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去看门后人。此时春光正好,鸟鸣声声,刚长成的少年端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之中,肤色苍白脸带病气,春光勾勒其周身,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衫反倒显得格外超逸风流。少年腿上还盖着一张薄毯,似是体弱不胜庭风。
这人正是大楚九殿下,阮笳。
这群奴仆们来不及想阮笳是怎么从床榻到门口的,就见阮笳扫了一眼其余餐盘,张口说道:“端进来吧。”
阮笳声音带着一种久不开口说话的哑意,夹在少年清脆的声调里,倒显出了几分威严。
他如此泰然,这些太监们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等回过神来,餐盘已经被他们如令悉数端进了殿内,阮笳坐在桌前欣然用膳。
这些太监们虽是有意刁难,但餐盘中毕竟是东梁宫廷膳食,倒也算美味精致。
阮笳吃得心满意足,放下筷子时态度柔和了许多,眸光一转脸带微笑看向中年太监。
“刘内监陪我去消消食吧。”
刘内监,大名刘良,嘴角抽了抽。此时他已回过了神来,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样子,假笑着看阮笳,嘴里道:“九殿下身子不好,现下初春风大,还是莫要出门得好。”
说着,便招呼其他小太监要离开。方才莫名在阮笳面前输了一头,他心里不快,怎么也不可能再听阮笳的命令。
然而转身还未走两步,刘内监便听阮笳道:“你倒是没什么脑子。”
“质子虽令人不喜,但一个在别国人面前给自己丢了脸的奴仆,刘内监以为东梁皇帝会如何处置?”
阮笳语气淡淡,刘内监原本气哄哄往外走的步子猛然顿住。
刘内监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在过去三年间,他并不觉得以阮笳这种怯弱的性子,会有胆子去陛下那边告状。
但现在...刘内监回身看去,阮笳那双金瞳正浅笑着看他。以往看到这双眼睛,主人总是垂头遮遮掩掩,又或视线游走不定,因而刘内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但此时,这双眼直直看过来,晨光下更是灵动流转,令他忍不住心下就打了个突。
果然是妖异之相,刘内监暗暗骇道,脚下已调转了步子。
...
初春乍暖,许多花苞还未展开,东梁行宫御花园中仍是绿意占了头魁。
刘内监一脸憋屈地推着阮笳穿行在花园中,这已是绕着行宫的第三圈,木质轮椅推起来颇为费力,阮笳虽是少年骨骼纤瘦,但刘内监还是手酸脚酸得难受。
刘内监时不时含糊叹气两声,仿佛在暗示催促什么。阮笳端坐轮椅之中,却是毫无所觉。
金眸扫过身侧的一棵花苞半展的垂枝碧桃,一簇簇浅粉娇俏,阮笳神态自然像在赏花,视线却穿过层层枝叶落在了不远处月洞门。
所谓东梁行宫,也是东梁旧宫。现任东梁皇帝齐咸之父时搬迁废止,此后再无皇帝妃嫔来居住过。
阮笳围着这行宫已经绕了三圈,见到的人影不过寥寥四五个,足见此处闭塞萧条。
东梁皇帝齐咸将他送来这里,一是不愿见他后每每想起自己被大楚摆了一道的憋屈,另一点想法,恐怕也是怕大楚以质子之名,行刺探之事。将他扔来这行宫里,饶是阮笳有什么想法,也是无处施展。
东梁日日想着反攻大楚,以报战败之耻,自然也提防大楚皇帝有同样的想法。
只不过,这倒是东梁皇帝多虑了,因为现任大楚皇帝,阮笳这具身体的生物父亲,确实就是个真正的废物点心。
若非先皇留下的军队实在强悍,单纯以阮笳生物爹的实力,大楚恐怕早已被东梁吞得渣都不剩。
大楚先皇也并非不清楚阮笳生物爹的能力如何,但可惜先皇一生奉献于朝政,不爱女色,膝下还活着的成年皇子就那么一个,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不过生物爹的皇子皇女倒是多得大楚内宫中都要塞不下了。
阮笳脑中天马行空地想着零碎的事件,心中已然确定,这行宫必不能长久待下去。
刘内监推着他从御花园中一处门洞穿出,又穿过一道巷道,疲累之下刘内监一时疏忽了避开一些路线。
就在这时,两人左侧忽而传来几声异常响动,阮笳的目光一下便锁定了那边。
“过去看看。”阮笳道。
刘内监却像是想起些什么,有些犹豫支吾,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倒不是别的,而是阮笳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已经自己操控着轮椅往那边去了,行动竟非常自然流畅,半点不费力。
被指使着推了两个多时辰轮椅的刘内监骤然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心下愤愤,却也只能赶紧跟上。
巷道尽头拐角处一转,在高耸的宫墙下藏着一个小小的宫殿,也就一进的院子,比阮笳的住处还要简陋些。
在院子正中,一个和阮笳年龄相仿,也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正不支跌倒在中间。
少年周围站着三四个奴仆打扮的人,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和刘内监一样着紫袍的太监正一下下抻着手里的长鞭,眯着眼睨视地上的少年,似在威胁。
阮笳甫一出现在院门口,地上的少年视线便与他交汇,不着痕迹打量一圈后又很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挪开了眼。
倒是异常敏锐。
阮笳并没有进去院中,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他半身与院门交错,默默打量着院里的几人,直到追上来的刘内监实在不安强行要走,才由着刘内监推他离开。
当阮笳轮椅刚离开小院院墙范围的之时,身后忽而响起了一声长鞭破空,推着轮椅的刘内监同时抖了一抖,脚步更快了几分。
两人又远远行了一阵距离,阮笳才似是终于乏了,纤薄的身体微朝一边歪斜,手肘虚撑在轮椅扶手上。
“回去吧。”阮笳道。
手酸脚酸,兼之刚才误闯不该去之地,心中惴惴不安的刘内监骤听到这话,感动得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不等他这口气收回,就听阮笳立刻又问道:“那少年是何人?”
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刘内监惊得险些呛坏了去。
他目光游移,好半天不作声,直到阮笳住处的宫殿轮廓越来越清晰,才在阮笳金眸越发危险的压迫下,喏喏开口。
“是一个罪人。”刘内监答道。
话刚说完,他立刻转移话题,装出眉飞色舞的模样说些旁的话,脚下步子更是一下快了许多,似是忽然就不觉得双腿酸软疲累了。
阮笳眸光微转,也并未再追问他什么。
许是因着这次误闯,也可能是阮笳最初那句警告生效,一整天刘内监都十分乖觉,没再做什么捉弄挑衅之事。其他小太监、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独自出头挑衅。
为质三年,阮笳的宫内第一次这般和谐宁静。
夜间。行宫入夜一片宁静,本就偏僻少人之地,此时更寂静得连虫蚁都不刚高声鸣叫。
就在这沉沉的宁静之中,阮笳居住的正殿忽而有几声极轻的响动,像是风吹过失修的窗棂,又或是猫儿跃过飞檐,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与此同时,白日的巷道拐角院子前,一个人影缓缓现身。
第67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03
“ 飒!”一声破空声响。宫墙下小院中, 少年一身灰衣干练,将手中一截树枝舞得锵锵有声。
他身姿尚未脱去稚嫩,行动收发间却已略看得出游龙之姿, 手中树枝更是去势凌厉非凡, 一招一式甩的全是致命杀招。
月夜寂静,少年两步踏前一个腾跃, 树枝猛刺上前, 空中飘落的半片残叶便被牢牢固定在了枝尖, 穿透处正是一条浅浅的叶脉。
“好!”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你果然武力天赋绝佳。”
少年猛地一怔,他面前的院门随即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露出门后端坐着的, 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一身浅青衫的病弱少年。
正是白天在这小院门外, 与他对了一个眼神的阮笳。
“大楚质子。”少年一字一顿道,声音含着变声期的沙哑。
阮笳净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操着轮椅慢悠悠行到小院正中,停在少年面前两步远外。
“既然你认识我...”整齐衣摆,阮笳抬眸缓声道,“按照礼节,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金眸笑看着少年,话音刚落, 面前忽然白光一闪, 少年已然在一眨眼间上前, 手中树枝不偏不倚正点在阮笳喉前。
以少年刚才穿透叶片的力道, 只消再往前一寸, 阮笳的命就要悬于一线。
阮笳下颌微抬, 眸中笑意冷了下来,脸色却不见丝毫变化。而看眼前的少年,一双点漆一样的眼含着蓬勃怒意,被羞辱的委屈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他俊朗稚气的脸上。
两人在小院月下静静对峙着。或许是阮笳的表情过于冷静无辜,少年的树枝在经过一段时间后缓缓移开了半许。
“怀、安。”少年再次开口,说的便是自己的名字。
他虽白日有意遮掩了自己的武艺,但似乎本性并不怎么圆滑,否则也不必真和阮笳通知名字。
只有名字,没有姓氏。
阮笳心中一转,立刻道:“你,姓齐。”
不是疑问,却是肯定。居于行宫的未净身男性,算来确实只有这一种身份可能。
齐怀安,与男主东梁国太子齐怀€€,名字只差了一个字。
少年,也就是齐怀安冷哼了一声,脸上白眼一翻,反手收回树枝转身便朝院内屋子走去,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不欲多言。
阮笳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说道:“我今夜来此,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不干。”
齐怀安沙哑着声硬邦邦道,嘭一声关上了主屋的门,也不管阮笳还在他的地盘没走,有没有什么隐患。
...
第二日,齐怀安一推开门,就再次对上了阮笳那张苍白又极俊秀的脸。
阮笳换了一身衣衫,显然是今早刚来。他昨日的浅青长衫换成了与青天一样的颜色,更显得清俊无辜、孱弱无害。
然而落在齐怀安的眼里,凭着昨日和阮笳那一番对峙,以他自小野兽般的直觉判断,这人的本性绝不是表面这样。
“早。”阮笳和气地打了个招呼,手中端着的茶杯递给身旁哭丧着脸的刘良。
他朝着刘良道:“你先出去候着吧。”
刘良正迟疑间,想着齐怀安的身份犹豫不决,就听阮笳接着说:“如若遇见了昨日几位行宫掌事太监,就告诉他们我是个有恃无恐之人,未免闹得难看,还是互相客气些行事为好。”
他这话说完,自己没什么表情,在场其他两人却同时脸上神情一震。
刘良是意外于他只昨日就猜到那几人掌事太监的身份,又震惊于他这番全然不惧那些人的态度。要知道那几人手段可阴狠至极,他们太监里一贯是最恐惧的。
而齐怀安,他惊讶之后便露出一脸若有所思,更像是悟到了什么一般。
等刘良唯唯诺诺退下,小院里只剩下阮笳和齐怀安两人。
齐怀安看着阮笳,脸上的态度好了许多,只是表情还有些奇怪的别扭尴尬。
看他眼神动态,阮笳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多半是觉得阮笳主动出口对抗那几位掌事太监,算是他欠了阮笳一个人情,就不好再那样生硬。
阮笳心中觉得有趣,嘴上却半点不是奔着融洽而去。
“那么,昨日我提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他话一说完,齐怀安刚柔和了一分不到的脸又黑了下去。
“嘭”一声,阮笳再次收到了一份闭门羹,只多加了一句:“我听人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