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刚直之礼在她身上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如昙花乍现一般,显出了两分寡居的素裙遮掩不住的兵戈锋芒。
“我是特来谢谢将军的。”赵€€说。
“谢?”方临渊不解。
“充州山脉那群兵,今日判下来了。”赵€€说。“判的流放西北,发配充军。”
方临渊微微一愣,继而有些抱歉道:“说来该是我说声抱歉才是。他们即便罪不至死,却仍是做了山匪的,实在无法通融,判他们无罪。”
却见赵€€摇了摇头。
“这样已是最好。”她说。“律法在上,他们做了错事,也应当受到惩罚。他们本就是行伍之人,背叛充军,也算重新去守卫大宣疆土,于他们来说,算是万幸。”
方临渊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今日去送了孟诚他们出城,孟诚特请托我,说定要替他谢将军一盏酒。”赵€€又道。“不知将军现下可有空闲?”
方临渊闻言微微一顿。
喝酒他倒不是不行,但是……
“今日初五,郎中说五殿下终于病愈,需可以探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并没犹豫,抱歉地对赵€€说道。“长公主殿下,咱们可否改日?”
只见赵€€微微一顿,继而道:“自然可以。”
方临渊感激地冲她行了一礼,牵过旁边的流火,临上马前,又朝着赵€€抱了抱拳。
“多谢殿下。”
赵€€特在这儿等他,他本不该拒绝的……但他实在惦记了一天,不好赵€€今日出门,他还在外头饮酒。
却见赵€€半点没见不悦,反倒看向他,朝着他微微笑了笑。
“无妨。”只听她说道。
“五妹对将军情根深种,若知将军对她如此惦念,定会高兴的。”
作者有话说:
赵€€:磨磨蹭蹭的,烦了X
第90章
赵€€……对他, 情根深种?
方临渊让赵€€这话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反驳,却又猛地想起赵€€不知赵€€真实身份这件事。
是了, 长公主殿下是不知道赵€€是个男子。若是知道赵€€是个男人的话, 定然不会这样认为了……
想到这儿, 他微微一顿,看向赵€€, 嘴唇动了动。
似乎看出了他神色里的犹豫,赵€€微微偏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将军?”
方临渊摇了摇头, 笑容有些僵硬地朝她摇了摇头, 说道:“无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长公主殿下。”
他二人道了别,方临渊翻身上马,转身离开了十六卫戍司。
他背影不见端倪, 神色也平静,可只有他心里知道,方才猛然窜出的念头让他如何心乱如麻, 搅得他握缰绳的手都僵硬着,扯得流火连打了两个响鼻。
或许……也非是猛然窜出的念头。
他策马走出了很远去, 但心里乱糟糟的一片,那想法竟就这么停在了他的脑海中。
它荒诞极了, 却挥之不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 它窜来窜去的, 让方临渊忍不住颠来倒去地想……
男人对男人, 会不会也有情根深种这一说?
€€€€
方临渊回府时, 门上的侍从便告诉他,公主殿下今日看了郎中,确认已经大好之后,便去霁月堂请安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方临渊便径直去了霁月堂。
他赶到的时候,霁月堂里恰在布置晚膳,热气袅袅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桌子,香味一路散到了院中。
方临渊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赵€€。
他坐在桌前,正跟长嫂说着什么。长嫂虽不能视物,他却仍是淡笑着的,一双眼安静地看着她,神色淡却极认真。
他长嫂说到什么,似很开心,掩唇笑了起来。赵€€也跟着笑起,眉目微弯时,目光恰与方临渊相撞。
方临渊心跳一顿,没来由地想起了方才赵€€说的话。
情根深种……这四个字,像是在他心口不知不觉地扎下了根似的,根须直往他心间里探,痒痒的。
他想什么呢!
方临渊猛地一甩头。
赵€€以为赵€€是个女子,难道他也将赵€€当做异性了吗!不过是赵€€的相貌太漂亮了一些罢了,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看谁不会多带三分情意啊?
方临渊逃似的匆匆避开眼去,早忘了赵€€那双桃花眼是出名的冰冻三尺,这位五公主殿下更是天下第一号的无情美人。
他入了堂中,当即有侍女行礼问安。
宋照锦听见他过来,当即笑弯了眉眼,让身侧的侍女伺候他坐下,又说道:“我原想着殿下这两日病愈,合该再休息几日。可殿下孝顺,今日郎中一说人能见风,便立即来霁月堂看我了。”
方临渊被迎在了赵€€身边坐下。
“殿下向来如此,您记挂他,他也记挂着您呢。”他笑着对宋照锦说道。
旁侧的侍女当即笑起,说道:“大夫人还担心殿下落了痘印,偏教我们替她看看。我们说殿下丽质,半点未见出痘的痕迹,大夫人还不信,说我们只顾着安慰她来着。”
宋照锦闻言,在旁侧轻斥道:“我如何与你们说的?是我库中还存了几盒去痕的药膏,殿下大病初愈,若是需要,合该快些拿给她用才是。”
她作势抬手要打,那侍女嬉笑着迎了她两记软绵绵的手掌,不忘抬头问方临渊道:“侯爷,您说殿下需要咱们的药膏吗?”
方临渊不由得顺着她的话看向赵€€。
便见旁侧的赵€€恰偏过脸来,目光沉静而深邃地看向他,面上的淡笑未褪,一双眼睛像是染上了春色……
……情根深种。
什么情根深种!他怎么还不快把这无稽的词丢出八百里外去!
方临渊耳根有些红,答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全不似素日里与她们笑闹时那般自如:“自是不必,长嫂放心吧。”
宋照锦在那边点头,而旁边的赵€€却在此时倾过身来,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方临渊浑身一哆嗦。
赵€€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而他柔软的绸缎衣裙也如江水一般流淌向他,轻柔中带着强烈的气息,像是会诱惑着渔人将他们骗进海里淹死的鲛人。
而赵€€的眼神……分明是沉而关切的。
赵€€心无旁骛,他却乌七八糟地在想什么!当真是他错乱了,裹入漩涡一般辨不明南北东西……真是奇怪极了!
他吞咽了一下,小声勉强地找了个借口:“……刚才离开卫戍司的时候,遇见长公主殿下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赵€€眉目隐约沉了沉。
他似乎是以为赵€€在拿那群落草兵马的事纠缠他,可方临渊心里,却乱得分明。
她说你情根深种……方临渊这么想着,喉结又滚了滚,偏头看向赵€€。
他似乎本能地想从赵€€的脸上找答案……可他却似乎不大能看赵€€,只一眼,便像是电到了他一般。
海中的鲛人也是这样……听说若有渔人直视她们的双眸,就会变成石头。
方临渊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石头了。
而那边,长念坐在宋照锦身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看着他们。
方临渊刚一躲开目光,便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
他都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心虚,在对上长念双眼的瞬间,猛地往旁边一闪,像是在撇清什么一般。
可越是这样遮掩,越显得他心思怪异……
方临渊心下一阵懊恼。
恰在这时,菜上齐了。宋照锦温声招呼他们动筷,方临渊连忙拿起筷子,埋头吃起饭来。
却未见旁侧的赵€€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微有凝滞,片刻缓缓地转开了视线。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方临渊对他的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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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之后,随着案子越查越深,好几个官高爵显、又以清廉著称的官员纷纷被卷入其中,而以桑知辛为核心的一派江南出身的平寒官吏,也被顺藤摸瓜地扯出了令人瞠目的利益链条。
他们之间的利益输送极其隐蔽,表面上君子之交浅淡如水,实则内里大有乾坤。
方临渊身在卫戍司,也看见了不少案卷。
原来他们除明面上的官衔高低之外,又另有一套等级严明的利益群体。
他们借由诗会、讲经论道等方式暗中往来,金银藏在互相赠送的奇石盆景、文玩画砚当中,甚至有时只简单的一支湖笔,也可一手掂出重量,知道谁送的笔中掏空了笔杆,在里头塞满银票。
陛下勃然大怒,自然不在话下。据说长跪殿外的桑大人直到饿晕了过去,也没能再见陛下一眼。
几日之后,京中下起了初雪,大宣也迎来了十月十五下元节的日子。
大宣素有习俗,下元节要拜祭祖先,文武百官也需入朝随同陛下祭扫宗庙。
方临渊率十六卫戍司忙碌了一整日,待夜色降临之际,宫中按照历年的惯例办起了大宴。
方临渊多少已有些疲惫了,见礼完毕,宴会开启,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吃饭,并不去应酬。
鼓乐声一派辉煌升平,大宴上觥筹交错。而他旁侧的赵€€则一言不发地剥着葡萄,二人一时间竟有种闹中取静的安稳。
就在这时,旁侧的赵€€微微倾身过来,一边将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中,一边低声对他说道:“你看。”
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朝高台的方向看去。
便见是前来赴宴的桑知辛,此时正端起酒杯来,朝着皇帝的方向行去。
方临渊微微一惊,转头看向赵€€:“他有什么话,是打算今天宫宴上说吗?”
赵€€没有答话,只拿指尖在他拿葡萄的那只手上点了点。
方临渊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