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的,方临渊却还是听出了其中威胁的味道。
片刻对视后,他狠狠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碧纱橱。
只怪他眼盲心瞎,如今步步为人胁迫,却全无反抗的余地。
难怪当日虎牢关的前辈耳提面命,告诉他满心耽于情爱之人,必然没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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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起身兀自忙碌,方临渊在红绡帐中一直等到了天亮。
卧房中的地龙烧得足,直将满房里摆的芍药与金盏熏得花香旖旎,将方临渊的身子都暖热了。
可方临渊却只觉得难捱。红浪层叠,明珠高悬,他却切身地明白了话本中那些身不由己、新婚化鬼的嫁娘怨气为何那样深。
五更的梆子响了,门外便有侍女敲门轻问,问是否该要送水。
此时的赵€€已将自己全然打点好了。
他穿好了寝衣,内里的抹胸襦裙也穿得严整,俨然如羞怯地遮掩住全部春光的闺秀。他的头发也松松挽起了髻,为了修饰那略显锋利的五官,几绺发丝恰到好处地垂下,顿时凭添了几分娇柔妩媚。
他又兀自对镜化了个淡妆。门外侍女问时,他最后一笔胭脂恰好落成,轻飘飘地放下笔,便熟练地清了清嗓子。
“送进来罢。”
清冽恬淡的女声,带着些无伤大雅地微哑。
他施施然站起身,毫不矫揉,却自成一派贵女风韵,一如方临渊再见他时,不卑不亢却又媚骨天成。
只是如今再见,方临渊只恨不能剜下自己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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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铜盆玉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伺候二人起身。
还有手捧桂圆红枣等喜物的侍女,挨个儿地进来,一边将喜物洒进红帐,一边笑眯眯地吉利话。
“结发成双,祝侯爷夫人永结同心。”
“金玉良缘,祝侯爷夫人百年好合。”
“花开并蒂,祝侯爷夫人早生贵子。”
……
被褥之上渐渐满满当当,坐在床榻旁侧的方临渊面色却越来越黑。
他已经自食苦果,何苦再来这样羞辱他!
一个接一个的侍女们足道了七八句的吉利话,才听得赵€€清泉般的声音在旁侧响起,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了,你们侯爷面皮薄,莫再打趣他。”
周遭的侍女们笑作一片。
方临渊抬起头,冰冷的视线恨不得即刻化作刀子,将赵€€捅个对穿。
他看向赵€€。
只见明媚的日光下,窗外枝头的雪融了大半。热烈的梅影透过菱花窗格,斑驳地映照在妆台前。
纤尘在阳光下轻盈地跳跃,赵€€坐在那儿,身后的侍女替她梳着头,娇艳的面容笼在了光下。他清冷的面目上带着淡淡的笑,恰如窗外轻融的梅枝雪,好一副新婚燕尔的幸福模样。
这画面方临渊曾在心中虔诚地勾勒过,却不料梦想成真之时,却是祸患临头。
而在他身后,鬼差般站着三个宫人。年长的那个女官叫松烟,据说是先皇后曾经身边的人。她面相就生得严厉刻薄,神色肃穆冷峻,目光略一飘过,都是在对方临渊凌厉的审视。
而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叫绢素,听说比贵妃身边伺候的还伶俐两分。她端站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的,根本没把方临渊放在眼里。
而旁边那个独眼老太监,叫吴兴海的,佝偻枯瘦的像一具槁木。他单站在那儿,浑身就散发着一股阴鸷的冷气,便是旁侧几个活跃说笑的侍女都小心地不敢靠近他。
似乎感受到了方临渊的目光,那老太监转头,浑浊的独眼静静瞥了方临渊一眼。
警告,审视,如静候命令的猎狗。
难怪这几人昨天在门外见到他时,眼神阴沉沉地盯着他。
哪里是宫中下人严肃规整,分明就是知道他们主子的秘密,在监视他呢!
“侯爷,该更衣了。”
就在这时,扶光轩的掌事侍女寒露与惊蛰二人捧着方临渊的衣袍,立在了方临渊旁侧。
方临渊素日不习惯旁人照顾,扶光轩里也形成了惯例。方临渊站起身,兀自拿起衣袍,自己穿戴起来。
那边,替赵€€梳头的侍女还笑嘻嘻地讨吉利。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她一边梳着,口中一边笑着念道。
赵€€似乎也被她哄得开心。
“你倒伶俐。”他说。“赏。扶光轩上下,都赏。”
绢素便上前来,一锭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挨个放到了侍女们手上。
一时间,卧房内欢声笑语,侍女们纷纷道谢,就连惊蛰与寒露两个都得了赏钱,笑眯眯地感谢公主殿下恩赐。
方临渊只觉自己身侧上下全被这画鬼买通了,一时间孤军入敌,四面楚歌。
这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利落地穿起衣袍,戴好发冠,正要拿起托盘上的革带时,一只修长的素手按在了那革带上。
方临渊一顿,就见是妆扮好了的赵€€,施施然走上前,先他一步拿起了革带。
“夫君且等我片刻,一会儿陪我一道去给长嫂敬茶吧。”
他温声说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进方临渊眼里,“长嫂”二字咬得缓慢,分明就是威胁。
说着,他缓步上前,胳膊轻缓地往方临渊腰上一围,便将那革带环在了他腰后。
轻飘飘的,赵€€身上珍珠粉的香气瞬间笼罩在了他身上,替他整理的手轻轻划过他腰侧,像是蜻蜓点在小荷初露的塘上。
方临渊浑身都僵直了。
他只觉一只公蜘蛛精织起了一张网,将他密不透风地捆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全身的细胞都剑拔弩张。
赵€€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
“夫君?”
缥缈如招魂的灵幡。
方临渊嘴唇一颤,先一步将革带一把束好,低声道:“……多谢夫人。我在门外等你。”
话音落,他垂着眼,转身行了出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了,什么夫妻情深,不如一剑捅穿他的五脏!
方临渊慌不择路,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抖干净他身上的鸡皮疙瘩。
而留在原地的赵€€,则偏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这样不禁逗弄?从前只觉他是那万千见色起意之徒中的之一罢了,没想到竟这样碰一下都要哆嗦发烫。
“侯爷这是怕羞呢。”旁侧侍女笑道。
“是了,夫人莫怪,别看侯爷在兵营里摸爬出来的,实则面皮薄得很。”又有侍女圆场道。
赵€€静静看着方临渊消失那处,片刻,目光渐渐浮起了两分兴味。
“是了。”他淡淡道。“你们侯爷有趣得紧。”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在日记里奋笔疾书:平等地讨厌每一个没有边界感的男人!
“男人”俩字加粗了,把纸都划烂了w
第4章
新妇入门,赵€€一身艳丽的明红,外头罩了件狐裘,领口的狐毛厚重柔软。
“弟媳赵€€拜见长嫂,请长嫂用茶。”
他双手奉了茶在宋照锦面前端正地跪下,礼数周全得宜,既没摆出公主的架子,也分毫不因宋照锦的眼盲而有丝毫轻慢之态。
便是周遭的侍女们都交换着称赞的目光。
方临渊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
而座上的宋照锦则面露笑意,一面伸手摸索着接过赵€€手中的茶,一面挽起他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殿下快快请起。”
她双目而今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动作起来总有些吃力:“殿下嫁进府中,本就是圣上恩赐,也是殿下垂青,这是二弟的福气。我又如何能受殿下大礼呢?”
她语气本就温柔,说话时又慢条斯理的,自来便有种宽厚慈爱的光辉。
赵€€的胳膊有些僵硬。
他垂眼,目光落在了扶在手腕处的那只手上。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对待,更不适应肢体触碰,只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身形转圜,他的余光瞥见了厅下立着的方临渊。
面色如常,神情平静,一双眼睛却像有仇一般紧紧盯着角落里那只定窑细口瓶。
赵€€的嘴角微微一动。
向来能立于朝堂之人没有不识时务的,以利相驱,或借势威胁,总能令对方心甘情愿地受他驱策。
但这人却古怪得很,言明利害又给了他一夜时间消化,却仍是而今这般被逼为娼的模样,就像真被伤到了真心一般。
真心,不过是上位者为引诱他人所捏造出的廉价筹码,普天之下,哪有人真的会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即便嗤之以鼻,赵€€却还是从中得出了两分兴味,一时间连方才的生疏僵硬都消散了几分。
“我既已入府,长嫂便是我的长辈。”他缓缓地说着,目光飘过下头的方临渊,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您待我与夫君慈爱,我怎能辜负您一片慈心?”
果真,那花瓶愈发十恶不赦,方临渊看向它的目光几乎要蹿出了火。
“你与二弟恩爱,我便放心了。”旁侧的宋照锦自是看不见端倪,听她这话,柔声笑道。“岁朝。”
一个侍女闻声入了厅中,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身上的衣衫是掌事侍女的形制。
她双手捧着一摞账册,账册之上是一只古朴的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