。
一句道生万物人人皆知,可究竟道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几个当初在国都,闲来无事时曾论道,小道士抱着拂尘说:“我师父说,道嘛,其实简单得很,就是‘天行有常’里的那个常,‘无中生有’里那个无,在生之前,在死之后。麻烦只麻烦在怎样悟上,咱们一代一代的先辈就困在这里,怎么都出不去。”
那时刑秋问:“他这样说,自己是不困了?”
谢琅颇羞涩地一笑:“师父他老人家最后说他悟了,吃好喝好睡好,找一个看对眼的女人,生一院子小孩,就是最大的大道了——他六年前把道观丢给我,下山去寻道,说是四海云游,我看是不知到那里去生孩子了。”
那时房里人都笑出声,陈公子还能文绉绉夸一句“明心见性,极好极好”,刑秋就直接道:“我看是老道士自己思了凡吧!”
论道到此就结束,当时看去,只有那句“天行有常的常”算是高明见解。
可修至三重天,说是与日月同齐,长生长存,可仍是在人间,看那阴阳双鱼,仍留在一只阳鱼中。
人间世外,还有心魔世,天道之上,还有更高的道,包含人间心魔两世,或是更多东西的道。
天道已是寻常所说的至高的极限,再往上......竟是穷尽毕生所见的词句乃至凭空臆想也不知该怎样冠名了。
“以前有一个在三重天的人......要上更高的境界,到了触及天道的地步......”陈微尘嘴角有一丝淡淡笑意。
他用心魔的形体时,语调总是没有起伏,脸上神情也冷冷淡淡,比起平时,像是换了个人,笑容更是极罕见。
“然后呢?”刑秋问。
“然后...没有了,我今天忽然想,若是三重天之外还有境界,不如就起名叫天外天了。”陈微尘饮一口酒,朗月清光穿过花枝撒落一地,落在他脸上与身上。
刑秋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伸出手,捞起他头发来放在手上:“怎么白了这样多。”
那白发,不是一点点长出的白,是整根整根的雪白。
陈微尘望向岛上高山,花树在其上密密生长着,白花映着白月光,若是醉眼朦胧,一准要被看成一座雪山。
再看海上白如雪的浪花,一手支腮,一手端起酒杯啜一口,才道:“青山亦有白头时。”
“少年白头也不是这样的白法,”刑秋皱了皱眉,“何况...你今年才多大。”
“这是在催我,”陈微尘淡淡道,“等到八月......日子是过一天,就要少一天了。”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心魔出来,实在是不太平,我看他们南海也不像是好东西,”刑秋眼睛亮起来,道:“咱们走吧,去魔界逍遥快活,才不管这些理不清的事情。”
“我也不想理,只是走不了,”陈微尘望向天边一轮银月,“我能看着他的日子,也是过一天要少一天......其实不见也没什么要紧,但最凶险的时候就要到了,我还是想护着他。”
“你......”刑秋气了一会儿,刻薄道:“我倒要看你还有多少情意给他消磨。”
陈微尘只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说别的话。
他们接着喝酒,等一坛见底,陈微尘倒是没有事情,刑秋却眼尾泛红,不怎么清醒了。
若是没有醉,两人在这里说些话,或是观冥,一夜也就对付过去了,可魔帝陛下既然酒量不太好,倒在了一坛委实算不上浓也算不上烈的甜酒上,昏昏沉沉晾一夜海风,实在不太好。
陈微尘冰凉指尖触了触他额头,看人清醒了一些,问:“你住在哪里?”
“西洲岛......”刑秋口齿还算清楚,“有个门派.....随便哪一个仙子,借个房间,她们对人都极好的。”
本以为两月下来将大大小小海岛摸得门清,打听到许多消息是因为这位魔帝陛下匿去魔气,混入仙道,人情练达——原来还是善用了皮相。
陈微尘最后还是拎起人,拿出信物回了指尘。
境界一旦低,确实看不出刑秋来历,可他自己一身心魔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不能轻易现身。
守门的小沙弥都认得他,轻易便放了行。他找了间空房把刑秋放进去,也不管这人别别扭扭嫌弃床板太硬,被子太粗糙,哪里有西洲岛上的温香软玉舒服,强行塞了进去——然后径自去寻自家的温香软玉了。
只可惜这香是冷香,玉也是寒玉,不温不软,还有点儿无情。
——这要怪谁呢?
“当然怪他.....”微微的醉意来得迟了,现在才蔓延上来,陈微尘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也看不太清叶九琊神色,只知道自己与他挨得很近。
“他走得太早......”
——从从容容赴了死,留下眼前人一个,对着漫天的风刀霜剑,无师也无友,无依无靠地长大。
一句“少年成名,以一己之力振兴剑阁”,又岂是听起来那样轻易。
他声音压得低,叶九琊没有听清,冷冷清清的声音问了一句:“谁走了?”
陈微尘望着他,轻轻笑了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