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闻若也是无奈地笑笑, 又对安德烈说:“她跟女朋友在伦敦上学的时候创立了J.Rosenbauer, 现在在柏林发展……”
江楚微微敛了笑意:“前女友。”
喻闻若挑了挑眉, 安德烈已经了然地“啊”了一声。
说江楚是谁他没太有印象,说J.Rosenbauer他就知道了€€€€同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J”到底是什么。这个品牌的设计这两年时有获奖,安德烈在一些场合见过设计师,一直想不明白她的名字明明是Hannah,为什么品牌里的缩写竟然是个J。
喻闻若没有在江楚的感情问题上多做纠缠,开始问起安德烈事情的具体经过。江楚听了没几句以后就适时地“累得睡了过去”。安德烈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喻闻若的眉头越皱越紧,在听到谢尔盖受德卡斯的指令一度想枪杀安德烈的时候,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完蛋了。”喻闻若像是下一个宣判,“你暂时不要回法国……”
“我知道。”
“先在柏林呆着,Joan会带着记者过来,你把这些事再跟他们说一遍,”喻闻若几乎咬牙切齿,“德卡斯完蛋了。”
安德烈犹豫着:“我想回国。”
“我们到柏林的大使馆再试试。”
安德烈就沉默了,华沙这边的中国大使馆已经跟他解释过流程,他这种情况,大使馆只能跟他的户籍所在地联络,找到他的亲属确认身份。然而到这里就卡住了,安德烈去催了好多遍,大使馆只说还在等地方公安的回复,但是等了这么长时间,那边就是没有回复。他不知道到了柏林会有什么不同。
“可能需要很久。”安德烈低声说。
江楚还是歪着头,靠在窗玻璃上,闷着声音回了他一句:“没关系。”
他们中途在一家汽车旅馆休息了一个晚上,于第二天中午抵达柏林。江楚独居,住在一套宽敞的两层独栋中,楼下有一间客房,给安德烈住。《自由报》的记者们如约抵达,尽管一直以来跟安德烈联络的都是Joan,但真正的采访由主笔的记者来进行,Joan和喻闻若都只是在旁边作陪。
这场采访无比详尽,记者甚至一路问到了他最初到巴黎的时候。有人把你介绍给德卡斯吗?有,冯潇然。我在中国的时候和她有一些交情。你觉得她知道德卡斯这些幕后的生意吗?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签约的时候有任何人跟你暗示过德卡斯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有。是谁?我不希望说出他的名字。于是记者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你认为欧洲时尚圈一直都清楚、但一直在包庇德卡斯的行为吗?安德烈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他点了点头,是。
采访分了三天进行,中途喻闻若给安德烈联系了一个律师,他们需要确认,安德烈在“卧底”的过程中帮助德卡斯所做的一切是否也会为他引来牢狱之灾。然后Joan和喻闻若关于是否要帮安德烈支付律师费而跑到另一个房间争论不下,Joan坚持媒体不能为线人直接提供法律服务,这会折损媒体的公正性和安德烈的可信度€€€€即使喻闻若坚持他和《自由报》没有关系,但Joan让他不要玩弄文字游戏。吵到最后终于影响到了这边安德烈和记者的对话,安德烈只能尽量礼貌地打断他们。其实他的账户里有钱,他只是需要把证件补办……证件。又是证件。安德烈能做的只有等待。
采访正式结束的那一天,记者在关掉录音设备之前犹豫再三,还是叫了安德烈的名字。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说过……”
安德烈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可以。”
记者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确定吗?”
安德烈非常平静,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好了:“确定。我会公开身份。”
“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拿到了两个受害人的许可,”安德烈告诉索寻,“她们也会公开身份……大概就这两天,报道就会出来了。”
索寻还在担心别的事:“律师怎么说?”
安德烈耸了耸肩:“我加入的时间不长,德卡斯也没有放心放我参与那些‘真正的’人口贩卖……基辅那一次没有成功。等到警方逮捕德卡斯以后我配合出庭作证就行了,律师认为我不会受到指控。”
索寻好一阵没说话,安德烈坐在床上,朝他招了招手。于是索寻站起来,坐到床边,被安德烈重新拥进了怀里。索寻还是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心疼。安德烈轻轻托着他的后脑,轻轻地往下摸,像顺着毛安抚小动物。索寻紧紧揽着他的背,觉得他瘦得都硌手,哪像是好好地在柏林住了好几个礼拜的,就是现成去难民营抓一个人出来都比他多点肉。
索寻皱眉:“你是不是又好长时间一天就一顿了?”
安德烈笑了一声,哄他似的:“谁说的?我住中国人家里,吃的还都是中餐呢。”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几个月以来安德烈的状态都很差,身体不好,精神压力又非常大。护照办不下来,他觉都睡不着,再加上当时肺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他的咳嗽很严重,也影响睡觉。安德烈十分知趣,怕肺炎再传给江楚,所以主动不跟她一起吃饭。但他当时又取不出钱,还能怎么解决吃饭的事情呢?后来还是江楚发现了,单独给他准备吃的,又带他再去医院治疗€€€€《鲜花圣母》也是她拉着安德烈去看的,让安德烈散散心。其实一开始安德烈都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索寻的电影,他不认识德语标题,也没见过后来发行方那边制作的海报,进去看了快二十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片子。
“哦对,”安德烈突然想起来,“她说她哥哥也参与了《鲜花圣母》……”
“等一下,”索寻突然打断他,“这个女孩儿叫什么?”
安德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之前的叙述中他一直是以“喻主编的朋友”指代。
但他还没说索寻好像已经知道了:“是不是姓江?”
安德烈惊异不已:“你怎么知道?”
索寻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瞪着安德烈,瞪得眼睛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江楚?!你他妈就住江楚家里啊!”
安德烈让他吓着了:“你认识?”
“我……我……认识?”索寻的音调直往上飙,急得语无伦次,“她是江少珩的妹妹啊!”
安德烈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终于串起来了:“我说怎么看她眼熟……”
当年江家的事情在国内闹得满城风雨,他是在新闻上看到过江楚的。只是到底时间太久了,他没认出来。江楚对于自己的家庭也都是闭口不提,安德烈确实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认识她呢!”索寻气得恨不得揍他,“她跟江少珩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的!”
安德烈眨了眨眼,更无辜了:“我没见过江少珩啊。”
索寻气急:“你……!”
好吧,他确实没见过。
但是索寻还是觉得快要气哭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急成这样,想了那么多办法……原来答案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江楚肯定是知道哥哥和索寻认识,她只是不知道索寻跟安德烈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索寻找人都快找疯了。
他本来可以……索寻一想到这个,气都快喘不上来,如果他那个时候就知道安德烈在柏林……
安德烈看着他快把自己急哭,居然还笑了一声:“你到处找我?”
索寻看他就像看一条狗,咬牙切齿的:“没。我他妈是去巴黎旅游的!”
安德烈更高兴了:“你还去了巴黎?”
索寻:“……”
果然让他说中了,听完就不想做了,甚至还想把人扔出去。
“好了好了,”安德烈见好就收,又把人抱回怀里安抚,“我不是回来了吗?”
“可你还要回欧洲。”索寻泄了气似的,“不是还要出庭……”
安德烈笑起来,气音喷在他的颈窝里,带来一阵痒意:“开庭那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再说还不知道报道的影响怎么样,现在操这个心干什么?”
索寻挣开来,严肃地看着他:“那你不回去了?……我是说,不去当模特了?”
安德烈摇了摇头:“不去了。”
索寻的希望一点点升起来:“回上海发展?”
安德烈发出了一个犹疑的声音,其实他完全没有想好。去基辅之前,他想的就是回家先休息一下,再考虑以后。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回家躺着的心就更强烈了€€€€甚至直接省掉了“考虑以后”的这一步。他原本赚钱的迫切来自于父亲的赌债和奶奶的病,要是一个普通人,估计就真的压垮了。幸运的是,他做的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赚钱的行当之一,就算奶奶还能健康地再活上二十年,安德烈这些年攒的钱也足够给老人送终了。
“不想‘发展’了。”安德烈胸无大志地宣布,“我退休了。”
索寻“唔”了一声,把头低下来,伸手扣住了安德烈的手。安德烈跟他十指紧扣,指缝之间缱绻相依。索寻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好像不需要再问了,但他还是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地追着问:“那你……准备回西安?”
“先回去看看奶奶。郑……”安德烈停了停,有意识地换了称呼,“我妈,应该也挺着急的。”
这个无可厚非。索寻点点头,不说什么了。安德烈突然手伸到他膝盖弯下,瘦归瘦,劲儿还是很大,人坐在床上,直接把索寻从床边打横抱起来,转了个半圆,放到自己腿上。索寻让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安德烈的脖子。安德烈凑上来,又没吻他,鼻尖抵着鼻尖,就这么看着他。
“那……”安德烈的声音放低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索寻莫名其妙的:“随你啊?……要我给你买机票?”
安德烈便深吸了一口气,索寻突然觉得他想咬自己一口,下意识往后避了避,安德烈又不让,还是贴着他。索寻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干嘛?现在相信‘承诺’,相信‘形式’啦?”
安德烈很犟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爱情要消失,承诺是留不住的,两个人的关系才因此流于“形式”。所以安德烈始终认为,有没有确定这个“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像欧洲人认为国境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等他丢了护照,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他跨不过去的国境线,也要等他失去索寻才能明白,人类发明各种各样的仪式感总是有原因的。但安德烈不想把这个说出来,他知道索寻一定会笑话他,还会说他乱比较€€€€这都什么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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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安德烈自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的是……”他轻声,但又郑重地说,“我爱你,就像国境线的存在一样。”
索寻皱眉:“什么?”
安德烈试图解释:“国境线会永恒存在……”
索寻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想出这句话挺浪漫的?”
安德烈笑了,然后他真的扑上来在索寻脖子里咬了一口。索寻试图把人推开,结果只是换来安德烈更重的吮吸。索寻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几乎能透过薄薄的胸膛触摸到他的心跳,他在快要窒息的感觉里喘息,终于攥紧了安德烈的心。
作者有话说:
PS.欧洲,特指欧盟,近些年一直有一个思潮,认为国境线是人类敌意对立的象征,不应该存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有几个无国境线试点。但安德烈一向持怀疑主义,认为这是一厢情愿。国境线会永恒存在,人类无法消除矛盾和战争。但他以此表白,也是另一种证明。
第82章
睡得早,醒得也早。
索寻是被活活摸醒的。
外面的雨声好像一直就没有停, 房间里仍是昏暗的。索寻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身后的人就停了,但是又把他往怀里带。索寻背对着安德烈睡, 整个被他包进怀里,像团肉馅被包在饺子皮里, 察觉到安德烈的动作, 非常有安全感地往后又拱了拱。然后感觉自己明确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醒透了, 也不动了。
安德烈好像已经醒了很久, 把手肘撑在枕头上。索寻感觉自己后脑长了眼,好像能看见安德烈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接着装睡, 哼唧了一声,抓着安德烈的手又拢到自己的腰上。一声轻笑旋即在耳后响起,安德烈什么都没说,俯身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叼了一下,痒得索寻没绷得住, 缩了一下脖子。
烦人。索寻真想咬他。
从外面街上的动静来听, 现在应该还很早, 安德烈大概是因为时差才醒得这么早, 但对索寻来说就比较折磨了。昨晚他也没睡好, 安德烈一直有浅浅的咳嗽声。他说他在波兰边境的医院那一段说得很随意,索寻看着他在睡梦中依然皱紧眉头,时不时就咳起来才感到更为直观的心疼。小时候他一咳嗽,沈琼云就给他炖冰糖雪梨, 索寻本来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问这玩意儿怎么炖, 看看时间太晚了, 就自己上网搜了一下,先下单了一箱雪梨回来。想了想,又顺便给安德烈下单了一部新手机。
安德烈现在有手机,不过是十几欧就能买到的一次性电话,间谍电影里常用的那种,仅仅能供他打电话发消息而已,而且回国以后这个“手机”也就没用了。想想也是,人家已经帮了他这么多,总不可能还要人家给他买个智能手机。所以安德烈也没有通知郑安美他要回来,还是昨晚用索寻的微信给郑安美视频了一下。
索寻想起来就觉得难受,他一直知道他们母子两个不亲近,但从没有直接见过这两个人对话的样子。他明明记得当时在巴黎郑安美哭得有多撕心裂肺,但真的从镜头里看到儿子回来了,她却又视线乱飘,好像多看一眼她都觉得难受,恨不得立马挂电话。安德烈说他要过两天再回西安,她也只是“嗯嗯”两声,说奶奶情况挺稳定的,让他别操心,看起来根本就不希望他回去。到后来安德烈也没话好讲了,一个电话就这样挂断。
索寻终于明白安德烈这声“妈”为什么这么难以叫出口了,设身处地,他也叫不出口。
“她还是爱你的。”索寻很无力地劝慰,“当时她也去巴黎找你……”
然而安德烈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爱我。”
他顿了一顿,然后又黯然地讲:“但我有的时候宁可她完全不爱我。”
于是回西安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下来,索寻让安德烈再等一等,他这个月已经安排的活动跑完,就跟安德烈一起回去€€€€并且在安德烈开口之前就捏住了他的嘴,禁止他讲什么“见公婆”之类的笑话。
安德烈的眼睛眨得很无辜,又被索寻捏成鸭嘴的唇艰难地动了两下,掉出来一句申辩:“我没打算讲。”
索寻把手放开,用很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他。
安德烈哭笑不得。索寻陪他回去也好,好像郑安美在索寻面前更加自然一点。当然,他从来没跟郑安美说过自己的性向,但他也不在乎。他还是了解自己的母亲的,就算她心里不赞同也会忍着,不会讲什么。至于张志勤,安德烈恨不得把索寻记忆里那一段都一起抹掉,遑论再让他们见一次。
“我其实……”安德烈犹豫着,突然说,“一直有一个猜测。”
索寻:“什么?”
“当时华沙的大使馆一直办不下来签证,我怀疑就是我们那边基层找到了张志勤。”安德烈顿了顿,“但他说我不是他儿子。”
这是最大的可能。郑安美早已离家,虽然婚没有离掉,户口也没迁走,但是她又没犯什么案子,老家的基层民警调动不了太高的权限、也没那么迫切地找人,旧的号码打不通肯定就算了。根据安德烈提供的户籍信息,他们能够找到的就只有张志勤。他大概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又或者就是故意。
索寻对此无话可说。
于是昨晚的气氛就变得不是那么适宜……久别重逢了。干柴烈火那一下有倒是也有,但索寻决定中途叫停先审人了。然后索寻就莫名矜持起来,觉得他们俩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是“正式确认过关系”的情侣了,一见面就往床上扑显得这关系多肤浅呢。而且他还有好多好多想问安德烈,也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说的话。
安德烈跟他说了在柏林这段时间的生活,其实他给江楚那个品牌拍了一套照片,作为对江楚的答谢€€€€但也没真的谢到,他们担心这套照片发布的话,让德卡斯知道安德烈还好好地呆在柏林,又会节外生枝,甚至还有可能给品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后就是品牌花钱请了摄影师,花钱搭了景,还支付了安德烈正常的酬劳,最后拍了一套没办法用的废片。提起来安德烈就觉得更对不起江楚了。
索寻一边听他讲,一边打开门拿外卖。
“下回去北京要好好请江少珩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