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抬头,广场上空恰巧飞过一群鸥鸟,他思考的时间太长,燃香已过半,有那才思敏捷的学子已经完成策问,正待通读后誊抄。
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已经不是那么充裕了。
叶峥提起笔,决定抓住心内那一瞬间出现的念头,写下来。
四月十三,太书房西殿。
殿试所有考生的试卷已经统一送到这里,放到几位考官案头待阅。
东殿内,明光天子高坐上首,贴身大太监捧来茶水,明光帝托起茶盏喝一口,略皱眉动了动身子,太监立刻往他身后又塞了两个软枕,缓解常年坐着导致的腰椎疲劳。
六十七的老人了,在民间也许早就万事不理,每日只管含饴弄孙,做个糊里糊涂的老家翁,但六十七的明光帝却还要打起精神,端坐案前,等待考官们将卷子初阅排序后送上来过目,定下最终也是最重要的出身和名次。
大启朝,一甲有三个名次,是殿试前三名获得的。
第一名点为状元,第二名点为榜眼,第三名点为谈探花,此三名学子赐进士及第出身,乃是进士中的进士,是全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梦想。
前三过后就是二甲榜了,二甲里的头名,也就是殿试第四名,称为“传胪”,也是很风光的名头了,只是再风光也不如一甲那三位。
从二甲起,赐的就是进士出身,从第四名,到第十五名。
剩下的就是三甲了,即从第十六名起,到最后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官场有句刻薄的调侃,叫“同进士,如夫人”,就是说你这不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只是个同进士而已,充分说明了榜单上的鄙视链。
同进士在出身上差进士颇远,最明显的不同就是三甲的同进士不能入翰林院,只能去地方任职,职务也是上头的二甲进士们挑剩下不要的。
西殿,紧张的阅卷工作正在进行中。
比起会试那九百张卷子的工程量,殿试这六十八张卷,分到每个阅卷官手里也不过二十章左右,而且都是命题作文,写的同一个题目,无形中降低了批阅的成本。
但阅这一批卷子的难度却丝毫没有降低。
经过一夜紧张的忙碌,第二日天色微明,六十八张卷子的排名工作已经做好,放在主考官案头。
主考官取了前二十名的卷子仔细看过,又抽了几张后头的略微看了,给前五名做了微调。
做完这一切,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
明光帝也熬了一夜,此刻正在太监的服侍下喝参汤,按说他不用陪着熬,只需等阅卷官们将次序排好,天亮再来太书房,等着呈上御览就行,但他偏偏就在太书房东殿待了一夜,可见明光帝对此次科举纳才的重视程度。
“陛下,学子们答卷的名次已做初排,呈于陛下,请陛下过目。”
明光帝揉了揉额角,看向整理好的一沓卷子。
殿试卷是不糊名,也不另行抄录的,考生们姓甚名谁字迹如何一目了然。
明光帝先看了第一张,也就是考官们排列的殿试第一名。
接着往下又看了几张。
考官们都悄悄觑着眼看陛下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他对这排序的满意程度,但明光帝脸上却无甚表情,什么也看不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殿里只有明光帝翻阅卷子的声音,间或咳嗽两下,其余一声不闻。
考官们保持弯腰的姿势等,等得人都僵了,终于,明光帝翻页的声音停了。
众考官偷眼一看,只见他盯着案头一份卷子发起了呆。
从前后试卷的折叠程度来看,这是一份二甲前排的卷子,如果看得不差,不会跌出二甲十名开外。
明光帝抽出这张卷子,看了看籍贯姓名,问此卷乃是何人所批。
考官们又不是什么记忆大师,二甲六十八名考生来自全国各地,批阅工作已经很忙碌了,除非考生真的惊才绝艳,不然谁会记得每个考生的名字呢?
但这位考生么,王大人还真的有印象。
主要是他那一笔字对于阅卷官来说真的太过友好了,在看过那些把试卷当书法作品来写,有时辨认都要辨认得人头晕眼花的卷子后,这份卷子的字简直如涓涓溪流,给考官的眼睛做了个spa,所以王大人特意记下了考生的名字。
此时明光帝问起,王大人就上前一步:“回陛下,此乃老臣所批,排名是诸考官共同商议后定下,可是此卷有何不妥?”
明光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点了五个人的名字,要求看他们会试的答题卷。
会试的答卷并不在太书房中,而是在京城贡院里,但谁叫明光帝是天下之主,他想要看考生的会试卷,难道有人敢说要去贡院取卷子太费功夫,您别看了成不成?
自然是紧赶着让人取了来。
半个时辰后,五个考生会试的三场卷子加上殿试一张,都呈在了明光帝跟前的桌子上。
在刚才等待的时间里,五张卷子明光帝已经单独抽出,给几位考官包括主考官看过,而其他考官也回忆起了明光帝特意提过名字的这位叫叶峥的,字迹看着令人浑身舒服的考生。
纷纷在脑中回忆着他会试三场写了什么。
因会试时恰巧有过争议,几位大人一合计,还真想起来了,这位考生的实务题和截搭题回答得都不错,只是文采稍显逊色,有了这么个短板,才一下子给落到了第十名。
此刻明光帝也在看叶峥的卷子,此人的字迹对明光帝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过于友好,明光帝看着看着,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和主考官感慨:“倒是个实在人,只是这诗做的,爱卿你瞧瞧,这人的诗词先生不知是哪位,若叫朕看到了,先给十板子。”
嘴上说着先给十板子,要惩罚叶峥的诗词先生教出这样的烂学生来,语气里却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喜爱似的,这一时叫主考官也没话说了,圣上您这是讨厌啊,还是满意啊?
四月十五,皇极殿。
巍巍天子,悬坐高堂。
叶峥和诸考生站在大殿内,等待大启天子宣布殿试结果。
内侍双膝跪地,将名本举至天子跟前,方便御览。
这个环节,乃是大启朝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至高时刻,由天子,亲自念出姓名。
当然,一溜儿名字那么多天子哪能各个都念,明光帝只会亲口念出一甲三位的姓名,从二甲传胪开始,由内侍代天子唱名。
“一甲状元,崇州周纪明。”
学子里,当即有一个人高马大的走出,跪在地上,激动得浑身颤抖:“学生周纪明……”
皇上见他激动,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话,到底是状元郎,待遇不同,此刻全部学子羡慕的视线都投向他一人,这就叫平步青云吧。
叶峥也多瞧了几眼,状元郎啊,不得了,以后虽然也许可能同朝为官,但人家这起点,这平台,比不了。
和状元说完话,圣人继续念第二名。
学子们屏息敛声,高抬胸膛,希望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天子口中。
“一甲第二名,榜眼,堰州叶峥。”
随着明光帝的声音落下,不少目光直直冲着叶峥就过来了。
虽然叶峥自觉和同届这些考生不熟,但以他的相貌人品,明里暗里打听他的考生绝不会少,天子口中说出叶峥二字,当即知道名字的就把头扭过来了。
见叶峥还有点发呆,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有个好心考生不由轻轻唤他一声:“叶兄,叶榜眼,陛下叫你呢€€€€”
叶峥只是怕自己听错了,又不是真傻,当即出列跪地:“学生堰州叶峥,见过陛下。”
明光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对谁都爱说两句,道:“你是叶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叶峥闻言抬头。
不知从哪传来几声惊呼声,今日学子穿的都是礼部特意发的面圣的学子服,头戴玉冠,大家都含胸低头的时候不显,叶峥这一抬头,当即就如鹤立鸡群里的白鹤,一下子身高长相都显出来了。
明光帝看了他半晌,竟然没有说话,弄得叶峥心里七上八下的。
谁知,过后明光帝竟然带着笑意对位列左侧的主考官道:“可惜上次没有让他们抬头细看,不然这探花郎是谁,也就无甚争议了。”
主考官面上堆了笑附和:“陛下说得是,叶榜眼当真相貌冠绝,郎无其二。”
心里却颇为无语,想说陛下啊,你这都点了人家榜眼了,现在又说探花,难不成人家好端端第二名的榜眼就因为长得好,就要生生降下一位去当探花?这不合适吧。
还有,您这话说出来,让后面真正的探花郎怎么想啊?
不过主考官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下罢了,人家是官家,是圣上天子,有资格任性。
叶峥也听得有点€€,嘴上还不得不说:“谢陛下夸奖……”
明光帝见了美貌臣子,心情大好,竟然在朝堂上和叶榜眼拉起家常来,比如叶爱卿家中几人,何时入的京城,对京城水土可惯之类的。
叶峥不想出这个风头,又不能不答,只好问什么简短说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倒让其他人觉得这叶榜眼年纪轻轻却宠辱不惊,要是其他人有机会得圣上这么垂询,估计没话也要找出话来说,恨不得祖宗十八代都倒出来。
好在明光帝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问过这些话题就让叶峥归队,继续念下一名探花。
本朝探花,的确是个挺拔修长的男子,也称得上一句美,只是此美非彼美,探花郎谢元德时年三十有七,拥一把柔顺飘逸的胡子,称一句美髯公绝对不言过其实。
只是探花郎这美髯公的美,和叶榜眼被称作相貌冠绝,郎无其二的美,还是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
原本一甲三名里,状元公惊才绝艳,探花郎相貌堂堂,第一名和第三名都有各自浓烈的特点在身上,只有榜眼这第二名,拼文采比不上状元,拼颜值比不上探花,是最无特色,也没有啥人谈论的那个了,光彩全到那两个身上去了。
可是这一科完全颠倒过来,状元探花没啥好说的。
叶峥这个第二名的榜眼,反而成了圣上搭话最多,主考又夸奖的风云人物,一下子吸走了最多的目光,成了一甲里话题度最高的人物了。
不得不说,也算是为古往今来被忽视的榜眼们争了那口气了!
第63章
殿试过后例行有礼部举办的宴会,此宴为新科进士而设,庆祝他们成功登科,因举办地点在琼林苑,也被称作琼林宴,乃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最高规格的宴会,凡读书人就没有不向往的。
在赶赴琼林宴的时候,一甲三位进士,状元榜眼和探花,将会着大红云纹袍,戴点翠金花的双翅帽,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由仪仗队开道,敲敲打打,在京城百姓的热情围观中穿过朱雀大街,走中直门进琼林苑去。
这是京城最热闹的盛事之一,又被称作天街夸官,是一甲前三才有的殊荣。
在去天街夸官前叶峥就在家里和云清说好了,到时候天热人挤人,气味又不好,游人里三教九流都有,安儿然儿还小就不带出去了。
要喜欢看翅帽大红袍,到时候夫君申请把蟒袍穿回家来,夜里单独让清哥儿看个够,怎么看都成,脱了也成。
云清在叶峥头上拍拍:“都是当了榜眼的人了,还这么爱说笑撒娇。”
叶峥把头往云清肩上一靠,舒舒服服转了个圈:“别说当榜眼,就以后我当了中书令,我也是云清的小夫君,要云清宠一辈子的。”
大启朝不设尚书省和门下省统领,三省六部统一由中书令掌管,中书令就是实际上的内阁最高长官,中书令以上就是皇帝了。
这个职位有的朝代叫丞相,有的朝代叫宰辅,有的朝代叫阁老,在大启朝,就叫中书令,叶峥这么说就是开玩笑,状元那么荣光还每三年出一个呢,何况榜眼乎,他再自大也没幻想自己就要当中书令了。
今科一甲,状元周纪明二十六,是个看上去微胖,方口阔鼻,有点淳朴的汉子,笑起来还带着些憨厚气,坐在高头大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探花郎前头说过了,是个三十七岁的美髯公,气质松劲,堪称俊叔叔,这二位的相貌在学评中都是甲等,也都是相貌堂堂的人物。
但无奈时年十九岁的小叶榜身材眼颜值过于逆天,一身大红蟒袍把他衬得谪仙降世般超尘脱俗,大姑娘小婶子小哥儿的手绢花枝像长了眼似的都往他怀里飞。
叶峥本就不惯这种场面,这衣服是华服,属于仪仗的制式,又厚又重,脑门上的翅冠又是点翠又是珠宝又是金丝,约莫得有两斤重,外人看着好看风光,实则他的内衫已经热得透湿,还得躲避时不时飞来的绢花“暗器”,自觉十分辛苦,反而羡慕起二甲第一的传胪来,名次差不了多少,却可以躲清闲不用叫人看了一路耍猴似的。
好容易进了宫门无人围观了,叶峥从怀中掏出云清给准备的帕子擦了把脸,深深吁出一口气,云清当真贴心,肯定一早就预见到了,才准备这么妥帖,这好在是云清给准备的帕子,用起来无心理负担,若是街上热情大姑娘投掷来的香帕,估计他还得犹豫上头染了啥,用来擦汗不擦呢。
瞧见叶榜眼的狼狈样,状元和探花还调侃他:“年轻长得好就是惹眼啊,小叶一个人就把我们两个的风头都给抢了。”
叶峥苦笑朝他俩作揖:“二位哥哥就不要挖苦我了,瞧我这一头一身汗。”
周状元和谢探花都不是刻薄之人,笑过就算了,还给叶峥出主意,叫他找个僻静处悄悄把里衣脱去一件,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松快一件也瞧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