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激动,但问话的声量却不大,显然还顾忌着旁人。
“旁人”叶峥自然当做没听到。
李勤也激动,但在下属跟前,总不好表现得太软弱,只好强撑着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去再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瞅了瞅四周,还是说了句:“你干得不错。”
王仁芳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说着瞅了瞅李勤身后,小心又问:“大人,守备大人呢,没同您一起回来?”
提起这个,李勤的脸色黯了黯。
王主簿不亏是当老了官的,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当即点头哈腰道:“大人想必是累了,回去歇歇,歇好再说也一样。”
李勤也不想提这一节,从善如流地转开话题,指着城外干得热火朝天的流民道:“这些都是你吩咐的?干得不错,往日你装得那个样子,才干不显,竟是我小瞧你了。”
提起流民,王仁芳就想起叶峥来,反正知州已经回来了,自己的功劳横竖跑不掉,因对叶峥好感度高,此刻也愿意在知州跟前托他一把。
忙让开身后,令叶峥显出来,对知州笑道:“大人,我什么水平您还不知道吗,这些日子多亏了这位叶峥叶秀才,在安抚流民上提了诸多建议,这些粥棚啊,砖窑啊,令流民修缮城墙码头啊,都他想出来的,我啊,就是坐享其成罢了。”
叶峥这才风度翩翩行了个学生礼,这就是秀才的好处了,见官不用跪拜,行学生礼又有尊严又显得亲近。
叶峥在城墙上就同这位知州大人对视过一眼,虽然当时已经猜出知州的身份,但此刻还是故意表现得惊讶:“您……是知州大人?大人好,学生叶峥这厢有礼了。”
李勤扶了扶须:“无须多礼。”
行过礼后,叶峥冷不丁道:“知州大人穿着如此低调,可是出来巡察城墙修缮事宜不欲令人认出?既如此,不若我为马前卒,替知州大人介绍一二?”
李知州和王主簿闻言俱都一愣。
但随即,他们又同时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位叶秀才的反应,不仅不突兀,反而十分合理。
知州消失二月有余这件事,知州李勤自己明白,主簿王仁芳也知道,但除他二人外,其余人等一概不知,所有人都觉得知州没有露面是因事务繁忙,谁能想得到真实的原因是知州竟不在城中呢,若知道城内并无知州镇守,这城说不得早就乱了,便是叶峥和王仁芳行事,也都是借着知州大旗的。
想到此,李知州和王主簿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对叶峥露出笑容。
知州捻了捻山羊须,对叶峥温和道:“叶秀才青年才俊,本官心里有数,只是本官出来半天也该回去了,下次吧,等本官处理完府中事宜,再请叶秀才作陪,将此事好好地讲上一通,现如今,本官却要回去了。”
叶峥扫过李知州一身风尘仆仆,没有放过他鞋上长途跋涉的痕迹和神情间的疲累,从善如流低下头道:“是,那便等下回吧,学生恭送大人。”
李勤点点头,身形有点踉跄,王仁芳瞧出上官的不便,伸手扶住,对叶峥点点头,便携着知州大人转身。
就在此时,领粥的流民里有人认出他们,尤其是叶峥,就不说他这张令人一见就忘不了的脸,就说他这段时间天天出现在流民区,流民们都认识这位叶峥叶郎君,还有叶郎君的夫郎和岳父。
他们俱都是好心的慈善人,尤其叶郎君他夫郎听着是有了身子了,还时常地给流民打粥施药,众人无不感激的。
叶郎君身边的主簿大人不常出现,但叶郎君先前在城楼上专门介绍过,流民们也有印象,叶郎君还时常说些主簿和知州大人如何关流民们的事迹出来,就令流民对这些官员们有了不少好感。
此刻见到叶郎君和王主簿,流民自觉要打招呼,要道个好,若受了别人这么大的好处,连人走过身边都视而不见,那还成个人咧?
于是流民们自发走过来,围在叶郎君身边,想磕头,但想起叶郎君三番五次说过不受用,还是忍住了膝盖没弯。
“叶郎君,您又来看咱们了……家夫郎身体可好?怀孕了身子沉,要注意休息。”
“叶郎君,您瞧瞧我家鸡毛,这脖子眼见着就消下去了,这药真有用嘞,好喝又不苦嗓子!”
“叶郎君,我家大栓€€€€”
叶峥一一回过。
“夫郎家里都好。”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治脖颈肿胀的药自是不苦,但若其是其他毛病,可不能惯着孩儿不喝苦药。”
等等等等,有点像是拉家常。
随口说了两句,叶峥动了动眼睫,特意退到一边,将李知州和王主簿的身形让出来,主动给流民们介绍。
“大家瞧,这是我们知州大人,知州大人今日难得有闲,和主簿大人一起出来体察民情,先前大家伙还担心我叶峥拿话支吾你们,过后就说话不算话了,如今亲眼见到知州大人,可是信了?”
流民们顺着叶峥的指引,看到李勤身上。
这算是突发情况,但身为州府的一把手,这么点小状况是难不倒李勤的。
迎着流民们看过来的目光,李勤挺直身形,不闪不避,顺着叶峥给的台阶,做出一副“没错,本知州就是勤政爱民,一得空闲就出来关心你们”了的样子。
流民们都是平头百姓,在家乡的时候一辈子见到的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每年下乡登记一次税粮的秋收官,若无意外,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一回县太爷,如今猛不丁见了知州,当即窘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了。
知州大人是多大的官,流民们也理不清楚,但听说是比县太爷还要大上几级,天老爷,比县太爷还大!
当即,好不容易叫叶郎君说直了的膝盖绷不住了,流民们纷纷跪倒在地,给知州大老爷磕头不迭。
叶峥现代思维,不喜欢别人跪拜自己,但流民要跪拜知州,他就不方便干涉其中了,而且流民越表现出惶恐尊敬,恐怕还能更令知州大人怜惜些,手头的政策里多漏下一点,就能让流民们活命了。
“多谢知州大人不驱赶我等。”
“好官啊,青天大老爷!”
“以后若有幸能回乡,定然给知州老爷点个长生牌位,保佑知州老爷长命百岁!”
老百姓的反应是最纯朴的,遭了殃就郁闷,有人对他们好就感激涕零,好话一箩筐地放送。
虽是好话,也是肺腑之言。
李勤虽做到知州的官职,但一生中也很少如此直面底层百姓如此热情的感恩,一时间,彷佛升起一种陶陶然的错觉,被贼人囚禁在山洞中折辱的那些日子根本不存在,他李勤的确稳坐大局,采取了切实有效的政策,将流民们治理成这幅善良温和的样子。
叶峥立即不失时机地进言:“大人,可有话要对大家说?”
话嘛,李勤还真有。
他轻咳一声,故作沉吟了一会儿,沉声道:“如今你等既有粥药,又有了营生,可不许再恶作胡行,不许再与这州府城中的百姓起冲突,可知道?”
“听大人的,大人说啥就是啥。”
“大人这样慈悲,若还有人捣乱,俺老刘第一个不同意!”
“就是就是。”
李勤到底是不太了解城中情况,说了几句随大流的话,就朝王仁芳使了个表情。
王主簿立刻很有眼色地扶起知州,对流民道:“知州大人巡查一下午,城中事物繁忙,要回去了,你等别围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是是是是!”
于是流民们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低头又去粥棚或者药棚外头排起了队,便是领过粥药的流民,也自觉做去墙角边,不碍着来去进出的人。
见此情景,李勤更加满意了,觉得这批流民比他见过的那些流民要懂事,也守规矩多了,放着这样一群人在他城门口,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话幸好是李勤没有说出口,不然就连王仁芳都要腹诽了,这一切都理顺之后,自然是服服帖帖的,没理顺之前呢?
那夜半冲击守城卫狂徒的尸体,那埋在地下,血还没流干呢。
叶峥敛目,立在原地看他们离开。
无论先前发生了什么事,知州既然回来了,估计离张榜日也不远了吧。
果然,距离叶峥见过知州才过了一天,乡试的结果就张榜贴在了告示栏上。
城内百姓原本惊疑不定,正等结果等得心焦,这榜单一出,当即互相奔走相告,城里的带信给城外的,一个传一个,也有那等收了钱四处宣榜的小子得了结果往四里八乡跑。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留在城内没走,坚决要等乡试结果出来的秀才公。
如今得了消息,有的连鞋都顾不得穿,光脚就跑出客栈往发榜处赶,城内百姓比肩继踵地挤在告示牌下,人头攒动,叽叽喳喳。
“我不认字,兄台劳驾,请问名单上可有位何田县的王姓相公?”
“让让让让,借个光咧借光……让我进去瞧瞧,谢谢谢谢。”
“……唉你这人踩我脚了!真是。”
“中了!我中了!阿爹阿娘我中举了!”
“我儿真是好样的,光宗耀祖,走,担惊受怕了这些天,如今结果出来,可要大吃一顿犒劳我儿辛苦。”
有中的,自然也有不中的。
好不容易上前,捏着手汗将榜单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哪儿都瞧不见自个儿名字,一张脸哟,拉得如丧考妣,也有一屁股坐地就哭起来的。
但也没法子啊,谁叫没考中呢,只能收拾收拾,三年后再战(乡试三年一回)。
叶峥早起就云清云爹出城转悠去了,既然流民的病不过人,云清也就没了限制,时常地也会跟叶峥出城看看。
他们看了砖窑又瞧了药棚,喝了两个多月的海带汤,充分补充过碘元素,流民们脖子上的肿块基本都消下去了,即便没有完全消退的,也不再肿胀如瘤,只是略有凸起。
比前段时间的饿鬼样可好得多了。
因叶峥总是忙前忙后,流民们都认得他和他家人,走到哪儿都有流民千恩万谢,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一开始叶峥很不适应,但次数多了也习惯了,云清和云爹也是如此,这已经是叶峥□□过一遍的了,先时流民们见了他,那是直接下跪的,那才叫个真不适应。
叶峥牵着云清的手刚过城门。
守城卫和他极熟,当即惊讶道:“叶相公果非常人也,竟然如此淡定,还有功夫和夫郎一同闲逛,令我们兄弟好生佩服呀。”
“你们才知道啊,叶兄弟不是那等一惊一乍的人!”
叶峥被说得一愣,挑眉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莫非城内有事发生?”
“我说怎的如此波澜不兴,原来叶兄弟还不知道放榜的事呢!”
“叶兄弟,今日乡试放榜,百姓都争相去看,你也快去瞧瞧吧。”
“若不是我们兄弟要执勤,就替你去啦!”
乡试放榜了?
叶峥眼睛一亮,随即就感觉到云清握着他的手一紧。
安抚地拍拍云清的肩,叶峥忙谢过守城卫:“多谢多谢,我这真还不知道呢。”
“叶兄弟,快去瞧瞧吧,你不急,你夫郎都替你着急了!”
说完,一阵大笑。
叶峥知道这些汉子只是直了些,并无坏心的。
恰逢云清拉着他就跑了起来。
叶峥当即顾不得和守城卫多说,转而提心吊胆地护着云清,嘴里不停提醒:“清哥儿你跑慢些……知道你急,那榜就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跑了。”
等跑到告示处,云清脸不红气不喘,叶峥倒是一头脑子的汗。
非是累,纯粹被云清吓的,生怕他跑出个好歹来。
还是云清安慰他:“这有什么,听说娘快生我的时候还耕了一亩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