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对这样安排显然是十分满意,叶弟果然体贴人,用那消除疲惫的薰衣草香皂从头到脚洗涮过后,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帐中就响起了鼾声。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周纪明是被清脆的鸟鸣声叫醒的,屋外不仅有啾啾鸟鸣,还有孩子们跑跳发出的咯咯笑声,空气里是草木和鲜花的清香,周纪明不由脸上先挂上露出一抹微笑,起身推开房门,只觉温度适宜,传来的风都带着阵阵暖香。
京城里这个时候正是春寒料峭,时不时还会下场雪,雁云州却已经草木芬芳遍地鲜花,叶弟信中没有骗人,雁云的确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刚站在门前舒展舒展手脚,就有侍从端来牙具和清水巾帕,周纪明洗漱完毕,跟着其中一个侍从的指引,走向隔壁小花园。
孩童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刚走过月亮门,就有一个藤球迎面飞来,擦着周纪明耳畔飞过,随着球跑过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周子善。
见差点砸中父亲,周子善的脸色立刻变了,父亲一向信奉君子端方,行走坐卧都有规矩,竟然被父亲看到自己这样不持重的一面,不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周纪明却并没有对儿子生气,反而捡起脚边的藤球朝儿子丢去,周子善本能将藤球接在怀里,正想解释什么,隔着一座假山就传来然儿的呼声:“周哥哥,快把球传过来,叶瑾安大言不惭,说要撞你个人仰马翻呢!”
周子善忐忑地看着父亲脸色,一副想赶紧回去又犹豫的样子,周纪明温和一笑摆摆手:“去吧,玩得开心点。”
“嗯!”
周子善立刻开心了,抱着球就冲着不断招手的小伙伴那边跑去。
倒叫周纪明有点新鲜,他儿子在家之时,整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看书写字,说起话来也很老成,难得看到他这样漫天大汗脸颊红扑扑的样子。
绕过假山,就看到亭子里坐着喝茶的三个人,谢元德眼尖,一看到他就招呼:“小周醒了啊,快过来一起喝茶,小叶这里有雁云最上等的普洱,我喝着味道倒与京中买的不同。”
周纪明加快脚步走入亭中坐了。
叶峥给他斟茶:“周兄昨夜睡得可好?”
“雁云气候真是令人舒爽,许久没有这样好眠了。”周纪明持起杯喝一口,老实道。
又赞:“好茶!果然和京中不同。”
叶峥随口道:“这都前几日王府送来的,大约是有些不同吧,我这人牛嚼牡丹喝不出来,三位兄长若喝着适口,走的时候就带些回去。”
周纪明感慨:“叶弟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位雁云郡王最近在朝中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呢,不仅今上夸赞,连朝臣与诸皇子都说他好,如此之人,不想竟与叶弟交好,果然人和人的际遇,就是有所不同。”
说着说着,那股郁郁不得志的味儿就不□□露出来了。
叶峥知道这位周兄就是有个自怨自艾的毛病,并不是针对他,而且也只是口头上说说,并没有坏心的,故而也不以为忤,只微笑听着。
谢元德咂摸了一口茶说句公道话:“小叶当初是和雁云郡王车驾一起来的雁云,那时候雁云在京中人口中是个什么名声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一同来雁云,一同在此地安家落户,站稳脚跟,虽小叶书信里并不提起,其艰难险阻大约也能猜出几分,与雁云郡王也算得上同甘共苦之谊了,便是赐下点好茶叶又当个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纪明也知道自己老毛病,当即以茶代酒:“是我失言了,叶弟别与大哥计较,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说完一仰脖喝下杯中茶水。
闵良骏故意撇嘴:“周兄好心机,如此干一杯干一杯的,借着赔罪之名,可不就能多喝不少好茶水了?”
他一打岔,众人都笑了起来,顺着说周纪明是为了多喝茶水才故意这样,差点被他骗了去。
笑闹过后,亭中气氛恢复如初。
谢元德再次提起话头:“小周有一点没说错,这雁云郡王的确最近声名鼎盛,就不说他上折为大皇子和太子请恕一事,就光说他这几年进贡给今上的东西,尤其是那薰衣草精油,听说圣上如今是时时刻刻离不了,还有进贡给内廷妃子的荔枝和其他各样鲜果,也不知用了何种保鲜手段,竟然一路送入宫中还冒着鲜乎气儿呢,往年地方进贡荔枝,烂的烂坏的坏,捡出些好的来便是宫里各处主子都不够分配,现在却是还有余量打赏下头,那奴才们得了好,可不也谢着雁云郡王,如今是人人都赞他有心赞他想得周到。”
“还有那土豆,推广到下头,各处都是大丰收,便是黔颠等州最贫困的地区都没有上报饥荒,龙颜大悦,各地百姓也是感念雁云郡王之德。可是我们几个是知道的,那土豆最早是你闲谈时提起的东西,如今大面上都变作了雁云郡王的功绩,小叶你倒是隐在后头不大显了。”
叶峥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我做事又不为名声,为的是自己的心。”
闵良骏提高音量:“你们瞧瞧他这说的,为的是心,不为名声,这话轻飘飘一句揭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没有名声呢,要我说,这就叫没有自知之明,叶弟是对自己在京中的声名一无所知呢!”
谢元德捧哏:“这话我赞成,小叶你还不知道吧,京中如我们兄弟这些眼明心亮的也不在少数,你在中间起的作用,那是隐没不去的,不说土豆那等攻在千秋的,就说你弄出来的粉丝粉条、香皂花水,细细一支却能燃上两三个时辰的蜡烛,还有那定价低廉,使普通百姓也能买得起的棕榈皂,凡此种种哪一样不是惊掉了世人下巴,你呀莫要自谦,于朝臣中,你可早不是无名无姓之辈了。”
周纪明也说:“原先你被调来的雁云州的时候,我们几个凑在一处也常替你发愁,想说这样地方来了,若无契机便是很难调动,兴许一辈子就得蹉跎在这了,但后来就不担心了,以你如今之名和为治理雁云做出的成绩,前途定然不会仅止于此,那吏部的人再怎么糊涂,也不能放着你这样一个能臣白撂着不用,我等之心,也就可以放回肚里了。”
叶峥听得着实有些感动:“我在雁云自在逍遥,却劳兄长们替我的前途担忧了。”
话既至此,闵良骏道:“快修做那小女儿态,现在好不容易我们来了你的地盘,你也得带哥几个自在逍遥一回才是。”
这话不消多说,叶峥也会尽心尽力接待他们。
午膳是雁云特色,脸盆大的帝王蟹,质白如雪没有一丝腥气,巴掌大的青口贝,肉质细腻有嚼劲,拳头大的带子,清甜极鲜,还有煎鳕鱼块,青柠海盐三文鱼,象拔蚌煮粥,都是肉质鲜美少腥气的食材,防止他们北地来的一时吃不惯,同时还附带了不少北地常见菜色,配上时新果酿,还有各色果子点心,团团放了一桌子。
不过瞧着三位北地人的筷子都不约而同往那海珍上伸,显然对这几种海鲜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
吃完席面,用鲜花水洗了手漱了口,侍从又端上鲜果,葡萄、柑橘、石榴、草莓、枇杷等,都是时令鲜果,这个时节芒果还没成熟,不过有浓浓的芒果罐头,都隔着碗冰镇,瞧着晶莹剔透,泛着水果清甜。
孩子们用麦秆插在椰子上,吸里头甜甜的椰汁,不过这椰子看上去不比寻常椰子要小,五岁小孩也可以两巴掌捧着喝。
叶峥解释道:“这时节椰子还没有大批量成熟,只在宝丰郡海边有一片早熟品种的椰子林,产量不高,个也小,味道却是甚好,我家安儿和然儿尤其喜欢。”
这时,安儿忽然喜悦叫道:“周哥哥运气好好,你这个是糯米椰,吃起来像粥一样稠稠的,叫人给你开了,你用勺子舀着吃。”
说完招来侍从给周子善开椰子。
开出来里头果然不像寻常椰子那样是一泓清水,而是米浆糊糊的质地。
众人都来围观。
叶峥赞:“子善果然运气极好,要知道开一百个椰子,也未必出一个糯米椰,口感格外不同,你快尝尝看。”
周子善见大家都围着赞他,不好意思地捧起椰子递到两个弟弟跟前:“这么稀罕的东西,给弟弟们吃吧。”
他熟读圣贤书,时刻记着兄友弟恭的准则。
安儿然儿都摆手说不用,然儿煞有介事道:“周兄你就别谦让了,我对这个感觉一般,叶瑾安喜欢,却是每年都要吃上好多个的,不差这个。”
叶峥揶揄着调侃:“那是,一片椰树林统共就出那么十个八个的,椰农仔细挑了送上去,仗着王妃喜爱,可不兜兜转转全到你们小哥俩肚子里了。”
安儿然儿可不像周子善那样害羞,爹爹的揶揄他们自当没听见,催着周子善快尝尝,味道好着呢。
坐在凉亭高处,吃着沁凉甜甜的果子,花香味的熏风吹着,天空是晴蓝又高远,飘着朵朵雪白的云,湖光山色看起来仿佛都拢着层透明的滤镜,令人眼睛都舒服了。
周纪明不由感慨:“怪不得你信中从无流露出离京远去的遗憾,一派安之若素,生活在这样地方果然心胸也开阔了。”
“这我倒要为小叶澄清澄清。”谢元德笑,“小叶从来如此,就算在京里囿于案头的时候,我瞧他也自在得不行,有一种人便是有这种境界,无论到哪里都能找到最舒服的生活状态,不佩服不行。”
叶峥连忙摆手:“当不起境界二字,我不过就是心大罢了。”
谢元德点头:“可见心大也是一种本事。”
周纪明便露出若有所思神色,其余几人见状便不打扰,自顾自看起花园景观来。
第113章
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原本安儿然儿是要上学去的,但因着周子善难得来一遭,小哥俩得了好好招待的任务,云清就派人去学里替他们请了假,于是小哥俩又得以逃学在家,不用去上课。
两日都没去学里,凌嘉裕有点按捺不住,一大早就来了云府。
上学时间瞧见凌小五,叶峥还挺奇怪的,问了侍从才知道,凌公子是来找他们家逃学的双胞胎的,侍从还煞有介事带了王爷口谕,说阿弟三位同届好友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本王事务繁忙不便离开,就由我儿小五替父尽孝,来见见京城贵客吧。
叶峥一看凌嘉裕冷清清的俊脸,显然没把什么替父尽孝放在心上,更没往三位朝臣跟前凑,目标明确来了他家就往后院安儿然儿处跑,这到底是是“替父尽孝”,还是奉了明谕逃学,还用问吗?
于是,叶峥家出门游玩的大军里又多了凌小五一员,其实也习惯了。
叶峥带着三位同僚参观了城外的研究基地,参观了制糖制皂工坊,游览了踏青的山谷,瞧了那能带人滑行的纸鸢,回程又参观了雁云综合学院,坐了观光云梯,在云梯的观景台上,将整个雁云城收入眼中。
三人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头的淡定,那心里的滋味简直是没法说。
来的时候还十分有优势地抱着慰问可怜被放逐偏僻之地的叶弟的心情,这到了地方才知道€€€€乡巴佬竟是我自己!
这一夜,周纪明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他乃是这个年代最正统的寒门读书人想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用科举证明了自己,在一众才子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金銮殿上点状元,天街簪花跨马游街,不是不意气风发,满腹青云之志的。
抱着大干一场的想法,他进了人人羡慕的翰林院清贵之地,在里头一待就是三年,每日做的都是些案头琐碎工作,到点应卯到点回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时才知道,状元榜眼探花不过是个起点,就算是状元,固定三年也出一个呢,等当了官,蹉跎几年一事无成,谁还记得你是XX年XX届的一甲榜首?
在翰林院里,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没人会催你干什么,一切全凭自觉,翰林院也很少裁员,只需通过三年一度的翰林考校,通过了就没人会让你走,理论上,只要愿意混,翰林院的确是个养老的极佳去处。
从前饭局时周纪明听了叶峥小小年纪那番翰林养老论,心中若说没有一点不以为然是假的,还觉得这个叶弟没啥进取心,以后成就有限,可事实是,叶峥很快就调动出翰林,到地方干实缺去了,干得还相当不错,留在翰林院里日日和一群老脸应付故事的反而是他周纪明。
瞧着自己同一届的二甲进士因着办差办得好或者朝中有人帮扶补位六部实缺,又有闵良骏这个科举第四名,因着家里权势一里一里晋升上来,竟然和他这个一甲第一名状元平级了,周纪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当然他不是眼红闵良骏升职快,只是略有不甘,他自问才干绝不输于人,却输一点家世机遇,差那么一点兴许就是差一辈子,叫他如何甘心。
几位同僚言辞间的提点,开解,甚至是怕伤他自尊心而小心翼翼整理措辞,又有闵良骏时时搞怪化解尴尬,周纪明不是不知道,也十分感激能交到这样的好友,他明白,论才华兴许他是四人里头拔尖的,论心性,他反而多有不及。
这一天,他在雁云看到了不同于北地的风景,有自然景观,也有人力造物,那些巧夺天工的手段,机巧灵性的想法,还有一步步将之落到实处的毅力,令周纪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叶弟介绍纸鸢滑翔项目的时候,闵谢二人都以恐高为由三连拒了,只有周纪明硬撑着实际体验了一把,他其实也恐高,但他就是这样不服输性子,不愿输于人,更不输给自己。
当双脚真的离开地面,飞鸟一般腾空而起,御风向前的时候,当乘坐云梯,坐在高高观景台上让风吹过袍角的时候,看着如蝼蚁一样,却有生命力的市井平民,周纪明却忽然生出一种与自己和解的想法。
人类都可以上天了,世间之物显得如此渺小,民生如此多艰,百姓都在用力生存,他又有何好执拗呢?
这一刻,他真切领会到了叶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猛子.唯心上》),做好自己,其余交给时间。
他周纪明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莫非得不到皇家赏识,他便整日自苦,这日子便不过了吗?
想到昔日种种,他不由脸颊生烫,他整日自怨自艾,说些酸溜溜的话,还在书信中和叶弟抱怨,言谈中也流露给谢、闵二位好友听,颇有点经常散发负能量的意思了。
换做周纪明身边有这样的人,他未必能一直保持平常心结交,估计就是默不作声疏远了。
而谢兄叶弟和闵弟,不仅没有疏远他,还不遗余力开解,叶弟千里穿书绞尽脑汁安慰,谢、闵两人,本不用特意来雁云一趟,却为着自己千里迢迢地来了。
人生得这样三位知己,他周纪明还有啥不满足的。
想到这里,周纪明脸上颓色尽去,他更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来到桌案前,饱蘸浓墨提笔作诗一首。
不知是不是今日受了冲击心境有变,明明是深夜众人都睡了,周纪明却是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那诗词一首接着一首,写得热了还推开两扇窗,让清凉夜风吹进来,吹散一室闷热。
具体写了几首,周纪明自己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从未这样舒心,彷佛把那心底累积的沉郁之气一股脑儿全泄了出来。
写完丢下笔,整个人为之一轻,走到床边倒头便睡,梦里鼾声都是轻快的。
第二日,周纪明还没起床,就听得窗外啧啧动静。
他迷糊睁眼,走到窗边一看,只见纸张散落得桌上地上都是,三位好友正捏着几页纸,在他窗外头碰头地看,不时还啧啧点评一番。
周纪明脑瓜子嗡嗡地,昨夜形骸涌上心头,这一下全清醒了。
清醒了就扒着窗框子面皮绯红:“常言道君子不妄动,你们怎的随意翻阅我的东西?”
不过那话里也没有几分愠怒和认真,略带抱怨罢了,更多的是被窥探了心思的不好意思。
闵良骏头也不抬振振有词:“好叫周兄晓得,可不是哥儿几个妄动,主要一早上都没见你出房间,我们结伴来寻你,这不还没走到你房间,这几页纸就明晃晃在地上躺着呢,我们就是捡几页纸看看,哪里就违背君子法则了?”
周纪明也知道,估计是昨夜没关窗被风吹出去的。
此时他已缓了过来,心里一坦,反正是这几个兄弟又不是别人,看就看呗!
周纪明整一整袍摆,将地下书桌上的纸捡起来拢一拢,也有了调侃味道:“行吧,反正我文采好,不怕看,对了那几张够不够,不够这里还有。”
闵良骏毫不客气,隔着窗户一伸手,拿来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