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斜地里出来一队人,正撞上那太监。
方临渊转头看去,各色交映的灯火中,竟将他都惊了一下。
那一队人身上穿着杂色的前朝衣装,腰间别着彩木雕刻的刀剑。他们面上画着彩绘,看不清面容,彩色的灯火映照在他们身上,青面獠牙的,活生生就是一众地府里的符使判官。
前头那个太监却是司空见惯。
“怎么这么不当心?”他被撞得后退两步,见着那一队人躬身朝他行礼,皱眉叱道。
“你们是皇城司的?不是还没到时辰吗,怎么就在宫里乱转?”
为首的那个连忙应声,是个男人的声音。
“公公恕罪,我们是教坊的,之前没进宫伺候过,这才迷了路……”
那太监又是一通训斥。
而旁边的方临渊,则在打量着他们。
他从前也听说过,宫里每年除夕前夜,都要举办大驱傩仪,是为扫清宫中埋祟。
因着一年一度,故而极其盛大,皇城司的各个班直及教坊的舞姬乐工,基本要全员出动。
他们会扮作神鬼妖兽,鼓吹奏乐着一路从后宫行至宫门,便是将“邪祟”逐出皇城的意思。
方临渊目光一扫,继而在那一队人的脚下停了下来。
教坊司的?
可刚才他们从旁而来,脚步之轻,竟连他都未曾察觉声息。
那太监没给方临渊多看两眼的机会,训斥几句,便带着方临渊扬长而去。
方临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临走之前,眼神还是不留痕迹地往那几人面上停了停。
€€€€
鸿佑帝正坐在勤政殿里。
他的右手上裹着一层雪白的绢帛,即便有衣袖的遮挡,仍能隐约露出白色的边角。
看来那两个宫女议论之事是真的。
方临渊的目光自没在那儿停留,只当没看见,朝着座上的鸿佑帝跪下行了礼。
鸿佑帝却似乎心情不错。
“平身吧,方卿。”他说着,左手有些别扭地拿起案上的一本折子,抛给方临渊道。“看看这个。”
方临渊伸手接下,却没打开。
“陛下恕罪。”他说。“递呈御案的奏章,臣不敢翻看。”
鸿佑帝倒是对他的谨慎不甚在意。
“打开吧。”他说。“朕允许的。”
他这话轻飘飘,其中很有种不在意对方死活的意味。
毕竟,此等僭越之举,他今日可以随意允诺,他日也能将之定为一桩罪状,将座下之人送上断头台去。
方临渊沉默片刻,还是依照他的旨意,将那奏折翻开了。
难怪鸿佑帝高兴。
看见里头熟悉的文字,他的眼睛也是一亮。
这奏章是卓方游写的。
上头说,玉门关各处守备森严,昼夜操练的士兵更是勇猛强悍。突厥人攻城的第一天,便在当日被玉门关守军围合歼灭,甚至活捉了数名主将,关押入玉门关大牢受审。
而卓方游本人,则领了一队两千人的骑兵,追击残余的突厥兵将直至五十里外,非但重创了守在那儿等待攻城的大队兵马,还缴获了数千石粮草并上百头牛羊,充入粮仓。
方临渊眼眶微热。
守城及反击的全部经过,奏折里只写了只言片语。但只寥寥几行,方临渊却在其中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影子。
守城布阵,是他在定边之策里详细为卓方游写明的。擒贼审讯,是他父亲手札里常记录下的习惯,更是用此法反复熟悉敌军的用兵之策,打了好几回出其不意的胜仗。
而他逐出城外时自左右两翼分散突袭的兵法,为他兄长首创,手札里亦详细记录过,最适用于围剿未做防备的大队人马。
卓方游全都仔细看过,亦巧妙化用了。
他们的影子,像真的砌在玉门关连绵数十里的城墙里一般,令它愈发坚不可摧。
他父兄就葬在那儿。
即便他没有亲见,他们站在虎牢关城头的魂魄,也一定瞧见了。
方临渊握着奏折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片刻才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将它缓缓合上,双手奉回御案。
“玉门关这新任的守将,倒真有些本事。”鸿佑帝高兴地说。“朕之前都没注意过他,也是你带出来的人吧?”
方临渊却只将紧握着的双手藏在鸿佑帝视线的盲区,面上则一副自然的神色,平淡地说道:“之前在微臣麾下时,也曾立过两桩小功,臣当时还以为他不过侥幸而已。”
“也许吧。”鸿佑帝说道。“还可再观察两年。”
他面上的神色确实高兴。
毕竟,离了方临渊的玉门关仍然坚不可摧,对他而言,已经足够是一件可以庆祝的事了。
“林子濯过些时日就能回来,你也该回家去,与徽宁团圆了。”鸿佑帝笑着说。
方临渊闻言笑了笑,正要应声,却见黄纬入了殿内。
“陛下,到时辰了,宫里的娘娘们也都在殿外等候了。”
鸿佑帝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方卿既来了,与朕一起上楼观礼吧。”他说。“大驱傩仪,素来只有宫里人才得以被沐恩泽的。”
方临渊并不觉得是什么恩泽。
他只看见,隔着殿门,都隐约可见外头五彩幽光一片。
只怕现下要走,也是坏了鸿佑帝驱邪的仪式。
因此,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应声之际,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西洋座钟。
戌时一刻。
距离赵€€纸条上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难道赵€€的布置,就在这驱邪仪式上……
不等方临渊想明,已经有宫女太监簇拥着他,跟在鸿佑帝身后,一路上了勤政殿二楼的高台。
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方临渊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漫天星斗之下,铺展在整个宫禁之内的五色灯火,几乎将半边天幕都照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彩色。
彩幔飘飞,楼宇辉煌。披锦着绣的内侍举着仪仗立于五色宫灯之下,将宽有数十丈的殿前广场围拢其间。
鸿佑帝看起来很兴奋。
在他身后,盛装的妃嫔陆续跟了上来。
自然,不包括被勒令在宫中养胎的赛罕。
她们说笑着,簇拥着鸿佑帝,一会儿说起去年的傩仪有多盛大,一会儿又说要在仪式上为陛下祈愿,盼望来年风调雨顺。
方临渊站在远处,却只觉像在旁观一场瑶台琼宇间的戏。
鸿佑帝笑着,看起来很高兴,但看向周围人的眼神却是冰冷而莫测的。而他周围的妃嫔们,看似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闹,但每个都是心有七窍,每句话都在心中思虑千遍,才状若自然地说出口。
与戏台上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有妃嫔高兴地说道:“陛下,臣妾听见乐声了!”
听她这话,众人纷纷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高台之上的风要大些,隐约的风声中,渐渐是有鼓乐的声音传过来。
接着,便有金玉锦绣的华彩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行在最前面的,是身着圆领官袍的教坊大乐。
浩浩荡荡七八十人的队伍,周遭有内侍举灯,打眼看去竟共有二十来种乐器。
恢弘的驱邪礼乐盛大极了,宛如天际降下的云端仙音一般铺天盖地,偌大的殿前广场,宫宇之间竟有回荡的声响。
接着,便有源源不绝的、身着彩衫、面具覆脸的宫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他们有的手中举着金银所制的刀枪剑戟,仿作天兵天将之姿、亦有拿着画木刀剑的,身上的道袍五彩缤纷。
而更多的,则是成百上千扮作神鬼者,手中举着灯烛与五色旗帜,在寒风中烈烈飘扬着。
礼乐声中,乔装改扮的宫人们自各个角门涌入广场,很快便将沉于黑暗的大片汉白玉砖石都照亮了。
一时间,千百个举着旗帜的神鬼兵将奔跑着,五色翻涌,灯火陆离。
鼓乐声接天而响,宫人们念动着驱邪的经文,在广场上散布作阵型,跳跃着,高举着手中的刀剑。
恍然间,鱼龙飞舞,仿若真是天宫地府而来的千百神鬼,在明亮的、凌乱的灯火当中,在响彻四方的鼓乐声中,驱邪镇岁,荡涤污秽。
鸿佑帝与周遭不少妃嫔,皆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可旁侧的方临渊,却是眉心一动。
这些人的身姿太过矫捷了些,与他方才在路上撞见的那队行动无声的教坊司宫人很是相像。
他不由得定睛看去。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人,缓缓行到了千百神鬼汇成的阵型正中。
逶迤曳地的冗长衣袍,浓黑织金的颜色,满身叮当的宝石金银。
那人身量高而挺拔,夜风扬起,恰露出了他脸上所覆的鬼面。
怒目圆睁的钟馗。
在看清他面具的那一刻,方临渊心下猛地咯噔了一声。
这人的身量、模样,就连纷飞的长发,都与赵€€一模一样!
旁侧的鸿佑帝也在这个时候睁开眼来。
啊,是大驱傩仪上的大巫,率领装扮的宫人们一同为他行驱祟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