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凡坐在摩托后座,潮湿的风晕湿了他的头发,毛毛细雨打在脸上透心凉,心飞扬。
前座的司机大叔叽里咕噜问他哪里人、来这做什么去了哪里玩,像盘查户口一样。
出于礼貌,艾凡用不娴熟的中文一一回答了大叔的问题,每回答一句,脑海中沈伽黎的面容就加深几分。
他记住了这个男人,这个当他犹豫着坐上摩托车时毫不留情转身就走的那人。
而且,印象深刻。
回了酒店,艾凡也差不多湿透,泡在浴缸里,他越想越觉得离谱,哪次来这不是专车接送,低于千万的车接待商都不好意思开给他看,而这个叫沈伽黎的男人竟为了省钱让他坐摩的,淋着小雨吹着冷风,还要接受司机大叔无休止的盘问。
真是难忘的一天,咬牙切齿.jpg
他越想越不甘心,洗完澡,手机也充上了电,打开浏览器输入沈伽黎的名字,弹出的第一条便是搜索量最高的“悲伤蛙”。
那个上午见到时嚣张跋扈的男人,在照片里抱着只可笑又可悲的青蛙头套,仰望着小小的舞台,汗水晕湿碎发黏在脸颊,双目空洞,与周围热络的气氛格格不入。
艾凡视线一怔,心头倏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情绪。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心事是什么,忽然……有点好奇。
*
沈伽黎回家时也淋了个半湿,潮气入侵,胃里却裹着火球一般烧得难受。
进了门鞋也没来得及换,他直冲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通狂吐,吐到最后只剩酸水,最后虚脱般坐在地上,垂着发懵的脑袋。
南流景听到声音下了楼,坐在卫生间门口,入眼便是沈伽黎苍白无色的脸。
“怎么了。”他蹙起眉头,低声询问。
沈伽黎没回答他,现在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南流景靠近他,感受到他皮肤散发出的微凉潮湿,委身攥住他的手腕要把人拉起来:“去洗个热水澡。”
沈伽黎没动,也没吭声。
南流景清楚沈伽黎的脾气,从他嘴里永远不会听到“好”这个字,他少一使劲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可沈伽黎浑身无力像是坠落的枯叶,直直倒进他怀中。
身体冰凉,但靠在颈肩的额头却滚烫如落火。
“你发烧了。”南流景语气微促,挟带一丝怒意。
小孩就是不长记性,上次淋雨发烧,这次还不打伞。
自己也不长记性,应该让李叔守在那等着接人回家,明知道他不爱打伞。
傲蔑天地的大反派第一次产生了自责的情绪。
他抱着已经半昏迷的沈伽黎去了卧室,打了热水来想先帮他擦拭身体。
过程中,他不断质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关心一个曾经想下药害死我的人。
可身体就是不受控制,细致擦过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手指都不落下。
沈伽黎迷迷糊糊烧的双颊绯红,怎么叫他的名字都没反应。
李叔出门办事帮不上忙,南流景只能先叫了家庭医生过来。
家庭医生匆匆赶来,为沈伽黎做了个详细的全身检查,检查的时候南流景不便打扰,独自在外面等。
可等医生打开门后,他那疑惑的表情令人新生不安。
“怎么样。”南流景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语气有多焦急。
医生推了推眼镜:“简单来说,淋雨造成的发热,而且有点营养不良,有胃溃疡的症状,我现在没有仪器做不了详细检查,但目测不会错,而且……”
话说一半,医生诡异地看向南流景。
南流景烦躁地闭上眼,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快说€€€€”
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医生再次推推眼镜:“刚才我为沈先生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他的左侧胸口处有过刀口缝合的痕迹,根据位置来看,应该是做过心脏手术,沈先生之前就有心脏类疾病么?”
嗡€€€€
那一瞬间,南流景好像出现了耳鸣,从医生说的最后一字结束后,突如袭来的撼然犹如当头一棒,下一秒便跌入了真空环境。
见南流景失神,医生又问:“您平时都没发现异样么?或者沈先生有在按时吃药?还是说,您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南流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觉得他该将其视为喜讯该开怀大笑,但此时别说笑,嗓子像堵了一团棉花,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几个变了调的字:“我不知道……”
医生沉默了。
良久,他才建议南流景带人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然后说了些胃病注意事项,给沈伽黎挂了葡萄糖和退烧针后便起身告辞。
雨又开始下了,不知如何才能停下。
屋内一片昏暗,阒寂的气氛和南流景的沉默恰如其分,他怔怔望着床上的男人,薄薄的毯子也无法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瘦到一躺下去就要被床铺包裹住。
过了一个世纪,他伸手轻轻拉开沈伽黎的衣领,看到了医生说的刀口缝合。
鼻根忽的一酸,他忙合上衣服不忍再看。
和沈伽黎相处的这段时间,从没察觉他身体的异样,也没见他吃过此类药物,现在满脑子的声音发出疑问:
会复发么?
如果有重大病史,婚检报告上为什么只字不提,是没查出来还是故意隐瞒。
但这个问题现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南流景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厨房。
……
“沈伽黎?现在感觉怎样。”
睡得迷迷糊糊,沈伽黎隐约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眼皮酸涩发胀,用尽全力也只能睁开一道小缝。
昏黄缱绻的灯光中,他看到了南流景的脸,未经打理的头发梢垂在眼迹,显得脸颊几分瘦削,透出疲惫的倦态。
沈伽黎重新闭上眼,漫无目的地“嗯”了声。
一只大手覆上他的额头,撩开额角碎发,他听到了南流景淡漠的声音:“先起来把粥吃了,吃完药再睡。”
沈伽黎没动,他现在浑身发虚,动一下手指都会牵连全身又疼又麻。
“起来,吃药。”南流景语气变得几分生硬。
沈伽黎还是不动,心里隐隐涌上一丝烦躁,嘶哑着嗓子道:“我不想吃……”
见他不听话,南流景也没了耐心,一手从他后脖颈穿过,揽着他的肩膀往上抬。
其实南流景根本没使劲,可沈伽黎还是觉得被他折腾的好疼。
泪珠从紧闭的双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滑下。
试图把他往上抬的手猛然顿住,停在半空没了下一步动作。
突如其来的眼泪是南流景万万没有料到的状况,心头突兀涌上酸涩,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令他不敢再有下一步。
哭了。
沈伽黎哭了,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粗鲁。
南流景作为公司大领导,见过了社会中太多的眼泪,人到中年被裁员的男人哭着说自己还有家要养,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因为失误被辞退的秘书哭着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而南流景只会用最冷的声音说着最无情的话:
成年人的世界不相信眼泪,我不关心你们的努力程度,我只看结果。
看过太多情绪决堤下的眼泪,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不仁,但看到沈伽黎没由来的眼泪,却忽然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惧意。
他收回手,摩挲着药盒,语调变得有些不自然:“哭什么,我又没……”
没欺负你。
但最后四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人的忍耐力是无限的,可总会在某个特殊的节点因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伽黎攥紧被角,无声的落泪变成了呼吸不畅的抽噎。
他不喜欢和人倾诉情绪,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一说,只有针刺到身上才知道疼。
高中时,学校有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学生因为入学时隐瞒心脏病史,导致参加男子一千米体测时突发重病,从此再有没有醒来。学生家长亲戚天天过来闹事,闹得大家伙苦不堪言。
有人说:“不想被区别对待所以隐瞒病史导致意外发生,就要学会自己承担所有责任。”
话糙理不糙,但如果不是因为在最需要交流的年纪被身边人当成了定时炸弹而孤立,谁会想去隐瞒呢。
对于尚且年轻的孩子来说,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所以沈伽黎已经习惯了独自忍耐,可今天,日日累积却无法宣泄的忍耐,压上了病痛这最后一根稻草,情绪便失控了。
“我都说了不想吃,你还来烦我,我只是不舒服想躺着我有什么错。”他哽咽着,用尽全力才说完这段话。
南流景蹙起眉头,表情五味杂陈,一向自信优雅的双手此时竟不知该往哪里放。
“不是逼你。”南流景解释道,“生病吃药才能好得快。”
他向来不爱解释,觉得没必要,但今天忽然产生了“不解释不行”的想法。
虽然他确实是出于好心,但在沈伽黎的眼泪中,每个字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伽黎还在哭,尾睫被泪水沾湿,挂着泪珠摇摇欲坠,很快被溢出来的眼泪冲刷掉。
南流景抬起手狼狈地挠了挠额角,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头一次,说话都结巴了:
“对……对不起,我不太会照顾人,忽视了你的感受,我……”
他收拢手指:“我知道错了。”
哭了许久,沈伽黎也哭累了,抽泣声渐渐小了,但还是要说:
“我讨厌做饭,你还要我做,每次做饭油都会跳得很高,很烫,做出来的东西也很难吃,也讨厌做家务,讨厌穿裙子,讨厌去画画班,这些事我为什么非做不可?”
“以后不用做了。”南流景秒答。
沈伽黎:“可是,菜可以买……”
吓死,差点拱手送出中饱私囊的绝佳机会。
南流景轻轻一点头:“可以买。”
说完,他有点卑微询问道:“那粥和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