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不同,他一个外国人跟着做这些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埃德温也意识到萦绕在身上的关注,显得更紧张了,章颂年感觉到他的拘谨,安慰道:“放轻松。”
一层层踩着石阶上上下下走并不容易,章颂年久坐缺乏运动,逛完到下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体力不支了,埃德温让他先坐下休息会儿,他看到很多路过的人都会在对面的石壁旁停留片刻,有针对性地摸一摸,有些好奇,转头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沾福气。”
章颂年想着来都来了就做全套,他站起身找到刻着福字的石壁,先摸了两下,示意埃德温也试试,温声道:“你摸摸这个,会有好福气的。”
走近埃德温才注意到区别,有些字明显比别的字更光滑更亮,他瞬间了然,用手又使劲擦了两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下午还有行程,章颂年不想耽误,休息片刻重新出发了,两个人沿着山路往出口走,半路上,埃德温忽然一拍脑袋,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小声问他:“中国的神仙会不会不保佑外国人啊?”
第13章
中国神仙保佑外国人吗?这句话还真把章颂年问住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给这可怜娃一个希望,“中国神仙本事可大了,只要你心诚,跟他把话说清楚,肯定会保佑你的。”
埃德温笑容僵在脸上,“那用俄语许愿也能听懂吗?”
章颂年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用俄语许愿你找什么中国神仙啊?你去找你们那的耶稣。”
“刚才在里面气氛太……”
埃德温中文词汇量有限,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半山腰上的伽蓝寺,心有余悸道:“我太紧张了,里面的一切都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的人要跪在地上磕头,后面还有好几个人等着排队,一时心急脑海里只能想起俄语。”
章颂年能理解他的紧张感从何而来,伽蓝寺每座大殿都供奉着佛像,最多的一间还有五百罗汉像,动作姿态神情各不同,人走在下面异常渺小,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其实也不敢直视,血脉里似乎天生就流淌着尊敬。
走远了埃德温才敢发表看法,“难怪攻略上说不让拍照,这谁敢拍啊?”
作为一个没来过寺庙的俄罗斯人,章颂年感觉他表现算好的,哪怕不解也不会贸然发表意见,对拜佛的行为表示出鄙夷,文化不同,能做到尊重就已经很难得了。
章颂年难得夸了他一句,“你做得很好,没出什么错。”
下山的路上人群来来往往,埃德温把他拉到路边,从包里掏出了相机,笑着提议:“我们拍张合照吧?”
章颂年下颌发育有点问题,看着不明显,但一上镜就会暴露他左右脸不一样大的缺点,看上去很怪异,所以他一直不爱照相,大学时拍的一张蓝底大头照到现在上班了还在用,就因为当时的店员帮他把脸修得很合适,面对埃德温的提议他下意识摆手想拒绝,转念又想到两个人到现在还没一张合照,也许是觉得可惜,又或者埃德温明天就要离开了,他最终还是没拒绝,主动靠过去跟埃德温拍了张照片。
埃德温翻看刚才的照片,拿给他看,“团团,你怎么表情比我还僵硬啊?”
章颂年扫了一眼就赶紧转移了视线,跟他说:“回去你把这张照片也发我一份。”
埃德温肩膀碰了他一下,借机提起,“舍不得我?那我明天就不走了。”
“爱给不给。”
章颂年这点不会妥协,不过埃德温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他眼神敏锐,盯着他看,问道:“对了,你飞机票订了吗?”
埃德温态度堂堂正正的,“订了。”
“说谎。”
章颂年看他摸鼻子的动作就知道肯定没订,他催促道:“快点订吧,万一没票了怎么办?”
埃德温嘟嘟囔囔,“没票更好。”
“你自己注意点吧,先提前说好,过了明天我就不管你了。”
章颂年怕他不肯走,语气放重了些,“你也是成年人了,该知道事情轻重,做事不要太幼稚,冲动不可取,我在这有家庭工作朋友,你呢?什么都没有,点个外卖就送出去一百块,刚才在寺庙里又花了一千多块钱买那些香包和手链,你自己算算,花出去多少冤枉钱。”
“到一个陌生的国家生活不容易,你请假太久公司会有意见的,丢了工作多不值得。”
“再说你留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今天是周六我才有时间跟你出来玩,平时工作日忙到死,你不可能一直待在我家每天等我下班然后以为突然出现接我下班就能感动我吧?”
埃德温越听脸色越难看,尤其是听到章颂年拿自己下雨天去接他为例子,啪一声扣上镜头盖打断他继续说下去,不悦反问道:“你非要把时间精力还有爱好都用金钱来计算吗?”
“我愿意给送餐速度很快的外卖员小费,愿意花钱买那些你觉得很贵的纪念品,愿意把时间花在你身上,我愿意,我不在乎花了多少钱,只要钱花了我开心。”
这是认识以来,章颂年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两个人在金钱方面的差异,真真是千金难买我开心的富人做派,他其实早该从埃德温飞来中国找他时就意识到这一点,哪有成年人能轻飘飘丢下工作远赴异国进行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旅行,不计成本做一件事是需要有底气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金钱。
当时两个人认识时,对各自家庭并没谈太多,埃德温第一次听他说自己家在乡村时还天真地说环境肯定很好空气也好,章颂年那时只觉得讽刺,内心的自卑感让他当时并没反驳埃德温的话,然而这种掩饰故乡贫穷事实的行为更进一步刺痛了自己。
一旦提起这个话题,章颂年很容易被激怒,埃德温对待金钱无所谓的坦然自由让他不自觉给两人划了线,他以更凶猛的姿态对冲回去,“你开心就好,谁能有你开心重要。”
埃德温简直要被他气死,气急了他就俄语一通输出,嘴里滔滔不绝,越说脸越红,情绪很是激动,显然气得不轻。
章颂年这会儿听他持续不间断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俄语,看一个认真喜欢过他的人被逼成这样,像被人扔进冰湖过了一遭,瞬间冷静下来了,过后是彻骨的凉。
路过的游客看路边一个外国人用外语一直数落中国人,心里格外不舒服,有胆大的看不惯走了过来,怒骂道:“这里是中国,你个黄毛蛋子在这撒什么泼?”
“别在你中国老子面前装大爷,小心我削你啊!”
黄毛蛋子?什么意思?
是在说他吗?埃德温左右看了看,好像确实只有他是黄色头发。
完蛋,事情闹大了。
章颂年没想到造成这种误会,赶紧站出来解释,“不是,您搞错了,我们是朋友,他不是在骂我。”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章颂年哽住。
“你这个黄毛太可恶了,这个小伙子都听不懂你说话你还骂他!”
男人很有正义感,见状更来劲了,以为章颂年害怕惹事还安慰他,“你别怕,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在场的中国人都能给你撑腰。”
埃德温看着周围齐刷刷谴责的眼神,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委屈用中文解释道:“我没骂他。”
再这么下去恐怕待会儿景区警卫也要来了,章颂年缕清思路,重新跟好心大哥解释,“我们俩是朋友,他呢,从俄罗斯过来的,这两天跟我在中国玩,刚才吵架是因为我骂他花冤枉钱乱买东西,他说我整天就知道钱钱钱,吵架嘛,一激动就说了母语,我听不懂愣住了只能站着听他说完,真没骂人。”
“再说,我也不可能任他欺负,也不看看这是哪,什么年代了。”
章颂年挺直了腰板。
男人还是有点怀疑,埃德温任他打量,戳了戳章颂年,“你应该听听他刚才是怎么教训我的。”
章颂年态度温和,弯着腰道歉,“不好意思影响到你游玩的心情了,我们关系真的很好,刚刚就是吵了一架。”
男人现在再看发现好像确实不是他想的那样,斟酌几秒相信了,跟章颂年说:“出来玩难免吵架,正常正常。”
说完他又看向埃德温,摆摆手,不好意思道:“实在对不住啊,这位外国友人。”
章颂年连连道谢,“谢谢啊。”
误会解除,人群这才慢慢散开,去下一站景点的路上,埃德温依然气呼呼的,但又不敢发作,生怕再被当成欺凌中国人的外国友人。
章颂年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到达月镜湖后主动去划船,“刚才是我语气太冲了,跟你道歉。”
埃德温当起了甩手掌柜,双手抱胸,端正坐在船头,咬牙愤愤道:“让你学俄语你不学。”
章颂年咯吱咯吱划着船桨,倒吸一口凉气,千回百转怎么又是俄语,学俄语简直成了他们俩之间的宿怨,他没接话,安静做着苦力。
船只慢悠悠浮在湖面上,章颂年力气小,划得慢,渐渐落后一大截。
埃德温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大步跨过来,要从他手里接过船桨,“按照你这个速度,咱们今晚要在船上睡了。”
章颂年悻悻松开手交给他,抬眼望向远处美丽壮观的湖光山色,湖面波光荡漾,一群白鸭摇曳着优雅的身姿游过。
埃德温小时候经常跟爷爷划船去捕鱼,对此很有心得,速度不慢也不快,丝毫不颠簸,他看着坐在船边望着远山发呆的章颂年,突然喊了声,“团团。”
章颂年回头,嗯了声。
“下次说话之前能不能等等你的心呢?”
埃德温垂下头,平生第一次有了落败感,苦笑道:“不然有时候我会误会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第14章
章颂年脸上表情一滞,并没回答他的话,回想起两人认识的时候,对埃德温,他多少沾了点见色起意的成分在,那时他虽然确定自己是喜欢男生的,但从没谈过恋爱,加上因为青春期对同性模糊的关注,害怕眼神动作太露骨被当成变态,还会故意远离同性,时间久了,到后来连跟同性正常的交流也难以做到,是以章颂年在大学朋友圈基本仅限于宿舍。
纪延是他在校外做实习认识的,他看人很准,接触没几次就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男的,也是因为他,章颂年才算半只脚踏进了这个圈子。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同性恋让章颂年有了归属感,但心里始终无法迈过那道坎,试探着伸出手又飞快收回来,好几次纪延想带他去酒吧认识新朋友,章颂年临到门口又溜了。
他在网上了解过这个圈子有多乱,为了不让自己受伤,章颂年会不停设想最坏的结果反复在脑海预演,这样当事情真正发生时,他觉得自己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能应对。
但跟同性.交往,想到以后要跟他们牵手亲吻上.床,他感到期待的同时又满含着深深的恐惧,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当手机列表里突然出现一个金发碧眼的混血帅哥,为人热心又和善,还是异国,章颂年很可耻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为网络世界没人认识他,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肢体接触。
有次两个人聊天,埃德温正好路过涅瓦大街,顺手给他拍了张照片分享,这是章颂年在考上大学远离故乡的愿景实现后,再次对远方有了确切的向往。后来看他喜欢,埃德温之后也经常发一些日常照片给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联系也日益紧密。
不喜欢埃德温吗?不是的。
章颂年很清楚自己确确实实是喜欢他,具体量化点说,他从来没为家人以外的人花过这么多钱,但对埃德温,每次都愿意花上几百块甚至上千块给他买了礼物寄过去,从江榆市到圣彼得堡,光花在邮费上就不少钱。
游戏机这东西,他本来也不舍得买,想着能跟他一起玩才咬牙下了单,现在里面买的游戏比游戏机还贵,章颂年从来不否认对他的喜欢,但可惜的是这份喜欢并没强烈到他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他也不想自私地要求埃德温来中国,这对彼此都不公平。
归根结底,还是实际接触太少了,靠网线维系的感情太薄弱,这也是之前埃德温屡次喊着要来中国找他的原因,章颂年反思过,埃德温在这段感情里的安全感应该比他还要低,所以才会那么黏着他唯恐感情淡了。
埃德温没等到他的回答,气得拿船桨拍水,弄出很大动静吸引他注意,看他望过来了,就拿眼睛瞪他,仿佛这样就能等来他说喜欢。
等他一转头不去看,埃德温就又故意使出更大力气拍水,连着几次以后,他索性再也不看,埃德温那边才渐渐平静下来。
章颂年想到他刚才一闪而过的落寞感到心里一阵心酸,尤其是再想到下午他把埃德温一个温柔的人逼成那样,其实跟他这种人相处真的很累,记仇还敏感。
章颂年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因为姑父忘记喊他吃饭,后来他赌气不吃躲起来,偷偷听到姑父跟姑姑评价他这孩子心思太重小心眼。
很小的一件事,但后来每每钻牛角尖的时候,章颂年都会想起那个摇头叹息的表情。
谈恋爱这种事应该轻松愉快的,不该这么沉重,继续在一起,早晚有一天,埃德温会被他逼疯,章颂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游湖结束,埃德温已然没了游览的心思,沉默跟在章颂年后面,看着他后脑勺,他过去就想把章颂年脑子掰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今天好像真的掰开了,发现里面€€€€没他。
他一退再退,挽回不成就想着先增近感情,看看通过这两天的接触能不能让章颂年心软留下他,结果现在不仅关系没亲密起来,更破破烂烂了。
好歹之前网恋时章颂年还会笑着跟他说喜欢,现在什么都没了。
接下来按照计划本来是准备去看海上灯光秀,但此时埃德温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章颂年因为彻底下定了决心要送他回去,出于留恋和愧疚,更想给他在中国最后一晚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
说来遗憾,这两天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吵架,昨天白天他还去公司上班了,但是就是睡前那几个小时两人还是吵红了脸。
章颂年拿出手机打车,回头跟他说:“看完灯光秀,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有吃也有玩。”
埃德温不悦,“不去了。”
攻略上海上灯光秀写那么细致,怎么会不想去?章颂年想完成他愿望,抓着他就往车上走,“以后可能就没这个机会了,难得来一次江榆市,一定要去看啊。”
“时间来得及的,坐出租车过去很快。”
司机师傅也道:“放心,二十分钟就给你们送到。”
章颂年擅自给他下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中国的判断让埃德温难以接受,好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走流程,他更加生气了,转过身看向窗外,“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章颂年看他实在抗拒,只好换了行程,跟司机重新说了一个地点,对埃德温轻声道:“还没吃饭呢,吃完饭再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