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人本就有让女性做头人的传统,砍完所有敌人后,吕荷自然就成了厘人头领,这位子沿着血脉一路传到吕房身上,以后还会传到吕晓璇、吕瑛身上。
这些年吕家的海贸货物不光是琼崖岛的糖、水果、洋番带来的香料和奇巧玩意,还有厘族的织锦和药材,吕家会把厘族的产出换盐、农具带回来,送上山,可以说握住了全族命脉,又有雨神后裔的头衔,地位很是尊崇。
“我船上的丰收、芋头也是厘人,想走出大山的厘家儿郎都会加入我外祖的船队一起跑海。”
听完吕瑛的话,秋瑜惊讶道:“原来你们家不是汉人啊。”
吕瑛:“我家既是汉人,也是厘人,吕是曾外祖母的父亲给的姓,他是汉家的剑客,厘家血脉给了我们感知气候的天赋。”
秋瑜:“哦。”
自从秦湛瑛剁掉北孟大汗的脑袋后,北孟在他手上覆灭,农耕文明再次战胜游牧文明,屹立于欧亚世界岛东侧大陆之上,史书对秦湛瑛的定位也包括了民族英雄。
没想到秦湛瑛本人并不是纯汉人,而且看起来对自己的厘人血脉认同感还挺高,在厘人之中还有神子的地位,这又是史书上没记的事了。
他们就被几位厘家年轻人请进了村寨里,秋瑜满脸新奇的看着村里的船型屋,这些屋子的屋顶看起来就像船只翻过来盖着似的,外形奇异独特,可以防大风和暴雨。
雨神的后裔驾临于此,村人不敢怠慢,很快,一个很老的婆婆过来恭敬问吕瑛来意。
吕瑛说:“我的朋友想要游历琼崖岛,厘家的山是琼崖岛上最美的风景,我们不能错过,我就带他来这了。”
老婆婆笑呵呵的,当即让人备饭招待两位客人,转头就偷偷和一个年轻人说:“快去头领那里,就说孙少爷到我们这来了。”
老人家虽不会说汉话,但经历的岁月足够漫长,一看到两小孩身边没有大人,就猜到吕瑛是溜出来的。
负责招待他们的人里有先前在山上见过的采药郎,叫吉喜乐,他会说几句官话,只是口音很重。
吕瑛又开始问人家家里几口人、平时干什么、有没有娃、娃念不念书了,一段家常拉下来,没过一会儿,吉喜乐的家底被他摸透了。
吉喜乐是吉家村村长的孙子,村长则正是之前接待他们的老婆婆,除此以外,吉喜乐也是村里的大夫,能看些小病小痛,治个跌打损伤,平时他还会带人去山上采药,卖到山外去。
说着说着,吕瑛便问道:“我在山下听人说,厘人会下山劫女人,也不知道是做媳妇还是煮了吃,这是怎么回事?”
吉喜乐一听,脸色就变了:“那是有坏人在污蔑我们厘人,孙少爷,我们有手有脚,能耕田织布,灾荒年时,头领也会送粮给我们,才不会做吃人的事!”
吕瑛淡定安抚:“正因为我知道厘家不吃人,才问这传言怎么回事,厘家好儿郎若要娶妻,自会请人上门提亲,要是有争议,也可请头领做主,怎么会传出抢女人的话来?”
吉喜乐的奶奶,吉家村的村长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若说这事,我有点印象,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隔壁杨村有个打猎很好的男人,被山上的野兽咬伤,又被山下汉女救了,一来二去,这两人就约了要成亲,谁知等男人打了两头野猪去提亲时,发现汉女被家里拿去换了亲。”
有些穷人给不起聘礼,又很想给家里的儿子娶媳妇,便会和另一家约好,我把女儿给你家儿子,你把你家女儿给我儿子,这便是换亲,至于女儿的心情,那不重要。
世人皆知父母命不可违,厘家猎户被汉女的父母赶出家门,只好痴痴守在村口,直到汉女出嫁那天,他发现心爱的姑娘双手被捆了绳子,眼睛都哭肿了,终是忍不住大声喊“阿妹,你别哭,别哭啊”。
汉女见了心上人,当即哭得更大声了:“阿郎,你带我走吧。”
厘家猎户一听,按不住满腔情愫,提着刀冲了上去,他一身勇武,汉女也使劲反抗周围的人,最后竟真被他们逃到了山上。
不过这事的后续影响就是在山下人眼里,厘人会抢他们的女人。
吕瑛一边听一边给秋瑜翻译,秋瑜听得感动不已:“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啊。”
吕瑛听到不懂的词语,面露疑惑:“爱情?”
秋瑜:“你不是爱看书吗?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瞅没瞅过?”
吕瑛:“你说那个啊,看是看过,但没意思,话本里那些丞相家千金、皇帝家公主、天上的仙女总是突然瞧上个穷书生,若那就是你说的爱情,那爱情也太可怕了。”
一个有钱有权有貌的女子肯定是自幼学管家理事的,脑瓜子不说精明,却绝对蠢不了,可只要染上了情,这女子的脑瓜子就没了,吵着闹着要嫁给一个薄情寡义的酸书生,这“爱情”二字怕不是有毒哦。
秋瑜:“不好意思,我打错比喻了,那些话本子不过是一些穷酸书生的臆想,真正的爱情是猎户和汉女那样的。”
吕瑛双手托腮:“哦,你说那个啊€€€€”
秋瑜心想吕瑛还挺小的,不管他的思想多深刻,现在和他提爱情的确是早了,便决定转移话题。
谁知吕瑛却赞同道:“那爱情应该是不错的东西了。”
秋瑜:?
问号缓缓升起,瑛哥怎么突然夸爱情好了?他又思考了什么?
吕瑛一本正经掏出他的册子:“一路走来,我发现所有人,包括你我,都是被管着的人,管我们的有神仙,有皇帝,有官,有父母,只要有人敢反抗,就会被惩罚,比如神仙的信徒会骂不是信徒的人,官可以征税,征徭役,父母可以决定孩子的生死和婚嫁。”
“一旦要反抗这些东西,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严重的话还会丢掉性命,所以大家都不敢反抗,”吕瑛笑起来,“可猎户和汉女反抗了,若让他们反抗那些东西的是爱情,那爱情应当是一种不坏的情。”
吕瑛欣赏勇敢的人。
秋瑜却觉得吕瑛说出的这些话,比秦湛瑛这个汉家皇帝其实身兼厘人血脉还让人意外。
他睁大眼睛:“你不觉得那个汉女违背父母之命,擅自与猎户私奔是不对的吗?”
吕瑛歪头:“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她想和猎户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想被父母卖到不喜欢的男人手上就逃,这有什么不对的?”
秋瑜无言,他低头,开始抓头发,动作很粗鲁,梳的整齐的发髻很快就变得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秋瑜的内心很冷静,他想,看来野史说瑛哥会用女官理政也是真的了,这家伙绝对天生反骨,只有六岁就全不把皇权神权父权放眼里,文官看到坐皇位上的是这么个人,不骂得舌头起泡就怪了。
但身为一个堂堂大学生,他居然觉得这个六岁的小屁孩人格魅力十足!
吉婆婆和吉喜乐都被秋瑜的突然发癫吓了一跳,唯有吕瑛无比平静,还好心摸出梳子,想要给秋瑜整理一下,无奈孩子连给自己梳头都不会,更遑论给别人梳了,结果扯了秋瑜好几根头发下来。
秋瑜一看到断发,理智就回来了。
他夺过梳子:“我自己来。”
吕瑛:“我扯痛你啦?”
秋瑜:“还好,不算痛,但你扯掉我好几根头发!”
吕瑛缩回小手:“只是几根头发,掉就掉嘛,你怎么和我娘似的。”
这个头发多到史书记载“妙€€流瀑”的发量王者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作为医学生,秋瑜在肝论文的那段日子里,每每睁开眼数枕边断发时,内心是多么的惶恐。
秋瑜:“吕阿姨也很重视自己的头发吗?”
吕瑛萌萌回道:“嗯呐。”
第19章 世人
吃完吉婆婆准备的竹筒饭,秋瑜和吕瑛入住了全村建得最大的船型屋,本来按吕瑛的身份,他是应该独自住的,但小朋友已经习惯和小伙伴秋瑜睡一起了,便让吉婆婆不用给秋瑜安排住处了。
吉婆婆懂了:“孙少爷夜里的确要有个人在边上侍奉才好。”
吕瑛说:“秋瑜不是侍奉我的奴仆,他是我的朋友。”
可惜秋瑜听不懂厘家话,不然他肯定要吐槽,是是是,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帮你梳头穿衣,准备吃的喝的,背你翻山越岭。
南边的山林多蛇虫,夜里,秋瑜点燃自己做的药香,清苦的气味在屋内弥漫开来,又将吉婆婆送的一块厘锦也熏了熏。
厘家有织锦,以棉麻丝混着金银线织就,花纹古朴,色彩丰富,早在孟朝的时候,就已作为琼崖岛的特色产物远销中原,秋瑜这辈子的奶奶有一块厘家锦做的垫子,夏季乘凉时盖在小腹上。
他摸着锦缎上的蛙纹:“信奉雨神的血脉竟然真的有异能,想想也是神奇。”
吕瑛正将册子的卷角压平,闻言回道:“我娘不信神。”
秋瑜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们家?”
吕瑛:“你除了我们家,还认识其他有异能的人家吗?”
秋瑜:“你只说吕阿姨不信神,你和你外祖呢?”
吕瑛想了想:“我平时不信,但娘出门的时候,我会去妈祖娘娘的庙里,请她保佑我娘平平安安,我外祖肯定是信的,跑海的人都爱烧香,我外祖母在我才出生时怕我长不大,还抱我去认妈祖娘娘做干娘。”
第一次听吕瑛说起他外祖母,秋瑜有点好奇,又不敢多问,因为他在吕家并没有见到吕外婆,说不定人家……仙逝了呢?
他躺平,盖好被子,白天爬了太久的山,积累下来的疲惫一涌上来,就让八岁的身体开始犯迷糊,他含糊不清道:“听说沿海在过年时特别热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吕瑛钻进被窝里,嫌枕头不够软,干脆扒拉秋瑜的胳膊垫脑袋下边,闭眼睛,也沉入了梦境中。
这一梦不算长。
在为那个死去的厘人孩子沉掉几艘倭人的船后,外祖解开了瑛瑛的穴道,亲自教他修习吕家的武功,因本就天赋高,没过多久,瑛瑛就将轻功练得很好,趁着外祖不在家的时候,他偷偷避开护卫溜出了家门。
姜平和他说过,厘人孩子叫杨秀,父亲原先是猎户,母亲是汉女,年轻时与杨秀的父亲私奔到山里成亲。
杨秀的父亲为了挣更多钱让妻子孩子过上好日子离开大山,进入吕家的船队做水手,不幸遇上了倭人,死了,杨秀的母亲听到丈夫的死讯后也活不下去,就抱着孩子跳了井。
瑛瑛不能理解私奔这个词,杨秀的母亲和喜欢的人一起到山里生活,为什么人们会不赞同她的做法,用鄙夷的语气说她私奔?
为了解答心头的疑问,瑛瑛以琼山城为起点,朝着杨秀的家乡前进。
在这一路上,瑛瑛用自己的眼睛看吕宅外的世界,然后他发现原来不仅是王大胖的父亲会逼死孩子,世上还有更多的父亲主宰着儿女的人生,可这些父亲似乎也不自由,因为他们头上还压着县令、县尉、县丞、族长……
每个人都被无形的东西拘束着,可是敢反抗这些东西的人却很少,那少数反抗的人也很难击破一切让他们痛苦的事务,最后只能跳池塘、上吊。
这么一想,杨秀的娘反而可以用勇敢形容了,起码她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过日子。
可是为什么失去了丈夫会让她活不下去呢?瑛瑛在外头转了一圈,直到被一场雨淋得不得不回家养病时,还是没能找到答案,于是他只好启动究极方案€€€€遇事不决就问娘。
娘的回信隔了两个月才回来,她在信上告诉瑛瑛,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杨秀的娘大概无法在失去丈夫后独自撑起一个家,养好儿子,所以她用死亡逃避了现实,从爱情的角度看,她也许是太爱丈夫了,所以在失去伴侣后才无法独活。
这是瑛瑛第一次听人提起“爱情”这个词。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它能让杨秀的母亲鼓起勇气去反抗父母,但也能像那些无形的、压着所有人都不快乐的东西一样,使一个鲜活的人选择死亡。
爱情真是可怕的东西,瑛瑛在给母亲的信里写,他以后要离“爱情”远一点。
一个月后,他又收到了娘的信,信纸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吕晓璇在信中说:“小傻瓜,爱是很美好的东西,我就很爱你,所以我总是很思念你,我梦想看遍天下的美景,阅遍所有的趣事,为人们带去公理与正义,但当我追逐自己的人生时,也想把我经历的一切通过书信和言语告诉你。”
“爱让人愿意分享,也让人勇敢,只要你在爱的同时保持住自我,它就不会伤害到你的性命,任何事物都有好坏两面,我们要辩证的看待。”
吕瑛又写信问:“娘失去我以后能独活吗?”
这次的回信很快,娘在信里说:“如果失去了你,我一定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但我会活下去,我希望你对我也是如此。”
再次睁开眼时,吕瑛觉得内心只有一片平静安宁,就像被娘抱着摇来摇去、亲了一口又一口一样,他想,昨夜应是做了个美梦。
枕边的秋瑜不见了,只有一只橘猫趴在床头睡得香喷喷,吕瑛坐起来,橘猫睁眼,又懒洋洋闭眼。
摸摸胖子的背脊,浓密的皮毛下是逐渐丰沛的脂肪,手感软软的。
吕瑛穿衣服穿鞋,用还温热的水洗漱,走到门口,发现秋瑜披着最后一点月光打龙华拳,他的拳法打起来很漂亮,拳风凌厉有声,但每次别人问秋瑜在武当山上练武练得如何时,他只说自己“蹲了两年马步,感觉下盘稳了许多”。
一套拳法打完,秋瑜转头,看到吕瑛披头散发,揣着手手看他。
他走过去:“梳子给我。”
吕瑛揣袖里的手伸出来,掏出一把镶七宝白玉梳,找了个板凳坐好,秋瑜蹲在他后面,拢住大把黑到发蓝的发丝。
秋瑜感叹:“你吃进去的营养怕是大部分都供到脑袋上了。”又聪明又头发多,可惜不长个。
梳好头发,秋瑜问:“咱们还继续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