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犹如一道道烙印,在对方皮肤上略微刺眼。
与现实完全相反的皮囊,他并不知江明奴有这么一段过去。
所以……这段过去究竟属于哪里。
很快到了江府,怀梨在外面掀开车帘,对他们道:“大少爷,二少爷,到了。”
江雪鹤先从马车下来,下来时没有走远,明奴动作缓慢,他与江雪鹤一比,像是一株发育不良的矮豆苗。
明奴撑着马车边沿下来,跳下来的时候眼前再次发黑,他险些栽下去,眼前一抹红影掠过,雪香盈满他鼻尖前,他手腕再次被握住,向前撞进江雪鹤怀里。
他顿时头晕目眩,脑袋传来闷疼,江雪鹤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江明奴。”
明奴缓过来,怪他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甚至算不上正常人。
他唇畔绷紧,一双鹿眸抬起来,稍稍撤开收回了手腕,对江雪鹤再次道谢。
“多谢鹤哥哥。”
江雪鹤收回了手,“随我来。”
他只得跟着江雪鹤到江雪鹤住的院子,一路上抱着自己的书袋,在思考着三眼相的用意。
明奴低头看着自己手腕处的伤口,抬头时便看到了江雪鹤院中的杏树。
到了熟悉的殿中,他前一日方来过,江雪鹤对他道:“坐。”
明奴拘谨地坐下,他从背后打量着江雪鹤,江雪鹤身形笔直,像是迎风挺拔的竹子,房间里东西非常整洁,江雪鹤从书架角落找出来一瓶药瓶。
“鹤哥哥,这两日有些不一样。”明奴斟酌着开了口,他打量着江雪鹤,江雪鹤任他打量,看了药瓶之后,江雪鹤拿着药瓶走过来。
江雪鹤眼珠稍定,对他道:“让我看看伤口。”
说了,江雪鹤手边已经放到他脑袋上,缠绕的纱布解开,露出后脑勺处的伤口。
为了缝针,明奴伤口旁的头发剪掉了一些,看上去秃了一块,毛茸茸的凑在一起,伤疤上的针线一小块缝的很整齐。
江雪鹤手指稍稍碰上去,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略微瑟缩,整个人都跟着绷紧了。
这个江明奴和现实中有所不同,完全像是现实的翻版,瘦小、羸弱、怯懦,像是一根垂下来的蒲柳,失去了韧性和光泽。
明奴忍不住稍稍侧脸,去看江雪鹤的动作,他看到了一根木签,后脑勺伤处冰凉凉的,江雪鹤按住了他的脑袋。
“别乱动。”
他于是收回了目光,脚向下都沾不到地,明奴忍不住又看向自己的手指,跟这一世相比,前世犹如小了一号。
像是一只破败被缝缝补补的娃娃。
明奴于是听话地没有乱动,眼眸映着窗外,窗外的杏叶飘荡,光线从中透进来,像是细沙在上面缓慢地流淌。
白色的崭新纱布重新为他包扎好,明奴透过镜子看自己,他面容疤痕交错,看上去丑陋可怖。
他身后的江雪鹤犹如一副画,略微低垂着眼眸为他整理纱布,江雪鹤有强迫症,两根系带要系的同样整齐,因此重新弄了好几次。
待到江雪鹤松手,那盒药递到了他手里。
“这是消肿治愈的药,每日涂两次,过几日伤势便能好。”江雪鹤对他说。
明奴扭头瞅江雪鹤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没什么情绪。
方才江雪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捏着那瓶药,由着怀梨送他出了院子,待他踏出院门,下意识地回头。
杏花飘荡,红衣少年倚窗而坐,侧脸如冷玉画,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明奴立刻收回了脑袋,他被怀梨送回去,院中忘春正在着急,见他平安回来,才稍稍放下心。
“二少爷,你去了哪里,我和奶娘很担心你。”忘春说。
明奴对忘春道:“今日去了鹤哥哥那里。”
“二少爷是和鹤少爷一起回来的?鹤少爷有没有为难你?”
明奴摇了摇头,他手里拿着药瓶,走两步停下来,问忘春道:“忘春,你说,为什么人会突然做反常之事?”
“二少爷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反常之事,这我怎么知道。”
“我觉得二少爷这两天有些反常……不过无论如何,二少爷便是二少爷。”忘春说。
没错……人还是那个人。
江雪鹤还是江雪鹤,他的过去真真切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改变。
“鹤少爷叫二少爷过去做什么?”忘春问道。
明奴没有讲话,晚上再躺在床边,后脑勺没有那么疼了,他如今只待在江府,过着和前世一般的生活。
这样久而久之,兴许他会和过去融在一起,到时更加难以走出去。
接下来几日,学堂里没人再找他麻烦。明奴每天按时出门按时回来,直到江州某处出了邪祟,消息传到江府,江夫人让江雪鹤前去。
江雪鹤终于要走了,明奴稍稍放下心,他打算趁着江雪鹤不在府上的日子,想办法出府。
哪怕他迟钝,这几日也注意到了江雪鹤在跟踪他,时不时地便有破绽冒出来,不知江雪鹤在打什么主意。
他乖乖地在他院中待着,未曾想临行前一天晚上,怀梨又来了一趟。
请他过去。
“今日不是别的,鹤少爷想要与二少爷一同用膳。”
明奴到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晚膳,一道道食物精细华美,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放在正中央的是一锅完整的十六榴梅花糕。
江雪鹤在他对面坐着,见到他,凤眸抬起,他在江雪鹤对面坐下,从上次之后,江雪鹤派人跟踪他,他与江雪鹤没有打过照面。
“鹤哥哥。”江雪鹤坐下来,他喊的自然,嗓音一出来便显得有些不自在。
“明日前往义庄,你同我一起去。”江雪鹤说。
明奴闻言唇畔抿紧,不知他哪里出了破绽,无论现实还是幻境,江雪鹤都一样的谨慎,兴许是故意试探他。
前几日的上药、为他解决麻烦……联想起现在跟踪他,一切自然都连起来了。
他如今没有修为,过去只会受伤,何况他并不愿和江雪鹤待在一处。
自己的性命落入别人手里,这种感觉他不想再体会一次。
“鹤哥哥……我没有修为,去了只会给鹤哥哥添麻烦。”明奴说。
江雪鹤对他道:“不必担心这些,我会保护你。”
明奴并不信,他没有动筷子,桌上的食物纵然鲜美,但是他灵魂已经过了受食物诱惑的年纪。
方这么想,他肚子咕叽咕叽叫了两声,周围随之安静下来,明奴面上冷静,耳朵尖却悄悄透出一抹红。
“先吃饭。”江雪鹤开了口,扫一眼桌上的梅花糕。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动梅花糕,而是慢吞吞地拿起了筷子,只夹自己面前的菜。
明奴吃一口便看向江雪鹤,发现江雪鹤在盯着他看,他稍稍不自在,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待他放下筷子,江雪鹤对他道:“听闻先生说你功课垫底,日后你晚上来我院中用晚膳,我为你温习功课。”
明奴有些抵触,他下意识地便拒绝,“不必了。”
一双鹿眸抬起,里面黑漆漆的,此刻显得没有光泽。
“鹤哥哥,我没有修为……学那些东西,没有用。”
他只需要会识字认得基础的东西就够了,剩余的,他学了也没有用。
“这般,”江雪鹤嗓音冷淡了几分,对他道,“多学些东西终归不是坏事。”
“待回来之后便每日过来。”
江雪鹤在府中说了算,明奴说不愿也要经过江雪鹤的同意,他闻言不讲话了,以沉默算作回应。
“明日出发,早上不要迟到了。”
江雪鹤的话音落在耳边,明奴不由得有些晃神,他听见江雪鹤喊了怀梨,前世……江雪鹤似乎话没有这么多。
他晃神的这一会,怀梨已经把梅花糕装好,那十六榴梅花糕,带着温热之气放进了檀木盒里。
“鹤少爷不吃甜食,这些小公子带回去便是。”
檀木盒还停留在半空中,明奴下意识地接了,他抱着檀木盒,看向江雪鹤,江雪鹤表情冷淡,似乎不以为意。
“多谢鹤哥哥。”明奴想了想,眼珠转至面前红衣少年身上,开口道:“有一件事,忘了跟鹤哥哥讲。”
“近来……似乎有人跟踪我,我总是感觉有人尾随,不知鹤哥哥可否查一查,兴许是府上混进来了什么人。”
江雪鹤面色未变,只眼珠稍稍动了动,“嗯”了一声,对他道:“你若是担心,让怀梨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便是。”明奴抱着檀木盒,他说完便转身,很快出了院门。
月色拉长了人影,明奴在江府吃的都是下人的东西,他不知江雪鹤的用意,只当江雪鹤还是怀疑他,他自然不能让江雪鹤看出来任何破绽。
若是江雪鹤察觉到异常,认为他被夺舍把他交给江夫人或者仙门,他说不定会先死在这里。
檀木盒透出一部分温度,明奴慢吞吞地打开了盒子。他第一次见十六榴梅花糕……也是在江雪鹤那里。
江州盛产梅花糕,尤其是十六榴的金梅,十六瓣梅花糕,切成块汇聚成荷叶的形状。在他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十六榴金梅,那是在江雪鹤的点心桌上。
奶娘跟他说过很多次,不让他偷拿江雪鹤的任何东西,他那时候管不住嘴巴,便偷偷拿走了江雪鹤的点心。
平日里他吃不到,那一日他偷拿东西被江雪鹤发现,江雪鹤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剩余的梅花糕全都给了他。
盒子打开,明奴盯着里面的梅花糕看,红枣映出月亮图案,他心思稍微分散,没有注意脚下,直生生地被路边的石子绊了一下。
手里的盒子松开,明奴心随之提起来,他兴许又要摔一跤,方这么想着,一道绯色在眼前晃过,江雪鹤出现在他面前。
他手腕被握住,檀木盒被江雪鹤接住,江雪鹤长身而立,冷淡的面容略微绷不住。
明奴也有些懵,空气中名为尴尬的气氛在蔓延,他很快回过神来,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唤回了他的思绪。
“嘶”明奴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他脸上略微白着,面前的红衣少年把檀木盒放到了一边,随即略微俯身。
江雪鹤只是碰了一下他的脚踝,他险些惊叫出声,下意识地向后退。
“鹤哥哥,疼。”
石子摩擦在一起发出动静,江雪鹤背对着他,修长的指骨把剑放到了一旁,凤眸稍稍侧过来。
“上来。”
第79章 满身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