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王周周被吕瑛扔去管窑子里的人从良转业一事时,居然发现一个绣娘出身的窑姐。
在窑子里,不光有那些被家人卖来的姑娘,还有些男人瞧上了哪个良家女子,也会对窑子许以重金,让他们把女子用诓骗迷晕等手段,送去给这男人去糟蹋。
那名叫纭纭的绣娘原是江浙一带的绣娘,好不容易和滥赌的未婚夫退了亲,却被对方喊了窑子的人拐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之后又被扔过路过的海船,辗转被卖到了琼崖岛,可她命硬,心里提着一口怨气,被折磨多日硬是不死。
直到吕瑛把定安县拿下,招人做活时,纭纭便站出来说自己会绣工,之后便被拉去绣坊。
吉叶子则是厘族姑娘,会织厘锦,吕瑛从厘族那边喊来一帮绣娘,她就是领头的,厘锦织法独特,色彩艳丽,又有继承自厘族神话故事的吉利图案,销路一直不错。
纭纭也是绣娘里的杰出人物,她和吉叶子认识后不藏私,双方交流织锦、刺绣的技艺,又研究出了新花样子,吕瑛看了觉着还不错,便下令要她们在今年的台风季来之前攒一批货,好拉去卖给洋番。
于是吕瑛又说:“让她们把准备好的锦缎、丝绢都拿来,能卖的都拉走,让纭娘或是吉叶子跟我走。”
陈钧说:“让女子来?我记着绣房里也有窑子里救出的小倌,不若让他们卖货,到底男子谈生意时更便利,也安全,不怕被害。”
这是实话,以前就有过厘族女子下山卖厘锦,结果被过路水手糟蹋杀害的案子,那些水手常年飘在海上见不着女人,憋得和牲口一样,陈钧出于好心才这么提议。
秋瑜本能的觉得这话不对,正要反驳,就看吕瑛皱眉。
“货是她们做的,绣房的头也是她们,唯独卖货这条油水最足的路子不许她们插手?传出去看看谁不骂你们吃相难看。”
这话可就严重了,陈钧立刻辩解:“我没……”
吕瑛:“我知道你还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这心思,可你信不信,你今天这么做了,明天就有人骑那些绣娘头上,后天其他行业的手艺人头上也会骑人。”
杨添胜替陈钧说话:“不至于……”
吕瑛直接把账本扔他脑门上:“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把钱袋放我身上,你敢信我不花吗?你们让绣娘把钱袋子给别人身上,你看别人花不花!什么时候你们成了圣人,连人的贪欲都敢去赌了?这还是当官的样吗!”
杨添胜被砸得躺地上,秋瑜对他感同身受。
瑛瑛的确人矮力气小,可他绝对是个武学奇才,《天山经》总共九重,西洛教教主燕红琴都只练到了第八重,瑛瑛练了没多久,前阵子就吹着海风进阶到第二重,他要是使内力砸谁的脑袋,脑壳不硬的绝对会当场躺下。
吕瑛还在发火:“你们记着,官府只要一时不公,下面的人就会做得比你们更过分,把住卖货的路子使劲榨那些手艺人的骨血,各行各业的规矩也就从此毁了。”
“秋瑜不满九岁也到处卖椰子油养他爹,绣娘都是有手有脚的成人,凭什么让她们待县里,让她们自己去卖货,若怕危险,就让她们自己出钱雇护卫!”
事儿就这么定了。
九岁不到就赚钱养爹的秋瑜:还得是你啊,瑛子。
秋瑜在心里给瑛哥比大拇指,顺道感叹史书记载瑛哥多疑应该是真的。
这孩子完全不信人性之中的贪欲,时不时就给紧紧皮,连钱阿全、陈钧、杨添胜和现场所有的吏目都看明白这点了。
但走之前吧,吕瑛又觉着马仔们的工作干得还不错,让岚山找来红纸包了奖金发下去,几个县官也拿到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禹朝官员俸禄不高,吕瑛给的奖金数额对钱阿全几人来说已是巨款。
杨添胜家里是开茶楼的,看到这笔钱,苦笑一声:“到底是吕家,真富啊。”
王周周挥挥银票:“这是胡萝卜加大棒呢,钱大人,钱大人?你发什么呆呢。”
钱阿全回过神,摇头:“只是觉着,这阵子虽忙碌,但过得舒心,又有奖金拿,这日子也算不错了。”
这话说得在理,吕瑛处事公正,除了起床气大点,其他时间都是个情绪稳定、理性智慧的好老板,给钱也大方,作为上级,吕瑛是那种让人觉着一直跟他混也挺好的类型。
可几人总有点不是滋味,劳心劳力地干了这么久,吕瑛训他们时还是不留情面,对他们也没什么信任,该紧皮依然会紧皮,让几个年轻人觉着自己试探着抛出一颗心,却撞上了冰冷的铁块,那点隐约的期待都落了空。
罢了罢了,吕家孙少爷瞧不上他们这些没能耐的小人物也是应该的。
等到走时,吕瑛带着浩浩荡荡、装了盐、糖、绣品的车队,还有绣坊代表纭纭,盐工代表符老汉,以及糖工代表金银,甚至连陈钧也被带上了,他是县丞,要收税,吕瑛说了,如今县里的商人也要交商税,他得跟过去,商队卖了钱就立刻把税给他,顺带把帐做好。
秋瑜扶着吕瑛,踩着小凳子要上最大最舒适的马车。
姜平、岚山也跟着,科菲带着护卫队。
钱阿全觉得哪里不对,王周周也是,加上王周周性子更直,就叫了一声:“孙少爷。”
吕瑛回头:“嗯?”
王周周:“您、您是不是要留几个人?”
吕瑛歪头,把王周周可爱得心里一颤,他心里大叫,这孩子的长相,找遍全京城都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留谁啊?”
王周周结结巴巴:“随便谁啊,您、您不留个人看着我们?”
吕瑛恍然:“哦,这个啊,用不着,你们这阵子进步很大,活做得比以前好,以你们现在的能耐,看家应是不会出问题,要有事就托人来报我,要是你们想买什么琼山城的特产,现在找我报也来得及,我可以帮你们带。”
别看吕瑛严厉,只要马仔把活做好了,他对他们还是不错的。
钱阿全一时无言,王周周也怔住,杨添胜原本和盐工们说话,闻言也看着吕瑛。
吕瑛没觉得哪里不对,见他们不说话,便道:“不说我就走了,秋瑜。”
秋瑜跟着吕瑛上车,又回头对几位列传大哥点头一笑,面上带着点鼓励的意味。
大哥们好好干,现在你们只是初级马仔,等你们混成高级马仔,首辅之位、爵位、钱财,瑛哥都会给你们的。
历史上的瑛瑛虽然死得早,但因为他本人太强了,什么文臣武将都压得住,所以他从来没干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事,马仔们只要保持忠诚,好好干活,福利待遇都没话说。
怀宗后来伙同曹太后疯狂陷害忠良,也是因为他发现自己镇不住瑛哥留下的班底。
长长的车队开动,沿着已经修好的官道驶向琼山城。
王周周咂嘴:“这位孙少爷,来日定非凡物呀。”
钱阿全:“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便不用说出来了。”
杨添胜双手捅袖子里:“我爹娘给我捐官时,只说让我有个官身,让后世子孙也有个当官的祖宗,不指望我官运多好,可我怎么觉着,我官运还行呢?”
几人对视着,纷纷笑着摇头,都是二十多快三十的人了,竟是被一个孩子折服,这么奇的事若非亲身经历,怕是他们都不会信。
车队里有些人便做过路工,走在自己修好的路上,便忍不住和同伴们谈起他们修路认字的事。
“孙少爷真好,修路时每天都给我们这么大的馒头。”一个前路工举起拳头。
又有力工说:“嗨,以前我还觉着自己蠢笨呢,没想到跟着金先生学了一晚上,就会写自己名儿了,把我家老娘都吓了一跳,直呼祖宗保佑。”
“什么祖宗保佑,是雨神保佑你哩!以前那些绣姐儿都信马头娘子,现在全改信了雨神爷爷!”
吕瑛没有长辈的高大和强壮,可他治理定安县这阵子,大家都觉着,神裔就该是他这样的。
马车上,吕瑛铺开棋盘,要和秋瑜下棋。
秋瑜:“不了吧,我又下不过你。”
吕瑛:“没关系,我们下五子棋。”
秋瑜:“问题就在这了,别说五子棋,我连飞行棋都下不过你。”
吕瑛:“那我怎么打发路上的时间?”
秋瑜拿出一个盒子,摊开,竟是几十枚麻将大小的方形瓷牌,上面刻了从一到六十的数字。
“我们玩桌游吧,这个叫《猜数》,我们随机各拿10枚数牌,像麻将一样立好,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数字,再轮流猜对方手里拿了什么数牌,猜错了的话,就要公开一张自己的牌,猜对了的话,对面就要将这张牌也公开,公开的牌都会淘汰,并摸新的牌加入牌列,直到所有数牌都被猜完,谁猜对的数字多,就算谁赢。”
这是后世一款叫《达芬奇密码》的轻脑力桌游,秋瑜和排球队里的队友们玩过,除了一个四川队友、一个广东矮墩儿(这俩都会打麻将,而且记性好,会记牌),其他人都玩不利索。
吕瑛看着这些瓷牌,想起自己过年与家人打麻将、赢到长辈们全部翻脸耍赖的经历,面露古怪:“你要和我玩这个?”
秋瑜:“嗯呐。”
他觉得吕瑛才七岁,肯定没有赌过,也不会打麻将,便是记性再好,也不可能上手就和他玩记牌算牌,说不定他能通过桌游,从瑛哥这里赢回一点智力方面的尊严呢?
天知道前阵子秋瑜带着吕瑛认阿拉伯数字、又教他中学数学题时,他被这小孩的智商打击得多厉害。
吕瑛:“好吧,那就玩这个。”
秋瑜:“那我们要不要赌一点彩头?比如说我赢了,你就叫我一声哥哥,怎么样?”
吕瑛眯眼,眼中划过危险的意味,他凉凉道:“可以,若我赢了,你就学猴子吃芭蕉。”
秋瑜爽快:“行。”
香蕉而已,因为这玩意吃了以后可以补足糖分,而且其中富含钾,吃了这个再拉伸有利于肌肉塑形,因此各大项目的运动员都会对这种水果十分青睐,秋瑜前世也是天天啃香蕉的体育生呢。
两人摆好数牌,开玩。
这一天,秋瑜吃了三十根香蕉。
然后凭借宁肯被香蕉撑死也不放弃追逐胜利的精神,吕瑛在第三十一盘出于怜悯,让了他一把。
长得如玉人一般白皙精致的小朋友端坐着,用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叫道:“瑜哥哥。”
见秋瑜捂着胃,吕瑛劝道:“我已经叫你哥了,别玩了吧。”
秋瑜又捂嘴:“瑛子,提醒我以后千万别和你打麻将,你坐这,我去外头吐一会儿。”
他冲出马车,吕瑛摇了摇头,拉开一个小抽屉,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灌了秋瑜做的奶茶,小朋友品了一口,将数牌收好,又一叹,原本吕瑛觉着他不和秋瑜赌钱已是他最大的仁慈,结果还是叫了哥哥。
而秋瑜蹲在路边,扶着一颗阔叶树狂吐,金银过来关心他:“秋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肠胃不适?”
秋瑜抹抹嘴:“没事,我就是吃撑了。”
想起吕瑛那声又软又娇的“瑜哥哥”,秋瑜望天:“不过撑了也值了。”
那可是瑛哥诶,连男频写历史同人时,都只敢YY瑛哥病死前托付朝堂,瑛哥活着,身体还行那几年,连穿越者都会苟着,那些写被瑛哥封并肩王的都算是大胆的,讲点逻辑的都不敢这么写。
这么一个猛人,小时候叫哥哥的声音却那么甜,抱在怀里也轻轻的,软软的,小手揪着衣服,眼睛大大的,抿嘴一笑,把人心都笑化了。
秋瑜突然问:“小金啊,你觉得瑛瑛可爱吗?”
金银一愣,他面带敬畏,摸着心口,努力压低声音:“当然可、可爱了。”
但也只有长相可爱,内里那真是……金银一辈子没见过比吕瑛更凶残的孩子了,砍人如切瓜菜。
他虔诚道:“但我是将孙少爷视为靠山崇拜尊敬的。”
秋瑜:噗。
琼山城,吕家大宅,招待外客住的糖花小筑,几朵迎春花飘下,大片的花瓣触之光滑,散着淡淡的香气。
刘紫妍已在此处住了几日,心中却是一日赛过一日的焦急。
她想,若是吕家人再不见她,她便回去,只是可怜湖湘之地的那些饥民,怕是再没有活路可找了。
就在此时,薇妈妈来了。
“刘小姐,孙少爷有请。”
刘紫妍连忙站起,整理了衣着,匆匆随薇妈妈去了待客的花厅。
秋瑜带着人去港口交易货物了,吕瑛独自坐在上首,见她来了也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刘紫妍坐到对面。
刘紫妍觉着这孩子与上次见面时,仿佛高了一点,神情中没有了在父亲身边的娇气天真,神态冷淡,端坐的姿态如一条盘踞的幼龙,不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