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帮我做件事。”德卡斯咧开嘴笑起来,“中国的春节在二月,不是吗?还早,还早……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去一趟基辅。”
安德烈看着他:“基辅?”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那里要打仗了……”
“别听那些报纸的危言耸听,”德卡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似的,“俄国佬只是想要卢甘茨克和顿……顿什么来着€€€€随便吧,反正离基辅远着呢。安全得很。”
“可是……”
“也正是因为俄国佬,现在有一帮姑娘们正迫切地想要离开那里。你明白吗?”德卡斯又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我在基辅有个很好的朋友,谢尔盖,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好人。慈悲心肠的大好人……”
人贩子。安德烈心想。
“不是什么难事……”德卡斯把安德烈揽过来,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你飞过去,和谢尔盖谈个好价钱,挑几个好姑娘,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不要担心那些俄国佬。都是危言耸听而已。”
他把安德烈放开:“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吗?我只信任你,安德烈。”
“我……”安德烈犹豫着。
德卡斯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眼睛危险地闪了闪:“还是说,你有别的安排?”
安德烈直视着他的眼睛,像在黑夜里看着狼的眼睛。他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没有原因,但他就是知道,如果他现在敢说“不”,他就走不了了。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Joan警告过他,保持低调,和原来一样。
“当然了。”安德烈笑了,“没问题。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罗曼。”
“太好了!”德卡斯拥抱了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别担心,你会在过年之前就回到你的家人身边……”
他放开安德烈,还是笑着,强调了一遍:“我保证。”
第76章
“大过年的。”
安德烈那句“我们能谈谈吗?”一直挂在跟索寻的聊天窗口里, 索寻连点开的勇气都没有。随着时间的累积,很快就被挤到了手机界面以下,需要划两下才能看到。索寻精准地记得那个小小的红色“1”提示在什么地方, 每天打开微信都像是避雷一样,就是不看。但他也不去点掉那个“1”, 就这么每时每刻都悬在app右上角, 像一柄形状独特的达摩克利剑。索寻没忘记,也不强迫自己忘记, 就把它放在那里, 自虐似的,一点一点磋磨。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羞耻。在安德烈面前泄露对性的欲望是无关紧要的,但这一次远远不止于此。安德烈看到了他丑恶的一面。也许说“丑恶”有一些言重了, 但至少是虚伪的一面。他对陆歆的行为如此深恶痛绝,正是因为陆歆对他人的忽视和利用,而那天晚上他对安德烈,尤其是安德烈身边的人€€€€后来他在Instagram上看到了那个男生,最多才二十出头吧, 只能被称为男生€€€€同样是一种更为无情的剥削。他不知道是因为是陆歆激发出了他的这一面, 还是安德烈, 又或者他其实本来就和陆歆也没什么两样。
还有, 那个男生真的太小了。他可能要比安德烈小了十岁。索寻不知道为什么对此非常生气, 觉得安德烈也很不是个东西。
以及,陆歆。索寻想到他就感到非常头疼,都说一个人真正的人品是分手的时候才看得出来的,所言不虚。陆歆拒绝把产品的名字改掉, 小孙给索寻通风报信了一次, 被他发现, 当场就开除了。索寻跟他较上了劲,当天用自己的微博发了一篇长文,帮陆歆出了个柜不说,还把之前引而不发的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一起拿出来说了,比如陆歆如何利用他在圈里的人脉,如何通过他找林筱€€拍过一次推广还占人家便宜不给推广费用弄得他在中间很难看……顺手再贴上了那个Coco的自述文章。
比起素人在论坛匿名发布的文章,索寻的影响力显然要大很多。陆歆当天就给他打了电话,先好言好语让他删微博,然后充满怨气地翻旧账,最后气急败坏地脱口辱骂€€€€后果是索寻一篇新的文章,讲了陆歆之前上节目的时候卖弄文采写的“古体诗”是由公司找人代笔的。
索寻的朋友们对此反应各不相同,颜睿、赵朔和祝岑松这边拍手叫好,认为索寻就是一向对陆歆太宽容了,他还真以为索寻是天生的人淡如菊;李幼冬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拿上一包瓜子再挖一点新料出来;展言、江少珩那边属于又想看热闹又想得太多,一会儿怕索寻牵扯太多人出来不好,比如林筱€€和那个Coco,前者毕竟是个女明星,跟索寻关系又铁,倒还好。后者真就是个素人,也被扒出来,实在是有点儿殃及无辜;一会儿又担心他这出柜把自己也饶进去,闹得太不好看了,其实对谁都没好处。
过年回家,索茂先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跟儿子说:“要是真这么介意,你把自己名字去改了吧。”
“不好吧。”索寻说,“你翻着字典给我取的名字,干嘛要改?”
“这个字倒也不用翻字典找……”
沈琼云一只脚马上从桌子底下伸过去,一脚踹在了丈夫的小腿上,疼得索大教授龇牙咧嘴,她才笑眯眯地说:“那不然姓也改了算了,跟妈妈姓沈。”
索寻对此只有两个白眼。
看得出来,对于陆歆的这个事情,爸妈比他还失落一点。本来今年已经说好,他会带陆歆回来见见家长。沈琼云自从知道儿子的恋情,早就已经按耐不住,偷摸着去胡不归看过了。但那天陆歆不在,还是店长机灵,发现这阿姨是什么人以后火速给老板打了个电话,陆歆远程指挥着,给沈琼云拿出了最高规格的礼遇,把她哄得高高兴兴地回去了。索寻自己是没有太把这个当回事情,倒是陆歆很忐忑,说见父母要隆重一点,最后特意挑了春节,他好提前了解索寻爸妈的喜好,准备礼物什么的€€€€沈琼云一再跟儿子保证,她失落真的不是因为传说中的那套日本珍珠首饰没了。
索寻掏出手机来找人联络那个品牌方:“我给你买,好了吧?”
沈琼云:“哎呀,你把妈妈当什么人啦!”
索茂先在旁边补充:“珠子均匀一点,大大小小的她要嫌弃的。”
后果当然就是又被沈琼云在胳膊上拧了一下。索寻笑出声来,一路翻着对话框找人。那个朋友也是在奢侈品行业工作,手里肯定有那个珠宝品牌在中国这边的公关,索寻记得年初一那天两人还交换过新年的祝福……然后安德烈那句话又猝不及防地跳进了他的眼睛里,索寻的手指顿了顿,那个小小的“1”还悬在安德烈的头像右上角。他也没有再给索寻多发一条。
沈琼云还在拉他:“哎呀,好了好了,有没有都一样的。”
索寻笑了笑,也不找了,直接打开网购的软件,非常冤大头地准备支付一点品牌溢价,作为对母亲的孝心:“已经买了。”
沈琼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堪称气急败坏:“怎么也不让我挑一下!”
索寻跟他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忍着笑。然后门铃响了,索茂先起来去开门,肯定又是他和沈琼云的学生们。他们家亲戚少,两个长辈都不是上海人,年纪上来了以后呢,以前的老家也没什么亲人要看,基本不回去了。索寻又不结婚,也没有再往下一辈,本来就一个冷冷清清的三口之家,但年后这几天,二老的学生们总是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以前都是比索寻大的哥哥姐姐,后来变成了同龄人,如今是已经跟索寻都有代沟了。他自觉主动地站起来,进厨房去看看锅上肉炖得怎么样。
外边闹哄哄地寒暄了一阵,索寻听见有人在叫“沈老师”,然后是沈琼云站起来去跟人说话的声音。锅里的红烧蹄€€泛出接近黑的酱色,一打开就香得不像话。说话声伴着汤汁“咕嘟咕嘟”的声音悄悄地递进来:“索导没在家啊?”
沈琼云佯怒的声音响起来:“我就晓得,你哪是来看我的啊!”
“哪有啊……”听起来是个蛮会撒娇的女孩子,“哎呀沈老师你怎么这样!”
索寻轻轻勾了勾嘴角,伸筷子蘸汤,尝了尝咸淡。
沈琼云:“你给他还带什么东西呀真是的,他又没教过你!”
“过年了嘛……再说我不是喜欢索导的电影嘛!”
“索寻!”沈琼云喊他,“出来谢谢你师妹!”
索寻赶紧把锅盖放下,才要出去,就听到外面又传来说话声:“不用不用!他不想见人就让他自己呆着吧……我就是担心他心情不好,慰问一下……”
“他哪有什么心情好不好的……索寻!”
索寻的手停在厨房移门上,不动了。
索茂先的声音响起来,有些无奈:“你说这孩子,真是……”
“没关系,我就是来给沈老师和索老师拜个年。”那姑娘笑着,“二老替我转达一下就好了,我很期待《鲜花圣母》的……二老新年快乐!”
沈琼云留她:“你不坐会儿啊!”
“不用不用,我回自己家里吃饭呢!不打扰啦!”
然后又是话抢话的寒暄和客气,但很快就安静了下去。索寻终于缓缓拉开移门,探出了一颗脑袋。沈琼云手里还提着人家拿过来的拜年礼,回过头来狠狠瞪他:“没礼貌!”
索寻赖皮地一笑:“妈,肉炖好了。”
他们整个过年期间饭都做得很丰盛,但吃得相当随便。一家人不讲什么规矩,主要就是索寻陪他爸喝一点,沈琼云呢还是抱着索寻的手机在那儿挑珍珠项链的款式。不知道第几遍重播的联欢晚会在电视上放着,当个背景音,但没人在看。
索茂先给他倒上一小杯白酒:“爸爸祝你下部电影成功,好吧?来……”
索寻哭笑不得:“搞这么客套干什么……”一边说着,看索茂先干了,只好自己也干了。索茂先看他被白酒辣得直呲牙,脸上便笑开来,皱纹从眼角蔓延出去,像金鱼的尾巴。索寻生了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大家都这么说。他看着父亲的笑容,心里便有点酸,想了想,也给爸爸斟了一杯。
“爸,”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这阵子闹得……让你们也都跟着被人议论了吧?”
索茂先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倒是沈琼云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哼”了一声,有点儿不满似的:“又不是他的学生,你就知道你爸的面子,我的面子不是面子?”
“我错了我错了……”索寻赶紧给他妈也斟酒,站起来低着头双手奉上。索茂先摆摆手:“这没什么,你别多想。”
沈琼云也道:“你该怎么就怎么样,我们有什么怕被议论的?我从小怎么教你的?与人为善,但不要让人欺负。是不是?”
索茂先附和:“听你妈的。”
索寻笑了:“那我接着跟他撕下去?”
索茂先抿着唇,还是点头:“你心里有气嘛。”
索寻已经看出他爸的意思了,逗他似的:“嗯,气死了呢,我还有好多事儿没抖出来呢。”
索茂先果然没忍住:“但是吧,这个做人还是€€€€”
“索茂先!”沈琼云马上喝他,“我怎么跟你说的?”
索茂先马上闭了嘴,悻悻的,拿酒喝。索寻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一下子笑了出来。
其实他已经不想再跟陆歆纠缠下去了,也并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陆歆还是没有把“寻”的名字改掉,被他这么一闹,又是年节时候,寻的销量还翻了,陆歆也不再给他打电话了。有的时候他想想也很不甘心,但回来看到爸妈这样,他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还是算了吧,”索寻给自己倒酒,“再纠缠下去,我自己都快跟他变成一样的货色了,何必呢?”
索茂先老怀大慰,一声认同的“诶”拖得尾音快掉进黄浦江。
沈琼云打量着他:“你不要学你爸那么迂腐啊,就为了自己高风亮节,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索茂先不满了:“这怎么叫迂腐呢?”
索寻赶紧调节一下:“没没没,我这不是已经发泄完了吗?但是人要知道适可而止,我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整天纠缠这个事情,自己心情不好,别人还看笑话……没意思了。”
索茂先:“对嘛,寻寻想得很通透。”
沈琼云:“你给我闭嘴,站哪边啊你!”
“我肯定站儿子这边的嘛……”
“站儿子这边你让他算了?”沈琼云越说越上头,“怎么能算了呢!什么东西啊这个姓陆的!”
“大过年的,”索寻祭出中国人的四字真言,“妈,您消消气……买珍珠呢!挑好没有?挑好了我给你下单……”
“没呢!”沈琼云没好气,又举起手机挑上了。
索茂先:“哎呀,差不多就行了……你一颗一颗挑啊?”
索寻在慢慢翻涌上来的酒意里傻傻地看着父母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纠缠在身上的那种泥淖一样的情绪终于被冲刷下去了。好像一切都没关系,他可以做一个好人,也可以做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感到了一刻放松,不再因为陆歆的行为而质疑自己。他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屋檐下,平静地重新看待陆歆的背叛,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过年”两个字对中国人好像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人能够心平气和地重新看待自己,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决定给安德烈写一封信……然后索寻突然想明白了,无法解释,但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可以承认了,其实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爱着安德烈。
“妈。”索寻突然坐起来,伸出手问沈琼云要手机,“我发个信息……”
沈琼云把手机递给他,索寻翻了一会儿才找到跟安德烈的对话框。
“好。”他字打得很快,怕自己后悔似的,“我们谈一谈吧。”
那个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停留在过年的安逸里,懒得关注新闻。索寻把消息发完以后就把手机继续交给了母亲,那天晚上沈琼云用他的账号买了一条珍珠项链,两套香云纱的衣服,还有一套漂亮的茶具。安德烈没有回复他。第二天索寻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帮索茂先晒书,直到中午,轰炸基辅的新闻才推送得满世界都是。他也始终没有联系得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德烈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正如他一直以来指控的那样,安德烈总是太容易就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而这一次,战争开始了。
第77章
他实在不是个当英雄的料。
汽车颠簸过一个巨大的深坑, 安德烈的头重重撞在车玻璃上,醒了。天气太冷,比巴黎要冷得多。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也没有留住多少热。他感到自己没有力气抬起头,他一定在发烧, 不能确定。医院早就已经不开放了, 他挑了一个最不该生病的时候生病。中年男人在开车,听见声音侧过来看了他一眼:“还好吗?”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安德烈糊涂的大脑险些没听出来。但下一句他听懂了:“别死在我车上。”
安德烈笑了一声, 尽力让自己的脖子直起来:“不会。”
这是战争爆发之后的第七天,谢尔盖终于搞到了一辆车,他们从基辅出发, 前往波兰边境。报道称,战争刚爆发的两天就已经有十万民众跨过了这条边境线,现在没有人知道波兰还接不接受难民,但无论怎么样安德烈都要试一试。
他应该拒绝德卡斯的,安德烈第无数次地在心里想。怎么样都好过被困在战火里。但他确实太无知了, 他没有经历过战争, 也没有一点概念€€€€他甚至不是那么喜欢看新闻。他的护照上是没有这里的签证的, 所以他在巴黎多耽搁了一段时间, 当时签证官就已经提醒了他“如非必要, 请勿前往”,但毕竟不是不允许办签证。德卡斯催促着他把签证办了下来,那时候春节就已经过了,他又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那个保证, 把安德烈送上了飞机。
上一次去波兰还有三四个人一起, 都在德卡斯的模特经纪公司挂职, 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是谢尔盖在机场接的他,牌子上的“安德烈”是用西里尔字母拼的,他只认识那个硕大的“A”,但好在谢尔盖会说英语。一开始没有任何异常,基辅整体上非常平静,完全没有他想象的恐慌。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俄军逼近的报道三天两头就能看见,早已成为了“狼来了”。
谢尔盖在基辅经营着一家“人才培训机构”,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模特,演员,歌手,应有尽有。来的第一天,谢尔盖就往他的房间里送了两个漂亮的女模特。在这一点上,安德烈倒是没感到什么文化差异。他让那两个女模特回去了,没有声明自己的性向。不过谢尔盖还是对他很亲热。
“你不是法国人,”他见到安德烈的第一面就说,“你长得像俄罗斯人。”
“你也是俄罗斯人吗?”
谢尔盖耸耸肩,表示一半一半。他的父亲是圣彼得堡人,母亲是基辅人。
“真的会开战吗?”
“不会!”谢尔盖很笃定,“俄罗斯人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血脉是连着的。”
总体来讲,安德烈甚至有点喜欢谢尔盖这个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防备他。因为谢尔盖懂英语,他不再和Joan打电话。他把所见的一切都用中文写了邮件,发送给喻闻若,再由他翻译成英语交给Joan€€€€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安德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观察谢尔盖这个“人才培训机构”,他甚至偷拍到了他们和模特、歌手所签的合约,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但还是一起发给了喻闻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