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 第63章

“什么?”

“我以为他产后抑郁了。”

安德烈大笑起来,索寻还解释:“不是讽刺他……真的,就是那一瞬间我发自内心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是他亲自生的。你懂吗?”

安德烈连连点头,表示他懂了。两个人手拉着手继续走,索寻突然又说:“这故事其实特有意思,能拍个电影。”

“跟你做朋友真有风险,”安德烈说,“不一小心就要被你拍成电影。”

索寻马上气急败坏地要揍他,但是被安德烈一把搂住,索寻再次因身高吃了亏,安德烈虽然瘦,但索寻在他面前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索寻被他钳得紧紧的,突然想,说不定安德烈真能把陆歆揍趴下。不用赵哥帮忙。

“但你还拍这种啊?”安德烈想起什么,突然问他。

索寻愣了一下:“哪种啊?”

“就同性恋啊什么的。”安德烈放开他,继续好好牵着走,“风险不挺大的吗?”

“还好吧。”索寻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鲜花圣母》都能过审。”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审核的红线在什么地方,好像没有人知道。所以索寻有种逐渐放肆的感觉,这次可以,那下次是不是也可以?

安德烈:“但是网上不是有人说你宣扬的东西不好吗?”

“我宣扬什么了?我宣扬同性恋也得生孩子,为提高生育率做贡献!”索寻特不正经地跟他开玩笑,“不正能量吗?”

安德烈就笑,还是没有当回事。那一瞬间他一闪而过地想起了那天刷到的那个博主阴阳怪气的微笑,但那条微博根本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保守派一直存在,并将永恒存在,网络上熙熙攘攘,人们各自关注着自己想关注的信息,相信着自己想相信的东西,活在一个又一个透明的茧里€€€€直到那个伸张了正义的故事像一柄利刃,刺穿了大多数透明的茧。于是消息开始流通起来,缓慢而又无声的堆积。人们闹哄哄地讨论着安德烈的身世和他在时尚圈的咖位,然后转向了曾经到处找他的索寻……索寻的名字大家就更熟悉了,于是那条无人在意的视频又被重新挖了出来,像某种毒素一样,开始迅速地染黑每一个透明的茧。然后是《鲜花圣母》,展言,以及那个在卫生间里无辜死去的人……“为什么没有更多这样的电影……”索寻的声音在一个又一个茧里回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问题回荡在茧里。他问出了不被允许的问题。“不能接受就是没有这样的电影的现状。”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但索寻这一刻还没有听到被染黑的茧里的回荡,他牵着安德烈的手,他们还是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而在某一个遥远的茧里,有人发了一条信息。

“《鲜花圣母》已经下映了吗?”那人随口抱怨了一句,“还想周末再去看的,怎么已经没场次了?”

另一个人回复:“对啊,好奇怪哦!昨天看周末还排了的!”

更多的回声响起来:“没场次了吗?你在哪个城市啊?你那里也没有了吗?”

“都没有了吗?”

“没啦?”

没了。

第86章

他们都想着能跨进来,就能从鬼变成人。

《鲜花圣母》被突然下映的事情, 索寻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还是之前在谈的线上流媒体平台那边的人毁了约,突然不买这个片了, 然后索寻才去查了场次。之前很多城市的下映是市场自发,所以不统一, 零零星星的, 总还是有,这回就是一下子无声无息的, 没有人能给索寻一个说法。LME那个经理直接没肯接电话€€€€索寻更生气的反而是这个, 那顿饭他可是请了五千多,山珍海味消化完了么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甘心是不可能就这么甘心的,头几天索寻饭吃不下觉不着的, 到处找人打听。展言也托人去问。但他们根本连问的方向都没有,做决策的人隐藏在一层一层的机构和文件后面,连个影子也没有给他们。直到有一天安德烈听见索寻站阳台上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声调突然拔高:“……我不是想着非要重新上映什么的,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也不行吗?”

然后对面终于回了他一句话:“你就是问了太多为什么, 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索寻问宣发那边要了一份报告, 是网上的舆情监测。说得这么高大上, 其实就是负责跟博主们对接的人, 在几个平台上搜了搜数据,截了点图。以前索寻在展言身边也干过这个事儿,他还知道做个漂亮点的ppt再给陈芳芝汇报,这边宣发就直接一堆截图一个大文件包给他甩过来了。翻得他眼花缭乱的也没翻出什么新东西, 无非就是那些老掉牙的话€€€€“现在的社会已经很开放了呀, 没有人不让你们活下去啊, 为什么要编造这种故事来卖惨呢?”,极端的一点的宣称“这种人就是不健康,不正常”,稍微宽容一点的则是“存在可以,不要宣扬。”

最后还是索寻自己找到了一篇公众号影评,称《鲜花圣母》太“西方”,从名字就可见一斑。现在的年轻导演为了拿国外的奖,一味迎合西方的价值观。包装得那么让人同情,其实都是陷阱,一定要警惕这种西方价值观的渗透。文章里还贴了他在映后答观众问的那段话,作为佐证,认为索寻“其心可诛”,要来动摇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公序良俗,“建议有关部门好好查一查,这种影片是怎么过审的!”

索寻看完,什么话也没说。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安慰他,但又找不出话来,就让索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呆了很久。晚饭的时候他去敲了敲门,问他吃不吃,索寻也不回答,安德烈只好作罢。一直到晚上要睡觉了,安德烈才终于进门来,空调打得非常足,整个房间吹得像个停尸间,索寻合衣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房间里没开灯,就屏幕上一点冷光打在索寻的脸上,衬得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安德烈也爬到床上,抹了一把,感觉索寻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冰冰凉,就抓了遥控器把空调关了。索寻有了点反应,在床上给他腾了个位置。安德烈凑过去看他在看什么这么专注,只看到满眼的“筑基”“修仙”之类的话,然后索寻翻过一页,标题上赫然是“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安德烈:“……”

他没好气地把索寻的手机抽走,索寻“诶?”了一声,终于活了。

“干嘛!”

“饭也不吃,叫你也不搭理溏€€€€里,”安德烈有点儿生气了,“躲屋里看小说?”

索寻神情无辜:“没听见你叫我。”

安德烈噎了一下,又不好跟他生气,半晌,又问:“那吃不吃饭?”

“不想吃,”索寻摇头,“胃里不舒服。”

安德烈伸手去揉他肚子:“这儿?”

“胃在哪儿你不知道?”

安德烈就笑,手往上移了移:“这儿?”

“痒。”索寻缩起来躲,“胃疼揉有什么用啊?”

安德烈腾一只手出来把人扣住,还是在他肚子上揉。索寻还是那样儿,因为缺乏锻炼浑身的肉都是软的,摸起来手感很好,像撸小猫小狗似的。索寻挣扎了一下无果,就不挣扎了,任他揉。两人头挨着头挤在一起,安德烈的腿伸不直,又蜷起来,挂到了索寻腿上。

“你天天这么睡不难受?”索寻问他,“你那张床还在呢。”

安德烈就摇头:“已经习惯了。”

索寻:“我换张大一点儿的双人床?”

安德烈:“房间就这么大,别了吧。”

索寻:“那换个大点的房子?”

安德烈“嘿”的笑了一声:“陆歆付你分手费啦?”

索寻“邦”的在他腰侧锤了一拳,安德烈吃痛,还要笑,肚子也不揉了,把人揽住,只道:“好好好,换房子,我来我来……”

索寻怀疑地看他一眼:“你有钱啊?”

“有点儿。”安德烈很谦虚,“欧元。”

索寻笑得不行,安德烈自从拿着身份证去把银行账户什么的都恢复了以后,整个人腰杆倍儿直。他从柏林回来就两套衣服,弄得索寻好心疼哟,以前多花枝招展的一个人,居然这么落魄。结果等安德烈银行卡弄好那天,他自己出去了一个下午,索寻晚上回来差点没被家里的各种纸袋子挤出门去。他花枝招展的安德烈又回来了,那个闲置多时的活动衣架都被掸了掸灰,又拿出来挂满了新一季的衣服。

是该换个大点的地方了。索寻想。

“去租一个那种上下两层的,加起来三百平……”索寻手伸出来,跟安德烈比划,“楼上可以给你弄个衣帽间,再弄个书房,我的工作间……还可以弄个摄影间。”

安德烈认真听着,感觉他好像已经去了解过了:“租啊?”

“买是还买不起。”索寻说,“租的话,一个月三五万也还行。”

安德烈点头,可以接受。他在巴黎的公寓还没索寻说的这么大,租金折算下来也得这个价。

索寻:“房子我是看过了,一直没时间。”

其实这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他和陆歆在一起。陆歆认为他看的那些公寓再好也比不了归去来山房,还是想让他搬过去。索寻就是不想跟陆歆正式“同居”,于是就按兵不动,留在了安洲路上这个房子。不过他现在跟安德烈讲的都是当时看到挂出来的,他那会儿只看了自己一个人住的平层,这种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安德烈很好奇:“什么时候去看的?”

“去年去哈尔滨之前吧。”索寻回忆了一下,“当时《黑|火|药》的钱分了第一笔下来,到手了三百来万。”

安德烈微微一皱眉头:“什么黑|火|药?”

索寻一怔,没想到他不知道,但是想了一想,安德烈不知道也不奇怪,他确实没说过。

“就《鲜花圣母》之前拍的一个电影€€€€€€,也不能说是我拍的。柯志烨监制,找我去挂了个名。”

安德烈对“柯志烨”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当初好像就是他在创投会上看中了《粉€€》,后来又因为跟索寻意见不合中途撤资了。

“你怎么又去给他拍电影了?”

“又没仇,”索寻嗤笑一声,“他们都开拍了才把我叫过去的,平时执导都是柯志烨,我总共就在组里呆了两个月,给我开了一百万,后面还有票房分成。”

安德烈听笑了:“他冤大头啊?”

“那当然是因为我有用。”索寻还是笑,但是带了些讽刺,“找我去规避版权风险的,说是……知道我‘阅片量大’。”

安德烈绕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什么意思。估计是柯志烨那个本子有很多地方“借鉴”了前人,怕太明显了吃官司,找索寻过去给他修一修,然后挂索寻的名字。所以索寻从来不觉得这是他的作品,说实话,圈里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索寻的作品虽然不多,但是个人风格已经非常明显。外面发《鲜花圣母》相关稿件的时候,说的都是“索寻的第二部 长片”,没人把《黑|火|药》算进去,那种带点儿黑色幽默,带点儿底层混不吝的质感,很明显是柯志烨的风格。而柯志烨又一向有帮扶后辈的美名,也算两全其美,没人会说什么。

“那会儿我想着,先赚一笔,好去拍《鲜花圣母》嘛。”索寻讲,虽然最后《鲜花圣母》主要的出资人还是展言,“替别人拍一部好赚钱的,再拍一部自己的……”

“所以接了《春夜喜雨》?”

索寻笑了:“哎呀,也不能这么说,《春夜喜雨》那本书我还挺喜欢的……就是那会儿还是有点儿天真嘛,真的拍到后面就分不出来了,谁也不能保证,‘替别人拍的’就一定能赚到钱,对吧?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后来发现一个事情,越想要创作上的自由,就越是需要先去玩资本的游戏,有了权力才有自由。但是这种游戏我又玩不来,到最后发现,其实我还是只想拍自己喜欢的东西。”

索寻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不在乎这个,干这行要赚钱真的挺容易的。”

他在这一行里做的时间越长,越觉得看到什么都不惊讶了。特别多人说索寻清高,其实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有多清高。他早就意识到梦想是很昂贵的,所以他也干过那种十分钟剪个糊弄人的东西,但收人家六位数报酬的事儿€€€€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已经有作品、有一定名气、是这个圈子的一份子了。所以《春夜喜雨》的资方可以等他,一个剧本半年都没动静很正常,创作就是需要时间的。索寻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跨进那扇门了。徘徊在那扇门外面的年轻人好多啊,索寻回过头,都觉得鬼影幢幢,让他心里发冷。他们都想着能跨进来,跨进来钱就不再是钱了。钱唾手可得,他们就能从鬼变成人。但真正难的从来不是钱。索寻低下头,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脚。

安德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明白索寻在说什么。

“但又很不容易。”

索寻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安德烈:“《鲜花圣母》原来不是赵哥当的制片人啊?”

他一直这么想当然来着,直到这两天下映了,索寻跟真正的制片人交流,安德烈才发现不是赵朔。

“你记混了。”索寻说,“原来那个流产的纪录片才是赵哥。”

“那为什么《鲜花圣母》他不做了?”

索寻说得很平静:“他不看好这个片。”

安德烈没说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好像赵朔也没看错。好一会儿,他才小声问了一句:“没伤感情吧?”

“我有一点点……”索寻伸出两只手指,几乎并到一起,表示程度之轻微,“就一点点。”

安德烈笑了,握住了索寻的手,顺势跟他十指相扣。

“但赵哥说他不是对我没信心。”索寻声音很轻,“他是对这个社会没有信心了。”

安德烈伸出手,又去揉他的胃,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问他:“胃还疼吗?”

索寻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也不是疼,就是不舒服,没胃口。”

安德烈:“胃是情绪器官。”

索寻就笑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要是到这会儿还为了一条批评气得胃不舒服,是不是太……玻璃心了?”

初出茅庐的创作者才会为这种东西较真,但凡已经有过几部作品的,那都得是荣辱不惊才显得见过世面,最好还得“闻过则喜”,不然多惹人笑话。

安德烈:“我又没说你是让那个气得。”

索寻斜眼看他:“嗯?”

安德烈悄悄把他抱紧,以防他又花拳绣腿的招呼上来:“我知道你就是。”

索寻气得笑出来,倒是不揍他了,干脆拖长了声音,破罐破摔地把脑袋当铁锤,往安德烈肩膀上砸:“这都什么傻逼啊€€€€!”

“可不就是傻逼么。”安德烈说,“那你还为了傻逼气得胃疼,你不更傻逼?”

“那你还给傻逼揉肚子,你不是更更傻逼?”

安德烈:“……”

“好好好。”他投降了,“我更更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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