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他再见赵€€总觉得有些尴尬,主要也是他自己心思不纯造成的。
不过卫戍司忙,他每日早出晚归,几日下来,也勉强将这种尴尬消解掉不少。
他在赵€€的注视之下,补偿错误一般,将葡萄一把塞进口中。
一阵清甜。
他不由得朝着赵€€露出了笑容来,正要说什么,却猛地想起赵€€方才指给他看的画面,连忙转过头去。
高台之上的鸿佑帝正跟赛罕说笑着。
说起来,今日的宫宴还真有种暗潮涌动的精彩。
朝中出了大事,一场宫宴虽办得热闹,却隐约透出一股人人自危的冷清,鸿佑帝面上也少见多少笑模样。
唯独那位突厥来的毓妃、如今是陛下新封的毓贵妃能得圣上两分笑脸。
她自从入宫以来,盛宠不衰,风头无两,半月前还被查出的身孕,更是被陛下破格进封。
如今满宫上下,人人都要避其锋芒。而坐在旁边的皇后姜红鸾,每每看向她时,面色都有些僵硬,据传是不睦多时,如今连温厚的笑意都要端不住了。
皇后娘娘自打入宫,那可也是盛宠了多年的。如今琴瑟和鸣的帝后当中忽然插入了一位美艳的异域娇花,让人难免不多看两眼。
方临渊的目光却全在桑知辛的身上。
他与桑知辛几乎没有来往,唯独对这位侍郎大人的声名如雷贯耳。他能在朝中长袖善舞多年,自然有他独到之处,那如今已是死局一盘,他又待如何呢……
方临渊隐约生出了看兵法的兴奋,眼看着桑知辛在高台前端正地跪下,高声道吾皇万岁。
鸿佑帝停下了说笑,整个大殿中都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只见他脸上的笑影微褪,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爱卿平身吧,若要祝酒,那便罢了。朕今日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实在喝不了爱卿的酒了。”
鸿佑帝此举不客气极了,便连方临渊心头都一咯噔,只觉桑知辛回天乏术。
却见桑知辛背脊挺直地站起身来。
他年少有为,如今身居天子近臣之位多年,也不过五十来岁。
他身姿笔挺,唯独数日的磋磨之下,满头黑发中混杂了不少银丝,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憔悴。
“陛下既不胜酒力,臣便不向陛下敬酒。”只听桑知辛开了口。
“但今日下元祭祖,大宣太祖太宗在上,微臣还是想祝陛下江山万年,代代承嗣。”说着,他高举起杯,说道。
“还请陛下接受微臣的祝祷。”
只见鸿佑帝看了他片刻,凉凉地笑了一声。
“爱卿为官多年,想必比朕明白。朕的江山万年,从不是祝出来的、求出来的。”
只见他居高临下,垂眼看着桑知辛,许久,意有所指地缓缓开口说道。
“首先,便是要将朝廷的蛀虫择清,对吗?”他说。“否则,风蚀蚁蛀,便是再广袤的山河,又可供养这群蛀虫几年呢?”
说着,他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丢。
当啷一声,把方临渊都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兴奋地跳过宫斗剧情收看《大宣王朝》节目)
赵€€:(看着方临渊)他吃我剥的葡萄了,他看我指的人了,他是不是不躲着我了……
(某些人自己就是一部宫斗剧)
第91章
满座上下当即鸦雀无声。
天子一怒, 那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即便是陛下这样的仁君,雷霆之怒下,也难保会不会留下桑知辛的脑袋。
一时间, 桑知辛与陛下面面相对着, 满座朝臣谁也不敢贸然起身请罪, 讷然不言的,像是一群缩脖子的鹌鹑。
方临渊也被惊得肩头一颤。
下一刻,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膝头,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是赵€€在看着他。
“无事。”只见他低声说。
他们此时离御座有数丈之远, 这样小的声音陛下自然是听不见的。
……但赵€€的胆子是真大。
在座的官吏亲贵哪个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唯独赵€€, 神色平淡中甚至隐带着轻蔑, 眉睫微抬, 淡漠地看向高台的方向。
就在这时,那边的桑知辛动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他双手捧着酒杯,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高台之下,酒杯举过头顶,深深地磕下头去。
“微臣明白陛下之言!”只听他高声说道。
在场众人皆是愣住, 谁也不知他此言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接着说道。
“陛下跗骨之痛,是微臣为官不力之果!请陛下放心, 三日之内,臣定呈上肃清污吏之法, 荡清陛下朝野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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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佑帝没有言语, 摆了摆手, 让他退了下去。
方临渊清楚地看见, 桑知辛起身回席之时, 在场众人忌惮犹疑的神色和躲闪避忌的姿态。
他这一番话,显然是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陛下对他仍没有回应,他却堂皇地将自己摆在了受审官吏们的对立面上,此时无论是他的僚属,还是高堂之上的皇帝,都不会再对他有分毫信任了。
片刻沉默之后,方临渊借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声音,转头问赵€€道:“他这是在断尾求生?”
只见赵€€笑了一声,说道:“你看出来了?”
“看是看出来了……”方临渊有些犹豫。“但是此举能成吗?他结党贪污的罪行已经闹到了皇上眼前,皇上怎么还会重用他?”
“我们送到宫中的罪证,也确实没有确凿是他的。”赵€€说。“只要没有证据能给他定罪,此举就仍是有用……”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向桑知辛。
“虽胜算不大,不过是赌而已。”他说。“但反正已是死局一盘,没有退路,便随他挣扎了。”
听见这话,方临渊面上浮起了忧色。
“困兽之斗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他说。“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赵€€看着他,没有言语。
方临渊一时有些紧张。
“你莫非也没有算到他会有这一步?这就有些麻烦。圣心向来是最难揣测,若是他将兖州这样大的事都推了出去,那岂不是……”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却忽然,一道微凉的气息忽然凑近了他,在他毫无防备之际,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耳边。
“仍在我筹算之内。”是赵€€的声音,压得很轻。
方临渊浑身都僵了。
却听赵€€说道:“只是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而今身在宫中,总不好大庭广众地讲出来。”
他语气里懒洋洋的笑意飘在耳边,方临渊只觉自己是一座满是裂纹的石头。
僵硬得动弹不得,要是往旁边再搬一点,又会被捧得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
片刻,他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连人带着身下的红木座椅,朝着远离赵€€的方向挪了两下。
旁侧的赵€€微微一顿。
他目光里是方临渊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峻的侧脸,而高束起的发冠让他的颈项与双耳没有半丝头发的遮挡,明晃晃地暴露在了烛火之下。
与那冰冷躲闪的神色不同,那儿却是柔软艳丽的一片绯红,像是蒸腾得起热气一般。
同样一副素来不大会伪装的面孔,却在他眼前冰火相触,当即将赵€€与人相与的薄弱经历全否定了,让他一时间都未能猜出个所以来。
赵€€眉眼微顿,继而不露痕迹地在那片绯红上停顿了片刻。
他虽不通情爱,却熟谙人性,知道神色可以作伪,可情欲的反应却不会。
更何况……
厌恶躲避某人,是不会令耳根泛红的。
这分明……该是气血上涌之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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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桑知辛便如当日所言,向鸿佑帝呈上了奏折。
这是在大朝会时公开呈奏的折子,里头竟林林总总罗列了整整二十一条,全是如何挟制地方官吏、如何控制仓廪粮草以及如何弹压地方豪绅的。
二十一条整合起来,严正公整,巨细无遗,桑知辛将其命名为《核税法》。
按他在朝中痛陈时所言,他翻阅了历年以来地方官吏勾结豪强作乱的案卷,发觉其中的核心便是税收。税收是地方豪绅一笔不菲的开支,他们与地方官吏的勾连,也是从税收的缴纳开始的,而他们挪用的粮食与银钱,通常也是从税收里克扣的。
所以,他这核税二十一法便是从税务入手,控制住地方官吏对税务的管理职权,使其无法从税收上牟利的同时,令豪绅无税法的空隙可用。
而与之相对的,则有庞大的体量需要撼动。
各处上报的耕田数量与田亩产量都需要重新核算,地方的税务与仓库,都要按着账册另外核查。
桑知辛言,此法若要施行,只怕要花费一至三年之久,但若落于实地,那么此后三五十年,都可高枕无忧。
据说朝堂上当即炸了锅。
朝臣们清算下来,能有几个干净的?桑知辛此举当真是狠极了,非但大义灭亲,还要将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全都推上危墙,让他们跟着桑知辛一起倒霉!
当即,反对的奏折雪花似的送上了鸿佑帝的御案。
方临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都有些惊叹,这日在怀玉阁用饭时,还在跟赵€€感慨。
“那二十一条我也看了,桑大人此番当真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与满朝大半官员为敌。”方临渊道。“若这就是他的自救之法……桑大人还真是个够狠的人物。”
却见他对面的赵€€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