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海盗王世家的孩子,吕瑛自幼接受多种语言教学,客家话、粤语、闽语等沿海常用语言他都是能挺能说的,琼崖岛的土话也脱不开这几个语系,秋瑜听不懂,就坐边上看。
泥草屋的主人是一个黑黝黝的阿婆,瞧着有五十来岁,她最开始对吕瑛十分畏惧恭敬,说话时畏怯中带着讨好,因为吕瑛的皮肤很白很细,身边跟着个护卫(秋瑜),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乡里出来的贵人。
但吕瑛和阿婆说了几句话后,她的态度渐渐缓和,还笑了一下,和吕瑛坐在两条板凳上聊了起来。
秋瑜觉得瑛哥其实情商不低,那聪明的小脑瓜用来琢磨他人情绪和如何应对时应该相当好用,只看他乐不乐意。
老人苍老干哑的声音,和吕瑛软而甜的声音在昏暗的泥草屋内交织,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交汇,意外的和谐,阿婆平时很少遇到和她聊天的人,所以说的话越来越多,到最后竟是哭了起来。
秋瑜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聊完了天,吕瑛留下一角碎银向阿婆道别,阿婆不肯收银子,拿了野菜饼要塞过来,吕瑛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推,转身对秋瑜伸手,秋瑜会意地把他抱到驴背上,两人走了。
阿婆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追不上,只捧着碎银站在泥草屋门口,像看一个陌生的世界与她轻轻一触,又果断离去,她没读过书,却懂什么是落寞。
雨后地面泥泞,没走一会儿,鞋子就湿透了,秋瑜干脆脱了靴子挂驴屁股边,赤脚踩在地面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不一会儿满脚都是泥,幸而琼崖岛四季温暖如春,秋瑜身子骨好,也不怕生病。
秋瑜问:“你和那个阿婆聊什么呢?”
吕瑛拿出一本空着的册子,用碳笔书写:“我问她怎么称呼,在这儿住了多久,家里有几口人,几亩田。”
秋瑜:“那她告诉你了吗?”
吕瑛嗯了一声,开始说他从阿婆那里听来的故事。
阿婆姓羊,没有名字,家里人叫她二姐,羊二姐在十二岁那年摔断了腿,成了瘸子,瘸女人在乡里不好活,容易被山里的土人抓去吃掉,羊老爹便把她嫁给了邻村一个三十来岁的农夫。
老农夫喜欢打老婆,他前一个老婆就是被打死的,羊二姐在成亲前三年太小,一直怀不上,她丈夫怕自己再大点就生不了了,很急,便经常打她,等她在十五岁那年来了月事,终于怀上了第一胎,日子才好过了一点。
羊二姐一共生过六个孩子,只有长子活下来,长子十三岁时,老农夫在送菜去县城里卖的时候,想偷偷将菜卖给酒楼,好换更多的钱给儿子娶媳妇,却被县城里管理菜价的“菜霸”发现了,菜霸将他活活打死,丢到臭水沟里,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尸体。
幸好羊二姐的儿子也大了,十三岁的男丁若性子要强些,同族人也不敢随意侵占他家的田,怕冲动的半大小子一言不合提刀上门,羊二姐便勤勤恳恳织布,想为儿子娶个媳妇为老农夫续香火。
羊二姐今年才二十九岁。
听完这个故事,秋瑜一时无言,要是才穿越那会儿,这样的故事肯定会让他仰天大骂“这狗日的封建社会”,现在的他却因见过太多,有点麻了,只能干巴巴感叹一句:“二十九岁啊,只比吕阿姨大五岁而已,我却觉得她比你外祖还老了。”
吕瑛:“是啊,她这样的人,原本就算是死了,也是无关紧要的。”
别人不会和吕瑛说世上还有一个苦命的羊二姐,奴婢们觉得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不配占用孙少爷的时间,教他念书的先生更不关心羊二姐这样没有钱、没有貌、年纪大了的女人。
秋瑜牵着驴一步一步往前走,偶尔踩到碎石:“这就是信息茧房吧。”
吕瑛:“何为信息茧房?”
秋瑜:“就是说你看到的一切故事来源于你所处的环境,待在宅院里,你就只能听到宅院里的该听到的东西,像被蚕茧包起来,除非你走出那座宅院,才能听到新的东西。”
吕瑛若有所思:“这词倒是贴切。”
他在茧房里找不到娘一定要离家的理由,所以他选择跑出来找。
驴蹄子在泥地上走着,每踏出一个小坑,泥水便会涌进去,秋瑜又问:“瑛瑛,你现在在想什么?”
吕瑛:“想了很多,你想听吗?”
秋瑜:“很想。”谁会不好奇禹武宗的内心世界呢。
吕瑛仰着头看蓝天白云,他的瞳色是偏浅的琥珀色,清透温暖,像一面倒映人间的镜子。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说道:“听到羊二姐说自己十二岁就被嫁给一个老农夫时,我觉得她很苦,可她好像不觉得那时的自己苦,等说到丈夫死了,她才哭起来,真奇怪,明明她有那么多痛苦是那个男人给她的,我现在就疑惑,她为何会这样。”
秋瑜几乎要为吕瑛说这段话时的神情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作为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已有了被环境同化,对他人痛苦感到麻木的趋势,而吕瑛被史书评为暴虐无情的暴君,是一个会切师傅小指、疑似反社会人格的孩子,却在谈及一个没钱,没貌,没有青春的老妇人时,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这份淡淡的怜悯搭着他那副柔和细致的面孔,真如同菩萨一般。
瑛瑛只是天生的过于理性,看似冷心冷情,可他是有心的。
秋瑜声音更柔和一些:“那瑛瑛,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吕瑛思考一阵,拍手:“去看那个打死羊二姐丈夫的人,他家住定安,在菜市西口,姓陈。”
秋瑜:“你要找那个人麻烦吗?”
吕瑛:“看情况吧,我得先弄明白什么是菜霸才行,你知道菜霸是什么吗?”
秋瑜:“和路霸差不多?大概就是街上的地痞流氓纠集在一起,收小贩保护费,用暴力逼他们只能从自己这里高价进货,不过我对鱼霸更熟,以前看过这方面的戏。”
吕瑛记录着:“这些人是怎么纠集到一起的?”
秋瑜:“有可能是一个姓的、同宗同族的?也有可能是流氓凑堆,除此以外,你和你娘带难民回来时,一路上不是碰了不少路霸土匪吗?”
吕瑛颔首:“而且这样的地方,治安不好,所以商人也不多,但凡是有点出息的,逃出那儿就不愿再回去了。”
话音未落,前方出现一伙穿得破破烂烂。神情凶恶、黑瘦黑瘦的男人,他们大声喊着土话朝两人冲来,也不知是要把吕瑛抢走卖了,还是要把秋瑜炖了。
吕瑛指着他们:“喏,这是我们琼崖岛本地的路霸,唉,没想到还是遇上了,幸好我带上了你。”
秋瑜:“我信了你滴邪!你肯定是觉得一定会碰上路霸,特意拉我来做保镖的!”
武当山第一美少年冲上去,用他精妙的龙华拳给了路霸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吕瑛轻声嘀咕:“也不是光让你做保镖,你还得帮我换衣服、梳头、买吃的喝的、牵驴子……”
作者有话要说:
秋瑜是2023年暑假穿越的,所以他追完了《狂飙》。
瑛瑛不介意别人说他像女人,是因为在他心里女性不是贬义词,而是美好的,母亲在他的心里为女性打上了勇敢、坚强、善良等标签,所以“你像个女娃”这话落瑛瑛耳朵里是夸他,貌美若女这样的评价不会折损他的自信,也不会耽误他长成一个真正有担当的“阳刚”男性。
吕警官:虽然经常不着家,但在教育方面绝不拉垮。(拇指.jpg)
第17章 抱憾
秋瑜本以为吕瑛是那种丁点苦都不能吃的娇少爷,毕竟人家爹是王爷,娘是南海土皇帝家的太女,他相当于超级加倍的太孙,自幼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本人还先天不足,多吹点风都要倒。
所以他们出门玩三天应该就要打道回府了,多了怕瑛哥身体吃不住。
谁知道真的跑出家门后,吕瑛向秋瑜证明了小朋友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完美继承了智人的传统艺能€€€€跑图。
很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从非洲出发开启跑图之旅,后来地球这张图就被他们跑遍了,至于图上那些被智人们吃到灭绝的物种……嗨,不要在意细节。
很多年后,六岁的瑛瑛决心跑遍琼崖岛,这同样是一场不能在意细节的旅程。
小朋友行动力巨强,说要搞明白菜霸是什么,就真的把定安县的菜霸、鱼霸、肉霸、路霸全部都摸了一遍,只是摸的方式有点粗暴。
吕瑛打听好陈姓菜霸的住址,白天好吃好睡养精蓄锐,晚上带着秋瑜打上门,小人家说:“把他们绑了。”秋瑜就撸袖子冲上去,用他精妙的龙华拳把现场所有人暴打一通,所有人都倒下后拿绳子捆起来。
接着吕瑛搬个板凳坐着,手捧小本本和小碳笔问问题,他问什么人家就得答什么,秋瑜拿块板砖站边上,谁敢不答,秋瑜就得用砖掀那家伙的脸。
陈姓菜霸有点骨气,被板砖掀脸了也咬紧牙关,没关系,吕瑛这儿还有拔牙、切手指等手段候着。
秋瑜一开始是拒绝用这些不人道手段的,吕瑛看秋瑜不想动手,以为他打架打累了,体贴说道:“那你歇着吧,我来。”
小朋友亲自在人家灶台边找到一把钳子,要往恶霸嘴里塞,勇得不行。
得,给区区几个恶霸拔牙哪里就需要劳动武宗陛下了?还是秋瑜来吧。
秋瑜黑着脸,托着陈姓菜霸那满是横肉的脸,手一掐,钳子一塞,菜霸发出惨叫,从此少了门牙,这下瑛哥再问什么,菜霸就答什么,变得无比老实,他们家里有口人、有几亩田,为啥要做恶霸,背后靠山是谁,杀过几个人……都被吕瑛记在小本子上。
吕瑛最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菜霸呢?既然有手有脚,赚一碗干净饭吃也可以吧?”
陈姓菜霸讪笑:“小少爷,干净饭的确能赚,但太少了,像我这样爹娘没权没钱的下等人,要想吃肉,不就得去赚不干净的钱么。”
吕瑛:“你攒攒钱,买头猪养大,不就有肉吃了?”
陈姓菜霸沉默了一阵,别开脸:“多余的粮都被王老爷收走了,攒什么钱,自己都吃不饱,猪跟着我也要饿死。”
吕瑛:“哦。”
他把这个叫陈大牛的人说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
陈姓菜霸不是唯一倒霉的恶霸,吕瑛白天不光打听了菜霸的家庭住址,定安县的肉霸、鱼霸、路霸的住址也被他打听到了。
秋瑜看着他整理的名单,咽了下口水:“瑛子,咱们今晚是不睡了吗?”
吕瑛满脸理所当然:“明天他们听到陈大牛的消息肯定会对我们有戒心,那时候再要动手可就没今天这么容易了。”
秋瑜好心提醒:“可不睡觉会影响长高哦。”
吕瑛犹豫一阵,还是一挥小手:“要长高也不差今晚这点。”
看来定安县的恶霸们注定要有一个充实的夜晚了。
秋瑜心里有无数槽要吐,却硬是不知道要从哪吐起,他觉得自己不小心放出了一个大杀器。
恶霸们平时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一个个都是上砍头台也不冤的主,但在今晚,在娇小可爱的吕瑛面前,所有恶霸都成了被虐的小可怜。
《我只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至于满足好奇心的手段残不残忍,我无所谓》。
“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秋瑜小声,吕瑛就看过来了,他赶紧闭嘴,一砖拍到肉霸脸上。
恶霸们坏得千奇百怪、百花齐放,这是秋瑜肯帮瑛哥动手的原因。
只是一个晚上,定安县的“霸”们的老底都被吕瑛摸透了,小朋友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就准备学他娘把恶霸们的脑袋剁了挂城门。
秋瑜一把拦下:“你还小,现在就沾人命未免太早。”
吕瑛:“这种事还分什么早晚?我们白天找了好几户人家问消息,留着他们明天到处查我们的来头,查到那几户人家头上,他们还有活路吗?让开。”
瑛瑛说得有理,但秋瑜还是不让小孩动手,他一抹脸。
“我来,你歇着!”
两辈子头一次沾人命,秋瑜手打摆子,要不是穿越后落户湖兴坊这种江湖世家,又被封建社会各路吃人操作整麻了,恐怕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要下不去手。
不过吕瑛这孩子的思维有点不同常人,等秋瑜找了个墙角吐了一阵后,他一点也不怕秋瑜身上的血迹,还又亲了秋瑜一下,眼睛亮亮的。
“秋瑜,你对我真好。”
秋瑜苦笑:“别多想啊,我可不是为了你动手的,我只是、只是明白,就算我们把这些恶霸扭送县衙,他们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说不定他们的后台自罚三杯,他们再避开这阵风头,之后依然能继续横行无忌。”
他眼中含着阴霾:“也许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会为了老百姓惩罚这些人了。”
吕瑛摸摸秋瑜的头。
身边带着个小孩,秋瑜也没空把头送上城门口了,只在菜市口粗粗垒了个小京观,然后抱着吕瑛、背着胖子骑着驴子连夜跑路。
吕瑛还很遗憾:“那个药霸背后是县尉呢,要是能去他家问问事就好了。”
今晚被吕瑛问事的人都凉了,放过县尉吧,他好歹还是这个县的治安保证呢。
秋瑜:“瑛子,哥和你说实话,我在武当山扎了两年马步,今年才练明白内功,你让我打打恶霸都算了,县尉算本县豪强,张嘴一喊能摇来很多人,带着你、驴子、胖子,我要是还能打进去,我师父也不能把我赶下山来了。”
吕瑛叹气:“那就以后再说吧。”
小孩开始往驴子背上爬,包袱里滑出一个钳子,铛的一下落地上,小孩又跳下来把钳子捡起塞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