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一支义军突起,无旗无姓,号曰平乱复礼,直追东梁军尾后。
如天神手指轻拨命运之弦,九州大地的战况霎时间拐向了一个无法预料的方向。
第74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10
这支义军自两国交接处而起, 来得奇,攻得更快,一路死死咬在了齐怀€€率领的东梁军之后。
齐怀€€大军进一城, 义军便跟着夺一城。若齐怀€€大军停军不前, 这义军便跟着整军休息、巩固城池。这行动看似谨慎畏缩,然而当齐怀€€当真试图回师试探一二, 却每每会吃一个大亏。
之前攻下时脆弱的城池, 到了那支义军手中一番操作, 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座座坚城。
齐怀€€这方空耗攻城物资不说,那一队队从城外各处窜出的游击小队更如鹰隼般令人头疼,每一次扑击都要从东梁军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才肯善罢甘休。
至于让东梁国内再出兵从后配合夹击, 则根本无力实现。
这次出兵为求一举攻破楚国,东梁几乎倾尽全国武力, 余下一些镇守国中的军队,一要安定国内,二要随时防备北方虎视眈眈的异族北元,分兵乏术。
义军的出现毫无踪迹可寻,彻底打乱了齐怀€€原本的计划。
将手中的密报揉成一团,齐怀€€原本儒雅含情的眼中,此时只剩怒火熊熊。
据前方线报,这支义军起初不过数万人, 其后每过一城增数千, 无数百姓自发拥戴、甘为后勤, 来势汹汹俨然有王师风范。
而且, 义军中疑似有人救伤有术。有线人观察到, 七日前重伤的兵士, 七日后便能出现在了城墙上驻守。
“你可有线索,这义军究竟从何而来?背后又是何人在支撑?”齐怀€€看着帐中跪倒的线人,沉声问道。
那线人犹豫一阵,在齐怀€€锐利眼神逼视下,迟疑着说道:“虽无确切证据,但现下流言纷纷,都说义军自宜阳周边而起,虽然宜阳第一时间封城拒敌,但焉知不是矫情饰诈。”
“此事恐怕和昌平公姜不吝脱不了干系。”
齐怀€€眉心一拧:“姜不吝?!他向来滑不留手,行事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
...
姜不吝苦笑地看着上座。
那上边坐着一个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此时还未到深秋,青年衣衫轻薄,但双腿上却盖着一张在这个时节算得厚重的毯子。青年脸色苍白,正饮茶的手背上青色分明,一双金瞳却格外耀然有神。
姜不吝记得这个孩子。彼时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宜阳城见他,是这孩子被亲父毫不留情扔到刚休战的敌国去当质子。
那时候,这个孩子独自缩在车厢角落,谁叫也不理,就用一双蒙尘的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所有人。楚人对他轻慢,东梁人受骗更是看他不满,这孩子夹在中间无能为力,很是让人可怜。
但此时,分明是同一双眼,姜不吝却不敢逼视。
姜不吝道:“行军打仗之事,九殿下又何必将我这个羸弱之人带在身边,做这个拖油瓶呢?”
阮笳抬眸看他一眼,笑道:“先生过谦。”
说完再没多话,惜字如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姜不吝表情更苦了几分。
天知地知,这义军之事和他姜不吝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如今外头流言蜚语,从勋贵到走卒,从中原到南夷西羌,个个都传他卧薪尝胆,为光复前周旧国谋算深沉。
而这一切,都是拜面前这位九殿下所赐。
先是假死引他慌乱出城,再趁乱潜入宜阳府中守株待兔,之后便是威逼利诱的层层罗网,让他无所遁逃。到最后,无论姜不吝做出什么选择,都逃不脱与义军粘连的流言。
“我之前如何都想不到,九殿下年年从东梁送来,大大方方报平安的信件,竟然是邀我入局的诱饵。”
义军中多陇山人,乡音难改,这一点极容易查到。而与陇山有关的,一是东梁国,正被义军追得首尾难顾;一是楚九殿下阮笳,对外已是逝世之人,齐怀€€带领的东梁军,更是将楚帝杀子的流言宣传得人尽皆知。
余下最后一个,就剩他姜不吝了。年年与陇山有通信来往,虽说是借口关怀质子平安,为两国和平操劳,但谁知道不是内藏计谋呢?
况且,这义军可是从他宜阳周边起事的啊!
姜不吝忍不住问道:“难不成九殿下从初见,就已经盯上了我这个平庸之人?”
阮笳又笑了笑,道:“先生多虑了。”
这话倒不算诓他,毕竟姜不吝与楚九殿下初见时,阮笳还未来到这个世界,更谈不上盯上他。只不过,姜不吝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时,城外传来一声军令齐呵。
阮笳招了招手,不知何时就已隐在他身后的赵安从座椅屏风后转了出来,自觉推着他朝外出去。
经过姜不吝的座位时,阮笳朝他伸出一只手,说道:“昌平公这茶喝得也够久了,是时候随我出去巡赏大军了。”
阮笳目光落在姜不吝身上,轻飘飘的,却带着沉重的压迫力。
姜不吝低头沉思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虽然未扶住阮笳伸出的那只手,却也自觉走到了阮笳的轮椅之后,亦步亦趋随他出去。
加入义军之中,对姜不吝虽是逼迫,但在其中他未必没有几分真心。毕竟鱼死网破,他姜不吝也并非不能做到。
两国分立至今,宜阳身为缓冲之城,也必定是开战之城,为求长久的安定,迫切需要改变如今的局面。至于最终选择站队谁,则是姜不吝凭借本心的一次豪赌。
只是这一回,他押注了阮笳。
阮笳与姜不吝、赵安同时出现在军中,带来的鼓舞意义非凡。
楚九殿下的容貌外人极少得知,新来的义军只知面前之人就是他们的主上,而阮笳在陇山的旧部则是守口如瓶,绝不会外泄一点消息。
而姜不吝名声在外,他无需能力强干,站在哪一方天然便是极大助力。
至于赵安,如今他是这支义军主将。赵安对外铁面具包裹全脸,不露真容,但那一身强大武艺塑成的肃杀之气,根本无人能仿。
阮笳只巡了一圈,便全权交给了姜不吝。姜不吝最善圆滑世故之道,又兼具三分未冷的赤子热心,在关慰义军上最为得心应手。
阮笳与赵安一路朝城门上去,途径医馆,陈问素正在给受伤的兵士认真施针,悉心教导临时收的学徒敷药、包裹。
一见阮笳由赵安推着经过,陈问素扫了一眼阮笳毯子下面的双腿,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也太贪懒。”
他捏着银针的手指紧了又紧,待到刺入病患穴道时,却依旧力道适中,并未有丝毫加重。
而陈问素身后一处高柜中,阮笳交待于他,务必在最短时间恢复收复的城池农事的任务,相关的书编也累了有足足两层之多。
阮笳登临城门墙头,放眼望去,在楚地丘陵、湖泊遍布的锦绣河山之中,东梁军的黑红旗帜格外显眼。
而再往前眺望,雕梁画栋、华美庄严,在夕阳下如同金纱覆盖的大楚都城,已近在眼前。
阮笳问道:“如何?”
赵安面具之下的双眸沉沉盯着东梁的旗帜,说道:“若无其他变故,再有一个月不到,齐怀€€率领的东梁军便能兵临楚都。”
“后方东梁王齐咸正在努力去北元交涉,试图抽调兵力从后夹击我们,但北元那边借机贪婪索要,进展几近于无。”
阮笳望着城外广阔江山,笑道:“我方收复的城池逐日稳固,时日越久,东梁国内就算能勉力出兵,也不必多担心。”
话锋一转,他道:“倒是齐怀€€,终究是选择了继续前进。”
赵安答道:“我军的实力已经展露在齐怀€€面前,他若是转头与我军纠缠不休,胜负难料,此次攻楚更极大可能会成为一次笑话,之后归国后更势必大损他本人名声。”
“但如果继续向前攻进,尽早攻占楚都,却还有机会能翻盘得胜。”
阮笳听罢,只是笑了笑,眸中金霞山河倒映。显然对这个答案早已知晓,刚才不过随口闲聊。
赵安说道;“如今楚国只剩荣华公主一人,还在凭借奇谋苦苦支撑,可惜阻拦效果微弱,毕竟以楚军的战力...”
说到此处,赵安瞧了阮笳一眼,似是略微顾忌他到底是楚皇室中人,不愿出言太过。
但阮笳却继续说道:“楚军羸弱无能,不过一团废物,便是再好的计谋也无力回天。”
长眉轻扬,阮笳道:“再者话说回来,施策之人,也未必当真真心要阻拦。”
听到阮笳这话,赵安的眉心拧起,眸中略有不解。但阮笳并没有向他详细解释的意愿,只是漫不经心地凝望着远处楚都。
入夜前最后一场暖风吹过,阮笳回头说道:“待到齐怀€€兵临楚都之时,我军便停下好好修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赵安更是困惑,忍不住问:“为何?”
只见阮笳抬头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看戏,然后大轴登场。”
兵临城下,这可是世界主线中男女主从虐恋情深、相爱相杀,到相知相许的一场大戏。
原主线里,因为男女主月下交心,男主齐怀€€带领的东梁军最终选择在临门一脚时鸣金收兵。而女主则在五年后,带着整个大楚,成为了男主的新皇后,协助男主不费一兵一卒建国“新梁”,并在之后不过三十余岁便与世长辞。
阮笳自然不信这两人的所谓真爱,但他很想知道,有了他这个第三方横插一脚,齐怀€€和重生的阮令宜要如何唱好这场戏。
毕竟只有这样,他才好决定,接下来该如何插手导演下一出的结局。
第75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11
天青云高, 旭日高悬,将大楚都城门上的金匾映照得鳞光灿然。
荣华公主阮令宜满头珠翠琳琅,冰冷的玉石宝珠, 将一张娇妍媚色的脸衬得死寂默然。她与一身甲胄金带的齐怀€€, 城头马上遥遥相望。
两人身后的东梁、大楚两军对垒,齐怀€€眉目间情意与痛苦交织, 语气沉痛, 仿佛有万千纠葛卡在喉头难以述说。
齐怀€€说道:“荣华, 我无意与楚为敌,更不愿与你站在对立的两头,只是我一切举动不谈私心,全然只是为了天下。”
“你看这中原分裂异族虎视眈眈, 百姓需要和平,更需要一统, 我等贵为皇族享天下供养,责任义不容辞!荣华!你为何不能懂我?!”
城墙之上,阮令宜听到他的话后,眉目动了动,最终扯出了一抹冷笑。
“东梁太子不必如此,我大楚皇室身背十大罪状,不敢与阁下论所谓公私,更不敢谈天下百姓。”
话语一字比一字冷漠, 阮令宜的眼神里却流露出浓浓的失望。
她本以为重活一世, 提前十年的关怀与亲密, 青梅竹马的心心相印, 齐怀€€的选择会有至少一点点不同。然而事实上, 这不同仅仅只存在于齐怀€€嘴上的一句两句不值钱的所谓情话。
齐怀€€看不懂阮令宜眼中的嘲讽意味, 只是在他情意困苦的眼中,不知何时忽而浮现了几分锐利与警觉。
四目相对,僵持的战场上涌动着暗流,然而这暗流之中,又似乎因为两方对垒之人的身份与过往,不免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明的缠绕纠葛。
...
后方大楚城池中,阮笳闲坐在城主府中,桌上清茶两盏,正中摊开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是前方探哨队寄回的最新密报。
密报上书记了大楚与东梁近几日的动向变化,其中阮令宜、齐怀€€二人的城前交锋占了极大的篇幅。
阮笳一面慢慢啄饮着杯中茶水,金瞳中一派兴味盎然读着密报上的文字,如同在看一篇极有趣的话本故事。
楚都城头事件读完,阮笳翻过下一页,看清上边的内容后,眉尾忽然挑了一下,眼神转为戏谑。
密报上写道,东梁军两次佯攻,都以楚守城军险胜结局,可以预料到的,到了东梁正式进攻之日,大楚必然不敌,而后方还有他们这一支立场不明的义军虎视眈眈,楚都城内目前人心思动,阮氏皇族更是深潭暗涌。
但就在这种情况之下,探哨队却发现,刚与齐怀€€城头对峙完的阮令宜,私下里频繁出城与齐怀€€密会。
说来此事也是巧合。两人密会的地点是个隐蔽的背山拗口,原本是探哨队偶然发现的一个可用作战时隐蔽的绝佳地点,因此日常多有关注。
那一日,探哨队忽然发现那处有人活动的踪迹,于是前去一番查探,却发现来人是大楚公主与东梁太子兼主帅,在里头相会。
相会之处有兵力把守,义军探哨队无从得知两人相商的内容,只记下了两人每一次相会的时间。
短短半月有余,两人已见面多达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