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朝是先侯夫人留下的侍女,当日在先侯夫人身侧侍奉,最能识文断字。”宋照锦对赵€€说道。“先侯夫人去后,便将岁朝与府中中馈一并留给了我。”
阶下听见这话的方临渊眉目一动,抬头看向宋照锦。
岁朝原是他母亲身边的侍女,二十来岁便替他母亲管事理账。他母亲去后,岁朝仍在府中,如今是专管账册银钱的管事。
他长嫂叫岁朝来做什么?这样的阵仗,好似要将阖府中馈都交托在赵€€手里似的。
想到此处,他的眼神一紧,眼看着岁朝行了礼,捧着账册与匣子,放在了宋照锦手上。
“只可惜我是个不中用的,盲了眼睛,如何管得起这偌大的宅院。”宋照锦说着,将那账册与木匣一并递向赵€€。
“而今好了,这些东西,也该交到合适的人手里。”她说。
她竟真是这样打算的,她可才见了赵€€一面啊!
方临渊又看向赵€€。
只见赵€€的眉眼间似乎也有些惊讶,也并没接起宋照锦递来的东西。
一府账目交托谁手,直接决定了这府中的女主人是谁,意义非比寻常。
可宋照锦却平静地娓娓道:“这是府中全部的账册文书,你不必怕,若觉繁琐,还有岁朝在侧协助。”
方临渊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这匣子里,则是府中库房的钥匙。”宋照锦说。
“长嫂!”
方临渊再忍不住,打断了她。
座上的两人皆转过头来看向他。
他长嫂面露疑惑,而旁边的赵€€则静静地转过头来,平静幽深的眼睛带着探究,像是黑夜里伺机而动的凶兽。
仿佛他只要稍有轻举妄动,就会扑将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方临渊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他不能多言,暴露赵€€分毫。他既不知赵€€而今在京中势力如何,也不知他私下养了多少耳目眼线。
他兄长为他而死,他决不能轻易将长嫂母子置于险境。
……即便长嫂手中递出去的,是侯府全部的家当底细。
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他刚入门,这些琐事怕累坏他。”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
只见赵€€眉心动了动,唇角勾起个平和清淡的笑,挪开了目光。
“府中人员简单,又有岁朝操持,倒也清晰明了。”宋照锦说。“繁杂的事,岁朝都是惯常办的,不必担心。”
言下之意,便是只交权给赵€€,却不要他费神。
“可是……”方临渊还要反驳。
“二弟。”宋照锦不赞同地打断他。
“长嫂请讲。”方临渊低下头。
“你一心求娶公主,而今得偿所愿,自是要善待于她。”宋照锦说。
“……是。”
“可却不该什么都怕她去碰,这般将她将养在高阁中。”宋照锦说道。“夫妇本为一体,你们二人商量着,什么事总都是做得来的。”
方临渊有苦说不出。
他既不能说这假公主根本就是个公狐狸,也不能说她们孤儿寡母的命都悬在了此人手上。
他抬眼看去,那赵€€此时低眉顺目,静静坐在那儿,纤长的睫毛像是垂下翅膀的蝴蝶,一副被他采撷到手的高岭之花模样。
罪魁祸首,此时却在隔岸观火。
便是方临渊咬碎了牙,此时也只说得出四个字。
“……我知错了。”
他自从挂帅出征,便没打过败仗,更没认过输,却在今日举起了白旗。
而在他面前,扮作人形的公狐狸大获全胜,嘴角噙起的微笑像是斩落敌将首级的那把见血封喉的刀。
“长嫂尽管放心,我定做好分内之事。”
只见那公狐狸双手接过那账册木匣,浅笑着说道。
€€€€
二人回程,一路无话,一直行到了扶光轩的院门前。
此时院前来来往往的,小厮们搬着大箱小箱的物件进进出出,热闹极了。
见着他二人回来,方临渊身侧的长随雁亭笑着迎上前来,说道:“侯爷夫人回来了!夫人的怀玉阁眼看着收拾好了,侯爷夫人看看还有什么添置的,我即刻差人去办。”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方临渊转身看去。
只见并列在扶光轩旁的,赫然是个华美宽敞的院落,其间一座回环窈窕的楼宇,廊庑四下花木葳蕤,“怀玉阁”三字的牌匾已然悬了起来。
两个院落本有一墙之隔,却因着其中有个精巧园林的缘故,围墙根本砌不起来。一条人工引入的小溪流蜿蜒而过,便勉强在两个院落中间划分出一条界限,除此之外,两座院子根本就是不分你我。
自然了,这是方临渊精心安排的,只为二人能朝夕相对。就连“怀玉”两字,都是他自从典籍中挑出来的,意为心有才德而不外露。
可如今看到这精巧恢弘的院子,方临渊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雁亭还在旁侧多嘴:“侯爷看看哪处还不满意?”
那条小溪不满意。方临渊黑着脸想。那条溪怎么就不能挖成黄河天堑,好让他们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他没有说话,旁侧的赵€€却淡笑着回应道:“都很好,你们有心了。”
听见他这话,雁亭可来了劲儿,笑嘻嘻地夸赞道:“夫人不知,这院子侯爷花了不少心思呢!单看院前那几棵西府海棠,就是侯爷听说您喜欢,特地派人去苏州挑的……”
“闭嘴。”
方临渊黑了脸。
雁亭忙停下话头,不解地摸了摸嘴巴。
他正不知方临渊为何不悦,就见赵€€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拂过他,落在方临渊的身上。
雁亭恍然大悟。
哦,侯爷这是要面子呢,非要在心上人面前装出这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儿形象,生怕夫人觉得自己儿女情长。
幸好夫人什么都明白。
他从前还觉得夫人冷冰冰的不够温善,又是天家贵眷高不可攀,侯爷求娶她进门简直是自讨苦吃。如今却见,夫人是个极善解人意的人呢!
雁亭嘿嘿笑了笑,不再言语,退下去接着指挥小厮们搬物件去了。
而赵€€看着方临渊,轻飘飘地说道:“费心了。”
方临渊回头就看到了赵€€看热闹的目光。
那双眼就算含笑时都冷冰冰的,不愧是属蛇妖的。
他抿了抿嘴唇,片刻硬邦邦地说:“算不得什么,倒是长嫂。她对你一片诚心,你可万不要辜负她才好。”
四目相对,他神情严肃,赵€€浅淡的笑容分毫未变。
哟,这眼神像是要落刀子。
这小将军一夜之间,倒是学会话里有话地威胁他了。
赵€€自听得懂方临渊在警告他不要动他长嫂,正好,他也没这个与家眷斗法的兴趣。
他眉眼生来含情,只微微一垂眸,便眼波流转,刹那便是一番“恰是无情也动人”的景色。
“长嫂盼我二人琴瑟和鸣,我自是知道的。”赵€€垂眸,淡笑着说道。
和什么鸣。
他的用词听得方临渊后背一激灵。
他无语地瞥了赵€€一眼,见他不动如山地在那儿装聋作哑,就也懒得再与他废话。
“你心里清楚就够了。”他语毕,转身就走。
可他脚步尚未迈出,便听见赵€€在身后叫住他,慢悠悠地问道:“那么,夫君今夜可要来怀玉阁用晚膳?”
又来?!
方临渊回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赵€€。
两个大男人,就非得天天相对,夜夜相对?
他的目光忍不住质问赵€€。
而赵€€神色平静,淡笑而立,于明媚的日光下,恍如一尊泥塑的妖魔像。
那舒展的神情、含笑的双眼,在斑驳的日光之下,仿佛全是用油彩画在冰冷的泥胎上的。
泥像可不会对人动容。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回朝途中,听说一座月老庙极其灵验。
他去烧了香,许愿道:“希望我的心上人也愿与我朝夕相对。”
月老:好嘞~这可是你说的啊!
第5章
再跟他说什么怕都是空话了。
他知道赵€€这要求并非是在为难他,而只是单纯的提醒与警告。新婚的丈夫并不会第二日便教妻子独守空闺,除非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
方临渊不得不去。
对上赵€€笑里藏刀的眼神,方临渊勉强扬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自是要去。”
赵€€淡笑着点点头。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仿若真是一对举案齐眉的贤良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