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条款,张榜的差役按照上头下达的指令,逐条给流民们细细解释了,还叮嘱流民们互相转告,确保传达到位,防止后面有人借口说不识字看不懂,若这样了之后再说没听清或不知道,一律按闹事算。
流民也是人,是人就自然有善的,也有恶的,哪儿都一样,所以在恶行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算是给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给了机会不珍惜,可就别怪不留情面了。
流民们是见天生活在一起的,谁好谁坏,谁顶用谁奸滑,大家心里有杆秤,此刻那些恶的,自然不受大家待见,哪个流民都不想和他们分在一起,不然容易带累整个小组。
等报名的流民都安排完毕,小组一分,差役按照分组情况一瞧,发现剩下不少里有许多都身强体健却无人愿意组队的,原因嘛不说就知道。
不过这些强壮放着不用也是白不用,且容易生事,等差役上报后,叶峥寻摸了会儿,便吩咐专门将这些流民单独编成一队,让这一队专门干挑泥烧砖等重体力活,想着多消耗些力气估计就没精力搞事了,况且恶人自有恶人磨,现在他们自己编成一队,没其他人可欺负,就互相折磨去吧。
……
知州李勤被剿匪的将士们从山洞里救出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朝廷命官,浑身脏臭、皮干骨枯,被磋磨得基本不成人形,见到救人士兵的影子,差点两行老泪飙出来。
不过他这还是好的,和他一起被贼人被绑架的守备孙武,现已成山里的尸骨一具,因天太热,被兵士们循着地点挖出来的时候,顶风臭十里,士兵询问李勤的意见,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将尸骨收敛回去。
李勤思考了会儿,还是选择带上守备的尸骨。
跟自己出来一趟,虽没有尽到护卫之则,但乃是因敌人太过狡猾之故,如今人都死了,好歹将之带回州府交还给家人好好安葬了,算是安慰在天之灵,也全了同僚一场的情谊。
他和守备是在从邻县办完事往州府赶路的途中被那伙流窜作案的贼人给绑架的,随身跟着的卫士都被杀了,李勤本以为自己也活不下来,谁知那杀人如麻的贼人却留了他一条性命,将他关在山洞里,每日只给一点点食水活命。
李勤开始不解其意,以为贼人绑架他是为了钱财或者留着他同朝廷谈条件,毕竟知州已经算个有分量的官了,但贼人后续的操作却让他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因为他就被关在那儿,也不打也不骂,更没有谈什么保释条件,只是每天都会有几个蒙面贼人来到山洞同他说话。
一开始是说些古籍经文上的话,李勤能科举出仕学问自然不差,为了试探贼人到底想做什么,也为了保命,李勤便配合着他们的话题,一来一往,聊着聊着就是大半天,也算相处得宜。
但过了些时日,李勤便觉察出不对来,这些贼人话里话外开始说起天灾人祸,说如今在位的皇帝不好,朝廷狗官又如何如何,话里颇多怨怼之意,往常这些话也正常,既然做了贼人,必然是对当局不满,可这些人在贬损朝廷的时候,话里话外却将前朝拿出来说,有点借前朝打击今上的味道,且话语里对前朝皇室颇多推崇,什么受命于天,真龙血脉之言,赤.裸裸宣之于口。
李勤听了这些可谓大逆不道的话,彷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开始以为这些贼人只是寻常贼人,但受了他们一段时间的洗脑,他忽然回过味儿来了,这很可能是前朝留下来的势力,目的并非是单纯的□□烧,竟然借着前朝血脉的由头,有复辟之意!
而且通过这些贼人话语里的意思,他们暗中的势力竟然不小,捉他这个朝廷命官,并非是为杀人泄愤,竟然是想策反他,替他们办事!
想出来这个,李勤一颗老心直如泡在了苦水里。
他生平没有啥大志向,只想安分守拙地当好一府知州,对朝廷和天下大势也没啥别样的想法,谁知竟卷入这样的事件中,真是苦煞他也,但身陷囹圄,有这种想法却不能表露在面上,若贼人发现他无法策反,估计杀起他来也不会比杀只鸡手软,李勤只好半只耳朵进半只耳朵出,敷衍着过活,觉得能活一天都是赚的。
被兵士救出的时候,李勤已经在那狭窄的山洞里窝了六十几天,下肢血脉不畅,差点忘了怎么走路,是被兵士搀扶着走下山的。
下山后,李勤本以为自己很快会被送回州府,谁知那些兵士只将他安置在驻扎地的帐篷里,好几天没人搭理,李勤几次求见统领,下面的兵士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说已经报给统领大人,但每次又都没了下文。
李勤这个急啊,他不明失踪两个月,州府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呢,最要紧的是,本轮乡试的结果还等着他这个知州大人发榜出来,若再误了下去,可了不得。
终于,在李勤不断的求见下,有一天,兵士将他带到统领的大帐内,在那里,李勤终于见到了一身戎装的马统领,本朝同品级文官一向大于武官,但在这个满脸杀伐之气的马统领跟前,李知州往日统领一府的威风却怎么也摆不出来,相反,李勤显得极为谦逊。
李勤朝马统领一拱手,温言道:“马将军,我被那伙贼人捉去山中已两个月有余,州府必是乱成了一锅粥,如今受马将军解救,伤势也已暂消,我担心州府的情况,可否请马将军派两个人护送我回城€€€€”
“当然,”李勤瞅着马统领的脸色,紧接着道,“等我回去,自然写折子上奏朝廷,将马将军此番功劳上表天听,以感谢马将军救命之恩。”
谁知那马将军听了这话却有点无动于衷,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而是定定看着李勤,直看得李知州浑身难受,想着这话哪里出错了。
正忐忑时,就听那马统领说话了。
武将一向声气粗,但马统领的声音却不大,他定定看了李勤一会儿,冷不丁道:“李大人对前朝太子的血脉流落民间一事,如何看待?”
李勤心内一惊,想起被关在洞府内那些贼人嘴里的不堪言论。
这马统领一直不放他回去,莫不是以为他活下来是因为被洗脑,投了敌吧?
这可不妙,李勤当即表态:“这前朝血脉一事纯属无稽之谈,全天下都知道,那窦家王朝残暴不堪,太上皇才于百姓危难之中站出来登高一呼,救民于水火,乃是承天授命,天理应当。何况那窦氏受了天罚,早就无有子息,前朝哪还有什么太子血脉留存呢,这不过是愚人之言罢了,李某乃是新科六十五年的二甲头名,乃承皇恩,又怎会信这种东西。”
说完,李勤悄悄用眼打量马统领,想看看看到他的反应。
听了李勤的话,马统领的神情略微缓和了。
他终于拿正眼瞧了李勤:“……李大人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为此种妖言所惑,但天下多得是愚笨不堪的人,本统领有一言相赠,不知李大人可否愿意听?”
“自然,马将军请说。”此刻别说一言,就是十言,李勤也只有听的份。
马统领道:“如今虽说这江山已定,但这几年各地大灾小灾频发,圣人也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你我做下属的,既不能为圣上分忧,能少添堵也是好的,有人打着前朝旗号作乱,虽必不能成气候,但今上和天下人若听到了,也堵心不是?”
闻歌而知意,马统领此言一出,李勤心头一凛,接着就咂摸过话里的味儿来了。
只见他拱手朝东遥遥一拜,肃容道:“马将军所言极是,什么前朝,什么遗脉,不过是愚民蠢话罢了,如山风过耳,不理便罢,纵听见了也当听不见,谁还会出去乱说呢。”
马统领见李知州明白了,终于露出个军中汉子的爽朗笑容,点点头:“既如此,末将也要务在身,便不多留大人了。”
出了马统领营帐,李勤深嘘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不自觉渗出的汗水。
第二日,马统领果然派了一小队人马,将李勤从驻扎地请出,送往州府方向。
回去的路上,李勤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那日他无故失踪,耽搁了乡试结果,哪怕遭贼人俘虏算是个理由,但无论如何一个失职跑不掉,原本李勤是准备上书实情以告的,再痛陈自己的罪名。
可有了马统领那番话看似提点的话,李勤就改了主意,对此番被掳的遭遇,他决定就烂在心里,谁也不提,更不准备如实写折上表了。
宁被今上认为是个庸人,也好过引起别的想象……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是经验之谈也,此番心神动摇下,他却差点忘了。
什么前朝势力,他没见过,什么复辟前庭,他一概不知。
他李勤只是不走运,从临州回来的路上遭遇流窜山匪被掳了去,守备和侍从拼死护着他从山匪手中逃出来,他逃到山下,幸而遇到剿匪的马统领一行,成功获救,而守备和侍从则死在了山匪刀下,甚为壮烈,作为知州,当抚恤他们的家人。
想明白这点,李勤略闭上眼小憩。
除此之外,李勤也从护送的士兵口中听说了流民事件,他剩下主要就是担心着州府城的情况。
在他的设想里,少了一二把手坐镇,而王仁芳又是个扶不上墙的,他消失这么久,州府肯定是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知城里城外的百姓究竟如何?
若还有惦记,便是惦记一城百姓,到底是他辖下之城,闹得太不好看,他这个知州也亏心,现在只期望那王仁芳稍微顶点用,别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就好。
若闹出大乱子来,给圣上的请罪折子上又得多添几条罪名,若圣上体恤还好,若不慎龙颜大怒,他这定乌纱帽也就到了头,便是运气好没掉脑袋只降了职,这辈子估计也难再有所寸进了。
唉€€€€
不过经此一遭,李勤倒是想通了,人死万事休,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能留一条小命在,比什么都强,譬如那守备和卫士,就算他倾尽家资抚恤他们的家人,也换不回一条活生生的命来。
故此,圣上要罚就罚吧!
只要留他脑袋,怎么罚他都认了。
第41章
满腹愁思地走了两天,第三日清晨,归心似箭的李勤手搭凉棚,远远便瞧见了州府城的影子,除了城墙的影子,天边竟然飘着几缕黑烟。
瞧见黑烟的李勤登时心头一凉,流民进城后□□烧的画面似乎已经展现在他眼前。
吾命休矣!
李勤一肚子愁思当即转为苦水,连舌根都是苦的。
但赶车的兵士眼力比他略好些,还未到近前便瞧见什么,说出的话却不是气愤或责备。
一路板着脸的兵士难得说了句缓和话:“这一路我等路过其他城池,多有流民之患,一城百姓深受其害,李大人这儿却能将流民充分利用起来,可见平日便治城有方,令人钦佩。”
什么?
将流民充分利用起来?
李勤被说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城池都烧起来了,这话所从何来?
莫非这兵丁是在嘲笑自己?
自己好歹也是一府知州吧,现在的确是形势比人强不错,但这士兵也太……
太什么……李勤没有往下想,他已经顾不上了。
因为随着马车快速驱近,李勤亲眼瞧见了。
沿着城墙根下,贴着一溜儿简陋但宽敞的小棚,棚里飘着食物的香气,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流民样的人捧着竹罐或各式各样的泥碗,排成长龙,从棚内领出热腾腾的吃食,井井有条,无人拥挤抢夺,领到食物的人也不在队伍前多耽搁,自觉快走两步离开,将领食物的机会留下下一个流民,自觉寻个角落安生蹲着吃。
这些领食的人大多是些老幼妇孺。
而视线一转,往另一边看去,则是身强力壮的青壮流民,有的拌土,有的砌墙,干得热火朝天,兴起的时候还喊两声号子,更远一些的田间则有几座冒烟的土包,似乎里头烧着什么,正是这些土包让李勤误会城内发生了□□烧。
一队流民正扛着木头往里填,而土包边的空地上,几个流民用泥打胚,他们脚边晾着一溜儿土色的泥砖。
李勤并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不接地气的迂腐,他也是苦出身,这场景李勤一看就晓得了,那些土包是砖窑,这些流民正在打胚烧砖,而城墙边正在加固城墙的青壮们用的砖,正出自这些土砖窑。
兵士把人安然送到地方,扭头驾车又十万火急地走了。
徒留李知州一个人站在往日最熟悉,此刻又略有陌生的城墙边。
往日城墙历经风雨的旧石旧砖,已有大半被替换成崭新干净的大青砖,城墙加厚了两掌,高度也平地拔高三尺有余,城头是崭新的旗帜,峥随着秋风烈烈飘扬。
看到这一切,李勤整个人都感到有些晕乎乎。
这是他的州府,他的城……?
王仁芳那老小子,竟能做到如此,难道往日错看了他,那老小子竟是个藏拙的?
“已将流民分作几波,各司其事……前几天也有几个闹事的,当着所有的流民的面被差役拖出城外,不许他们在此逗留,几次之后,便是有不老实的也不敢出头了,现在留下的这波都是安分的,大人你瞧那边的砖窑,如今一窑可出青砖一千,除去质量不合格的,至少还有八百,按照这个进度,修缮完城墙和码头还绰绰有余€€€€大人再瞧那边……”
虽说王主簿现在已经很信任自己,把安置流民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但叶峥却并不擅自做主,他时刻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除了一些惯常小事随手处理掉外,有大事一定会问过王主簿,隔几天还会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做个总结,找时间给王主簿详细汇报,算是把上辈子应付导师和上司的效率拿出来应对王主簿了。
这让王主簿感觉十分不一样,觉得叶峥这个年轻人不仅会办事,人也特别上道。
当然了,现在知州不在家,王主簿称大王,奉承他听他调遣的人自然是不少,但怎么说呢,从叶峥手里办出来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就是相当不一样,非要说的话,叶峥办事格外令人舒服。
比如今天,叶峥就用三寸不烂之舌又把王主簿忽悠出来了,让他亲眼看看这段时间的成果,毕竟光用嘴讲,和亲自验收,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感官上都是不同的。
城内外流民的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着,流民们虽然在劳作,但精气神已和初时完全不同,如果说一开始是充满了枯槁、颓丧和一触即发的暴戾,现在的流民脸上爬上了希望。
哪怕身上再苦再累,起码有药喝,有饭吃,有固定的工作,彷佛回到了还在家乡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不是流民,用双手创造生活,未来日子还很有奔头……
站在加厚加高的城楼上,看着这一切,饶是王主簿这样混老了的官场油子,也不由升起了一股豪情,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
那时候的王主簿也有过为民请命,建设家国的凌霄之志,从什么时候起,那样的自己变了呢。
还没等王主簿想明白,他的视线忽然定格在城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看清此人是谁的一瞬间,王主播倏然瞪大眼!
叶峥一直关注着王主簿的反应,当即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施粥的凉棚附近,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鬓角微白,留着一缕山羊须,脸颊瘦得凹陷,如同遭了灾,但神情看着却迥异于身边的流民。
看到王主簿神色变化的几个瞬间,叶峥对城下人的身份略微有了点猜测,却没有露在表面上。
此刻,那城下人的视线正好和叶峥相接,叶峥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沉静地点了点头,这幅宠辱不惊的样子,令李知州愣了愣神。
而这时候,王主簿终于反应过来,扶着城墙就往下跑。
叶峥听他嘴里喃喃着知州,正对应上了他心里的猜测。
王主簿脚打后脑勺地跑出城门,跑到粥棚前的时候脚底拌蒜还差点摔了,好在叶峥正跟在他后头,好心扶了一把,才没有让王主簿丢人地跌个狗啃泥。
乍一见到消失两个多月的知州大人,王主簿激动极了,话都差点说不囫囵:“知,大人……您,您总算回来了,您这是去哪儿了啊……可让属下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