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他斜倚在龙椅之上,旁侧的皇后正温柔地小声说着什么。
而他,抬手按着眉心,神色疲惫而沉郁,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不快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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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其实没什么好歇息的。
他离开含春殿后,裙摆都带着风,甚至分毫没有气喘之态,像是只去高台上散了一圈步似的。
但含春殿内此时这样的气氛,待下去怕还不能安生。
方临渊便干脆与赵€€一起离了殿中,径直与赵€€回他寝宫去了。
赵€€的寝宫当真偏僻。
它和冷宫在同一条长街的两端,中间有一条路,直通宫人罚做苦力的永巷。如今已是夏日,宫中各处都是绿树成荫、人来人往的,但偏生这条街一路走到头,炎热又荒凉,偶尔还有未经打理的花木,就这么枯死在道旁。
夜色深沉,看起来还有些荒凉可怖。
方临渊即便进宫多次,也是第一回 在宫中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一时有些好奇,但旁侧有鸿佑帝派来的内侍,于是一直没有言语。
直到他们跟着接引的内侍,到了赵€€的寝宫。
方临渊好奇地四下看去。
寝宫并不算大,四下都很冷僻,唯独宫苑之内打理得很规整。
如今里头只剩下三五个宫女太监守在这里,见着赵€€回来,纷纷上前向他行礼。
赵€€也并未让他们多作停留,点上灯火、敬奉了茶水点心之后,便将他们都屏退了。
“我与驸马在此歇息一番,不必留着伺候。”赵€€说道。
那些宫人闻言,纷纷退了出去。
殿门掩上,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你这寝宫怎么大夏天还这么冷?”
方临渊刚坐下,便感到了殿中透骨的寒意,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
“常年背阴潮湿,是会冷一些。”旁侧的赵€€说着,站起了身来。
他走到床榻旁边的红木柜前,打开了来,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种花呢。”方临渊没太在意,四下看着,又随口说道。“我之前在宫外就听说,说你最喜欢海棠花。”
赵€€闻言微微一顿,继而说道:“不喜欢。庭院里留空一些,方便练武。”
宫中有人知道他喜欢海棠,也不过是因为他从冷宫带回了一盆海棠,日日种植侍奉罢了。
但他栽种那株花,也不是因着喜欢,而是因为那时清贵妃死因的物证,他需替母后保管完好。
方临渊点了点头,刚应了一声,又想起了方才的事:“说起来,你会武功的事陛下恐怕不知道吧?我看陛下刚才看你的表情不大高兴,是不是发觉了你会用剑?”
赵€€闻言,只是笑了一声。
“只一段花拳绣腿的舞,看不出什么。”他说。“只是让他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人罢了。”
“不想回忆起的人……”方临渊犹疑道。“是先皇后娘娘吗?”
赵€€似有些意外,偏头看了方临渊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猜到。
便见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难猜嘛,宫中的故人,我总共也不知道几个。”
接着,便见赵€€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嗯,我母后会使剑。”
她不爱跳舞,自幼跟着窦怀仁的习武师父,学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
也正因如此,她当年代替鸿佑帝被山匪所掳时,才能周旋三日,全身而退。
但这对宫里的女人来说,似乎一点用处都没有。
宫中年节的盛宴上会有宫妃向皇帝献艺,但唯独他母后年年端坐高台,从没有参与过。
在他四岁那年,宫中妃嫔难为她,偏要她献艺一曲。她便也是如此当众舞了一曲剑,惊得满座宫嫔大惊失色,鸿佑帝也当即沉下了脸来。
“为妻者,当柔顺温和,舞刀弄枪的成什么体统?”当时,鸿佑帝是这样评价的。
因此,今日的剑舞,唯独赵€€和鸿佑帝两人知道,这是何等的挑衅。
赵€€唇畔的笑意带着讥诮,而他身后的方临渊却叹道:“这样厉害,先皇后娘娘怎么什么都会!”
赵€€微微一顿,偏头看向了方临渊。
他真挚极了,双目明亮,眼中全然是不加掩饰的钦佩与向往。
赵€€静静看着他,片刻,嘴角浮起了柔软的笑意。
“是的。”他说。“她向来很厉害。”
这是他第一次私下与人谈及他的母亲,平和、安静,没有任何的交锋和诋毁,只是自然地提起了这个人。
赵€€的眼睛一时竟感到了两分灼热。
他忙转过头去,从红木柜中取出了一件外袍来,回身递到了方临渊手上。
“先披上吧。”他说。“若是还冷,一会儿就回含春殿去。”
“不了不了。”一听回去宴上,方临渊连连摆手。“一会儿回去了又要祝酒应酬,还不如在这儿躲清闲呢。”
说着话,他伸手接过外袍,正要披上,余光却看见了不远处没关上的红木柜里,叠放着的几件衣裳。
最下头那件,浅兰色的,上头绣着祥云和芍药,叠在那儿小小的一件,似乎不像大人的衣服。
看起来总有些眼熟。
方临渊不由得往那儿多看了两眼。
“在看什么?”他听见赵€€问道。
便见方临渊朝那儿指了指,问道:“这花样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赵€€偏过头去。
便见衣柜最底,压着他当年初遇方临渊那日,在湖畔梅林边所穿的那件故衣。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哦呼!初恋再现装!
第67章
赵€€的神色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这个?”他看向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也微微一怔, 似乎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接着,他眉眼笑得都弯了起来。
“我记性很好的。”他从坐榻上跳了下来,好奇地走上前去。“不过, 这么久之前的衣服, 你怎么一直留在这儿啊?”
只见赵€€的眼神在那件衣服上停了停, 片刻垂眼,将它从里头拿了出来。
冬日的衣料通常是红橙黄之类的暖色, 才好教人在冰雪覆盖的寒天里看着暖和。
但这件袄裙,确实清凌凌的兰色,夏日里看尚且萧索, 更何况是在白雪尽覆的寒冬。
它的针脚也很粗糙。
袄裙里蓄的棉花很薄, 也并非是宫中常用的、轻薄的丝绵。厚重的木棉蓄就的袄裙, 在这样的宫苑里总会受潮发重, 沉甸甸的,还不暖和。
它边角上缝制的也是粗糙的棉线,偶有棉絮露出的地方, 都被另一股蓝色的丝线缝好了。
赵€€捧着那件袄裙,目光停顿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最后一件旧物。”
说到这儿,他想起了什么一般, 轻声笑了笑:“她的针线向来都不大好。”
“这是先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方临渊意外地微微睁圆了眼,伸手小心地想要摸一摸, 又犹豫地缩回了手。
赵€€却径直将那件袄裙递给了他。
“嗯。”他说。“她知我一到冬日就会短缺炭火和衣料,就拆了自己的冬衣, 为我缝出了一件。”
方临渊落在袄裙上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头看向赵€€, 便见赵€€眉睫微垂着, 嘴角虽是向上扬起的, 却隐约看得出, 他神色微凝,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方临渊的手心,正好触到了袄裙上一片缝补的痕迹。
那是一片划出的破损,破损处痕迹凌乱,看起来像是被树枝划破的。
这样的破损向来是很难修补的,恰好当年那个想要修补它的孩子,尚且没学会而今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线功夫。
上头缝补的针脚很细密、很小心,但到头来却只落下一条盘踞的蜈蚣一般丑陋的痕迹。
这件袄裙仍是没法再穿的。
方临渊大概、隐约地明白了,赵€€在隐忍些什么。
当年窦皇后被废的因果暂且不论,但似乎陛下的确很不喜欢会舞剑的女子。
人生来便有自己的喜恶与取舍,这是人性使然,情理之中。
但人却偏有高低贵贱,以至于一旦活成位高权重的君王所厌恶的模样,便如原生之罪一般,会带来无尽的苦难。
可她们又何其无辜呢。
方临渊一时没说出话,却见赵€€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袄裙,说道:“没事,吓到了你了吗?”
他出口的声音很轻,语气也软下了几分,听起来有些故作出的若无其事。
方临渊却几乎是当即便脱口而出的。
“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吧。”他说。
赵€€倏然抬眼,看向他。
便见方临渊双手抱着那件兰色的袄裙,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什么?”赵€€似乎是没听明白,偏过头来时,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进方临渊的眼睛里。
方临渊抱着那件袄裙的手却在暗处微微地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