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长老。”
“若是有哪里不舒服,随时喊他们便是,你这些师兄都能帮上忙。”药谷长老又交代了两句,随即身形在原地消失。
几名弟子守着明奴,他们都穿着碧色的袍子,袖口有剑纹,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师弟,你当真不疼?”
“若是疼别忍着,告诉我们才是。”
“看你年纪很轻……这伤是怎么弄得?”
明奴沉默不语,他想讲话,却张不开口,手掌处的血擦干净,他呼吸一并带着心脏抽疼,闭眼时眼前便是那一把雪剑。
见他不言不语,几名弟子便不再打扰他,在他床前放了一碗药汁,随即几人都出去了。
“师弟,若是找我们,晃晃令牌便是……我们就在院子外面。”
房间里随之安静下来,阴影落在明奴脸上,犹如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珠尘。
“真可怜……那怎么可能不疼。”
“长老为他疗伤时我就在旁边,他心脏切出来了一部分腐肉……当真是奇迹。”
“若是活着往后都要承受痛苦,换个人兴许都受不了。”
“他意志力倒是过人。”
几名弟子在低声地议论,槐树枝叶缓缓地垂下来,在院墙之外,窗子旁边,他们的角度注意不到那里。
那里一道红影在外停留,少年以兜帽袍遮住了半张脸,只有半张澧丽的面容露出来,在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疤痕隐约可见,往下蔓延至深处。
江雪鹤透过窗子去看门内的少年,少年略微低垂着眉眼,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一道魂,只剩下死气沉沉,低头时细长的脖颈显露出来,雪白冰清,像是落了一层盐。
他不知在院外站了多久,槐树叶落下时,人影便消失了。
……
听闻明奴醒来,梅含珏率先过来看了人,他是替江雪鹤看,江雪鹤虽人在虚妄峰,心还在此处。
梅含珏准备了一堆草稿,在见到明奴之后便失声,明奴平日里温和清润,像是明风,又像是清润的碧珠。
现在像是落了一层灰尘,整个人状态很不对,病气笼罩着他,一并还缠绕着一层死气。
这是在将死之人身上才有的气息,如今出现在明奴身上。
梅含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安抚明奴几句,其他什么都没有问。
“明奴,你回来了就好了……好好养伤,其他的时候不用想。”
“你的剑还有东西,都已经替你拿过来了。若是你平日里想看什么书,也可以跟我说,我会让弟子送过来。”
明奴眼珠迟缓地聚焦,梅含珏的嘴巴在他面前一张一合,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听清,最后只说了一个“好”字。
接下来还有其他弟子,听说过他的前来看他……还有凑热闹的弟子,以及负责接待的师兄,问他要去何处,他什么都没有讲。
似乎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能记住。
一张张人脸在他面前晃过去,直到下午才安静下来,床边有药谷弟子为他送来的古籍书册。他顺着看过去,只是稍稍动作,心口时不时地疼痛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疼……
疼。
疼。
时时刻刻伴随着他,无论什么药都不能缓解,蚀心之痛,犹如入骨入髓。
明奴细白的指尖稍稍绷紧,他不过是稍稍使了些灵力,心脏钻心地疼起来,疼痛从身体深处蔓延出来,随之到全身各处,他迫不得已松开手。
“砰”地一声,床边的书册被震落在地,明奴脸色苍白如纸,他尝试弯腰俯身去捡。
稍稍动作,疼痛令他咬紧了压根,太阳穴随之跳起来,疼痛令他眩晕,他手指碰到了书册边缘。
在他即将碰到书册边缘的时候,眼里多了一双笔直漆黑的靴子,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他扫到了一角玄黑衣袍,对方替他把书册捡了起来。
明奴向上对上一张婴鬼面具,面具之下,那双漆黑的眼视线钉在他身上,里面一片平静无波,无声的气息蔓延。
他眼前一点点地聚焦,内心发生了微弱的波澜,如同一滴水坠入湖面,指尖按在床边用力到泛白。
“你如今不便行动,有事喊我便是。”略微低沉的音色传来,明奴有些晃神,书册被放到了原来的位置。
他与李逍火对上目光,对上那一双眼,他头一次感到原来鬼神之面也能令人心安,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落下来。
明奴伸手握住了李逍火的手腕,单单是这一举动,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紧紧地抓着李逍火,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
李逍火任他抓着,在他床边单膝落地,沉默地没有言语,最后稍稍地握紧了他的指尖。
一向寡言的木头笨拙地安慰他,“你若是疼,可以讲出来。”
“……讲出来又如何。”明奴开了口,他嗓子有点哑,自己有些不适应,声音像是从嗓间挤出来的。
“没有……全都没有了。”
李逍火眼睫略微压着,沉默片刻对他道:“我可以……替你承受能及之痛。”
明奴闻言稍稍地怔住,随即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嗓间压抑着血腥,他抓着李逍火的手腕,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混合着血与泪。
“李逍火。”外面的风声吹着槐树枝叶,槐树枝随之轻微地晃动。
“我……”明奴嗓间变了个音调,他那一双清亮的眼变得迷茫,有水花蕴在他眼里,他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我……”明奴嗓音哽咽,他没有讲出来,随着他哭泣,心脏一并抽疼,只用力地抓紧了李逍火的手腕,把李逍火的手腕握的通红。
细白的指尖绷紧,他脊背稍弯,犹如一张紧绷随时都会断开的弓,笔直却又摇摇欲坠。
“啊€€€€”明奴喊叫出声,夹杂着哭腔,他再也忍不住,整个人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疼痛随之席卷而来,他全身蜷缩,面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好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奴每转身一次,都有蚀心之痛传来,疼痛连着他的筋脉,他感受不到任何灵力,一旦使用灵力,便会被剧烈的疼痛打断。
他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碰到了方愈合的伤口,被雪剑贯穿的疼痛重新席卷他。他眼前一会是那把雪剑,一会是红衣少年在他面前自刎的景象。
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溃烂蔓延,明奴冒了一层的冷汗,他全身颤抖,指尖稍稍用力,疼痛令他整个人再次眩晕起来。
他还活着做什么。
为什么他还活着。
他重来一世,兜兜转转,还是一样的下场。
原来……人的过去永远不能改变。那些经历刻在他的骨子里,永远是他的软肋,是他心底的伤痛,腐烂扭曲,变成一块杀死他自己的毒药。
明奴抓到了一片冰冷的指骨,指骨在他脖颈上,他略微抓紧,摸到坚硬之物,下意识地对准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不可以。”
他的手腕被握住,朦胧的眼前对上一张鬼面,李逍火略微使力,卸掉了他的力道,那一片指骨重新落了下去。
李逍火眼中有诸多情绪,迷茫、不高兴,心疼,以及几分生气,最后都化为耐心,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明奴道。
“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自己。”
“若是宋景师兄知晓,你这般轻贱自己,他泉下有知,应当会难过。”
“根骨没有,从头来过,灵力没有,重新磨炼,丢了剑,便再寻一把……残破之躯,便想办法修补。”
李逍火说;“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办法。”
一次讲了这么多话,明奴整个人如同腐败的枯枝,一丝生机都没有。
李逍火下意识地出神,他不是明奴,没办法感知到明奴所承受的痛苦,他说的这些,兴许只会让明奴痛苦。
想到此,李逍火沉默下来,他依旧握着明奴的手腕,许久之后才道。
“……我会帮你。”
“若是你因他才如此……不必介怀,我已去查了。”李逍火目光稍稍敛着,嗓音低沉。
“须弥之相中,除非自刎,不然幻境难解,你们二人永远出不来。他为你受伤,险些丢了性命。”
扪心自问,小阎王能为明奴做到如此,他有些不大高兴,若是换了他,他未必能做到。
人间情爱便是这般,不必承诺也不必下定决心,爱太过于缥缈,经不起推敲试探。
明奴闻言眼睫迟缓地颤了颤,他许久没有讲话,心头的血干了,凝固结痂,只有时不时地刺疼还在提醒着他,永远难以愈合。
眼角扫到了什么,他依稀看到了一角红色,待他目光转过去,院中又什么都没有了。
兴许是他眼花了。
李逍火陪他待到了晚上,晚上烛光熄灭,明奴发起了热,他情愿自己没有意识,这般便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
药谷的弟子都去休息了,令牌在床边,明奴却没有去碰,他双眸紧闭,脸颊发烫,脑袋一片眩晕,前世与这一世的记忆混合交织在一起。
月色洒落,床边勾勒出一道人影,半梦半醒之间,明奴感觉到有一只温凉的手触上他的脸颊。
他稍稍睁开眼,看到一张少年艳丽的少年面容。
与幻境不同,现实中的江雪鹤更加冷淡一些,手指碰上他的脸颊,他视线中是那双如玉一般的手……还有少年脖颈处一道丑陋的长疤。
江雪鹤原先有美玉之壁之称,如今这美玉上多了一道划痕,还是自己亲手刻下来的。
冰凉的手帕放在他的额头。
明奴闻见了药汁的苦味儿,他随即咬紧了自己的牙齿,不愿意去喝药,他情愿永远昏迷不醒,不必受蚀心之痛。
手指被虚虚地握住,红衣少年在一旁沉默不语,只停留了一瞬,明奴的下巴传来触感,充满雪香的气息混合着药汁浸入他唇齿之间。
唇舌交融,疼痛顺着传来,这回不是心,他的舌尖被江雪鹤咬破了。
第89章 “你想让我去?”
明奴僵硬着一动也没动,他不动,江雪鹤便愈发地得寸进尺起来,药汁顺着喉管咽下去,苦味儿浸满他的唇腔。
他眼睫略微颤了颤,身体没有动弹,舌尖上的痛短暂地缓解了他心口的痛,以痛止痛,犹如饮鸩止渴。
唇腔里每一处都被掠夺,空气进不来,明奴脸上憋的稍稍红了,下巴被按着,江雪鹤缓缓地放开了他。
明奴仍旧闭着眼,眼睛上挂着尚未干透的泪珠,他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过了片刻,或者是更久的时间。
雪香再次掠过来,他眼皮一凉,江雪鹤向下吻在他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