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记得了?”方临渊道。“哦,也是,你当时不知道我是谁,我给你的披风你也没要。”
说话间,梅园外已经隐约能听见禁军的声音,想必是皇上得知了此处的异动,被派来查看情况的。
方临渊连忙替赵€€将大氅束好,不忘扯了扯,确保不会掉。
也真是……如今他二人福祸相依,他快要比赵€€本人都怕他被发现是个男的了。
赵€€却在这时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临渊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你当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却见赵€€又问。
他抬眼,疑惑地看向赵€€。可赵€€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狐妖要吃人。
“……对啊。”方临渊抽回自己的胳膊。“不然我怎么会求皇上娶你?”
说到娶这个字,方临渊还是不由得有些不得劲,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赵€€没动,仍紧盯着他:“所以,你是从那时起便……”
怎么还刨根问底起来了啊!
“你别问这些了行吗!”方临渊难受死了,恨不得挖个坑把那些旧事全都埋了。
“五殿下,是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远处传来了禁卫的声音。
方临渊忙扬声道:“是,在这边。”
说着,他还不忘压低声音,提醒赵€€道:“有人来了,别再用你那声音说话了。”
赵€€果真闭上了嘴。
他难得地听话与配合让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禁军的方向。
而他没看见,身后的赵€€裹着他的氅衣,投在他身上的视线虽安静,却深得近乎可怕。
从那时起算,便是十年。
赵€€忽然想起方才那仁帖木儿纠缠之时醉醺醺的声音。
“玉阎罗很喜欢你。”
赵€€看着方临渊的眉眼动了动。
他从不相信天下真有什么情爱,人心早在生出九窍之时,便早将这些无用的纠葛抛弃掉了,优胜劣汰,自然如此。
可是……真有人喜欢另一人,长达十年之久,甚至只因一面之缘?
他从不会被这样的话骗到。花言巧语、情真意切,从来都是蒙蔽人理智的鸩毒。
赵€€垂下眼,却在禁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遮掩下,抬起了那只淌血的手。
微蜷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左边的肩头。
是温热的。
并非他愚蠢地想要相信什么,而是那个寒夜中的那星火,真的就在那儿。
它一直栖息在他的肩上,没有熄灭,只是被落下的雪掩埋住了,让他看不见。
方才,雪掸落了,那星火苗重新跳跃了起来。
是方临渊掸下了那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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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佑帝黑沉着脸。
偌大的重华殿后殿鸦雀无声。
方才梅园中的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大臣亲贵与官眷世族们也已在宴后离开了皇宫。如今只剩下参宴的满宫嫔妃、以及几个公主皇子围坐在此。
她们此时齐聚在此,却纷纷低垂着眉眼不敢出声。整间大殿数十个人,却只有皇后抱着熟睡的九皇子赵珏轻轻拍打的声音。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
他坐在那儿,太医正跪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玉是被生生捏碎的,许多碎渣都已在赵€€的攥握之下没入了皮肉,太医这会儿正替他挑出碎玉,小心得不敢抬头。
赵€€神色如旧,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才鸿佑帝派去请那仁帖木儿的太监。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那太监身后跟着两个突厥人。
是那仁帖木儿的随从,他本人却没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宫妃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不远处的赵瑶,则幸灾乐祸地瞥了赵€€一眼。
那太监在鸿佑帝面前跪下,两个随从也俯身朝着鸿佑帝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
鸿佑帝神色阴沉,片刻之后才沉声问道:“帖木儿王储呢?”
其中一个随从答道:“回禀皇帝陛下,帖木儿王储刚才被接回住处时,已经醉倒了。方才您派人来请,他正昏睡不醒,实在无法前来见您。”
说着,他又一躬身,行礼道:“皇帝陛下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您的调遣。”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
那仁帖木儿躲着不见,在他预料之中。而这两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向来知道汉人重礼,今夜这样不体面的事会比他们还怕传扬出去。如今两国眼看着便要签订协议,那仁帖木儿身份贵重,赵€€又没有真受侮辱,他们想必笃定了鸿佑帝会投鼠忌器,不会真把那仁帖木儿怎么样。
果真,他们理直气壮,鸿佑帝反拿他们没办法。
鸿佑帝沉着脸又不说话了。
片刻的死寂之后,旁边的姜红鸾温声笑了笑。
“罢了,也没什么大事。陛下,既帖木儿王储已经睡下了,夜深露重,便请他们二位也回去歇息吧。”她出声打圆场道。
说着,她安抚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鸿佑帝的胳膊。
“有什么事,陛下不如明日再说。”
鸿佑帝顿了顿,转头看向她。姜红鸾眉目带笑,满脸安抚,鸿佑帝这才勉强抬手道:“你们退下吧。”
那二人闻言立时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殿门被从外掩上。鸿佑帝露出了山雨欲来的阴沉神色。旁侧的姜红鸾也面露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又不敢再劝。
鸿佑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
“放肆!突厥蛮夷,当真欺人太甚!”
当啷一声,太医手里的镊子被吓得掉落在地,赵€€手心的血也跟着滴落在地面上。
那太医吓得登时匍匐在地,尚未来得及请罪,便见满宫众人连忙纷纷起身,朝着鸿佑帝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那太医连忙跟着趴着转了个身,朝着鸿佑帝的方向磕头。
方临渊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去。
鸿佑帝没有出声。
方临渊谨慎地抬起眼,便看见鸿佑帝阴沉着脸,端坐在原处,看向他身后的方向,像是在与某人对峙。
现在能与鸿佑帝对峙的还能有谁?
在他的余光里,赵€€仍端坐在原处,满宫上下跪了一地,唯独他与鸿佑帝面对面坐着,平静得像看不到鸿佑帝在发火一般。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殿上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方才被吓醒了的赵珏。
那哭声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哭声一起,鸿佑帝的面色顿时一变,方才沉得几乎滴水的表情也顿时缓和了起来。
“珏儿醒了?无事,来,父皇抱。”
他转过身去,面露微笑地伸手从皇后怀里接过了赵珏,一边抱着他轻轻拍着哄他,一边摆了摆手,让殿中众人起身。
这既是继三皇子之后皇上膝下第一个儿子,又是中宫皇后将近四十高龄才产下的嫡子。皇上向来宠爱,恨不得将他当做眼珠子般爱护。
方临渊这才坐回了座位上,瞄了赵€€一眼。
却见那太医正俯身去捡地上的镊子,赵€€便已然抽出了袖中的丝帕,压在手上来回一缠,便将手心的伤裹了起来。
“滚吧。”他眼都没抬,对太医说道。
太医如蒙大赦,也顾不上管赵€€这样包扎是否会令伤口恶化,俯身朝皇上行了一礼,便提起药箱退了下去。
那边,鸿佑帝哄好了赵珏,让宫女将他抱下去睡了。
没往赵€€的方向再看一眼。
“天色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也早些歇息吧。”姜红鸾在旁侧劝道。
教赵珏哭了一遭,鸿佑帝此时神色渐缓,嗯了一声。
姜红鸾笑了笑,又抬起眼来,温声对赵€€说道:“今日徽宁受惊,回去定要在府中好好歇歇。你父皇担心你,日后你可莫再像今日这般,独自往没人的地方去了。”
话音落下,殿上又陷入了一片无人应声的死寂。
方临渊斟酌着,正要开口替赵€€答应下来,却听鸿佑帝一声怒喝:“赵€€,你母后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方才还是温声细语的“珏儿”,此时面对赵€€,便直呼名姓疾言厉色,宛如仇人一般。
方临渊夹在中间,难受得像是被馒头片压蔫了的青菜。
赵€€仍不应声。
旁侧又传来了一声轻嗤。
“赵€€,父皇母后这是担忧你。你今日惹下这么大的乱子,父皇没责罚你已是天大的仁慈。你不领情便罢了,何必这样冷眼对待父皇?”
又是赵瑶。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她端坐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赵€€时也面露讥讽,像是终于找到了攻讦他的机会一般。
却见赵€€抬起眼来,一双眼静静地看向她,漠然地像是在看一个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