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6章

正此刻,身后却有人道:“谢都知安。”

青岩这才木木的转身,朝着行礼的几个婢女点了点头,一行端着杯盏碗碟的侍女这才鱼贯离去。

花廊后却已经没了人声,像是那几个叽叽咕咕聊天的小丫鬟也听见了这边问安的声音,青岩绕过去,园中已然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想也知道,那几个姑娘说曹操曹操到,多半都吓得花容失色,肯定已经作鸟兽散了。

傍晚时王爷有事出门,青岩把全府上下的内侍婢女、嬷嬷小厮都叫到了花厅里,沉着脸道:“近日来有些传言很不像样,我原想着,不过都是些无人理会的浑话疯话,这才不曾过问,只是近日你们实在愈发忘形了,在府中议论也便罢了,这些话若从咱们王府传出去,叫外人听了,成何体统!”

青岩毕竟年少,刚开始管事时王府上下也因他面嫩,有人不买他的帐,只是后来见识了他说一不二,从不留情面、也不怕得罪人的做派后,众人才都渐渐歇了心思,不敢再和他对着干,因此此刻他有发怒迹象,花厅里王府上上下下几十个仆从,人数虽多,却一片寂然,落针可闻。

“有些嘴碎的,是打量着近日府中事忙,还是打量着王爷冷落了我,以为我不敢将你们发落了?前些日子在宫中办宴时,娘娘宫中有不妥当的奴婢,我也一样发落了,怎么难道还奈何不了你们?便是今日我不发落你们,王爷也不发落你们,难道这些话传出王府去,传到贵人们耳中,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能饶了你们?”

青岩说着,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立刻发觉后排有三个小婢女灰白了脸,咬着唇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心下当即了然,寒声道:”李嬷嬷。”

一个浑身圆胖的嬷嬷走了出来:“奴婢在,都知唤奴婢何事?”

青岩道:“后面那三个,罚两月月钱,你带回去好生教过规矩,若是教完了还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便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吧,应王府容不下这样的大佛。”

李嬷嬷看了看他目光的方向,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称是。

青岩看向众人冷着脸道:“你们平日嚼舌根,议论我也便罢了,若是再让我发现有谁嘴里不干不净,攀扯王爷,传出府去,一旦叫我发现,严惩不贷!”

众人俱都应是,此事这才罢了。

青岩自这日以后,挑了几个伶俐小内侍亲自教习过,便把伺候王爷用膳、文墨的近身差事统统交代了出去,再不近身伺候闻宗鸣了,平日里也几乎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日发生的一切,都是情非得已,他酒后乱智开口胡说,已很不该,王爷这些日子对他的冷落便足够说明王爷心中是不快的,王爷那日肯委身救他,已是大恩了,他不该再奢求什么,而是应好好做他识大体知进退的王府都知太监。

只是除此事外,青岩也心知肚明,宫里煞费苦心的弄了这么一出,绝不是为了羞辱自己,那边肯定还有后话€€€€

果然没多久,关于摄政王宠爱内侍佞宠的传闻就流入了坊间,其间香艳靡丽细节更是传的有鼻有眼,叫人想入非非,便是青岩每日把王府上下盯得密不透风,也阻止不了这消息如长了脚般,飞遍整个京城。

摄政王这三个字逐渐不再是昭朝战神、和贤明英武的代名词了,军中如何暂且不提,民间提及这三个字,市井坊间头一个想起的,却都是那些绘声绘色的话本子。

这传闻毕竟有伤风化,青岩听闻几个御史弹劾了王爷几回,说是王爷放浪形骸,不修私德,有失体统,损了皇室颜面云云,不过倒都被天子驳回去了,皇帝还发了一回火,问这事原是他做的主,他们弹劾摄政王,难不成是对他这个皇帝也有意见?

于是言官们偃旗息鼓,可没几日,摄政王便在朝会上和皇帝请辞,说自己身上旧伤发作,如今也不如当年年盛,陛下已根基稳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应当不再需要什么摄政王了。

他便这么干脆利落的交还了几处镇守大营的虎符兵权。

一时朝野称颂应王贤明忠君之声不绝,皇帝也大为感动,许诺便是皇叔不掌兵权,只要他还在这皇位一天,应王就永远都有摄政王之名,任何人也不许怠慢了他€€€€

青岩得知后,心中却叹了一口气。

但愿王爷此举,真能让陛下放下对他的戒心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

后来青岩某日进宫办差,半路被人拦住,说是皇后娘娘请他去坤宁宫一趟,有话要和他说。

青岩心中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皇后并没有亲自见他,见他的仍是祥嬷嬷,她把一个小瓷瓶放到了青岩手里,目光幽深的看了他半晌,道:“这是娘娘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内官可得警醒着些,万莫会错了主意。”

青岩接过那小瓷瓶,打开来闻了闻,瓶里的粉末却并无气味,他心底渐渐烧起一团怒火,脸上却不敢露了颜色,只忐忑道:“嬷嬷,这事……娘娘是要我……”

祥嬷嬷道:“你如今得王爷爱重,想必王爷的饮食,也都是你过问吧。”

“毒害皇亲可是死罪……我如何敢?”

祥嬷嬷却笑着摇了摇头,道:“看把内官吓的,难不成以为这里头是什么毒药么?内官对王爷一片情深,娘娘既已成全了你,难道还会害王爷不成?只是前朝事重,娘娘自有考量,这些东西坏不了身子,只是需要卧床一阵罢了,待前朝事了,王爷也就好了。”

“陛下已承诺厚待王爷,届时王爷仍是我朝的摄政王,你仍是王府的都知,娘娘也会把你姐姐和母亲送回京城,让你们母子团聚,这不好么?”

青岩听完,心中却只有冷笑。

卧床一阵?

皇后是真把他当成了不知世事的蠢人不成?

也许今天在这里的是旁人,听了祥嬷嬷这些威逼利诱的话,可能会依言照做,可青岩的见识和学识远非普通内侍可比,前朝多少祸乱都是起于内宫他们这些最不起眼的奴才,这瓶里的是什么东西,他可不会听信皇后的说辞。

青岩闭了闭目,额角青筋跳了跳,似乎心中正在天人交战,半晌才咬了咬牙,低声道:“小的若果真做了,娘娘……真的会放过小的娘亲姐姐么?这事若是往后查起来……”

祥嬷嬷肃容道:“皇后娘娘还能骗你不成,必然保你周全就是了。”

青岩沉默许久,终于应是,把那小瓶收回袖内,回了王府。

第7章 情悦如梦

晚上用膳时,青岩难得没让旁人侍膳,自己亲自伺候。

闻宗鸣见到他时目光顿了顿,整个晚饭视线都落在青岩身上,饭后青岩跟着他到了书房,屏退了左右奴婢。

又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若有偷听的,一经发现即刻杖毙,闻宗鸣见状,便也知青岩有要事要和他相商,二人进了书房,青岩关上门,才在房中跪下,叩首道:“这些日子王爷忙于朝政,本不敢搅扰,只是有件事事关重大,小的不敢不与王爷禀报。”

语罢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来,把今日在宫中祥嬷嬷和他交代的话,一字不差的跟闻宗鸣转述了。

闻宗鸣听了两句,虽然似乎并不意外,但脸色却很不好看,听到后面,面如寒霜,神情已凝的似乎能滴水,他从青岩手里接过那个小瓷瓶,打开瞧了瞧,道:“你可找人验过,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药。”

青岩摇头,道:“事关重大,小的怕走漏了风声,不敢擅专。”

闻宗鸣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做的很好,这件事多亏你告诉我。”

青岩动了动嘴唇,想说小的跟了王爷多久,又承了王爷多大恩情,又不是没心没肺,他怎会轻易背叛。

可最后还是没开口,只垂首跪着一动不动。

闻宗鸣道:“你起来吧。”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在看别处,青岩站起身来,发现他目光有些空洞,瞧着的却是案上一个精致的绘彩烧蓝笔洗€€€€

青岩目光一顿。

这个笔洗王爷已用了多年,爱惜非常,青岩也知道这是当初王爷年幼时,先皇后€€€€也就是如今卧病不起的太后替他开蒙时,赠与王爷的。

青岩心底一紧,他心知王爷对这位养大自己的皇嫂十分敬重孺慕,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冒着偌大风险干系,弃树大根深的前大皇子不扶,却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去林州烧今上的冷灶。

€€€€不过是因为,今上虽行五,却是太后娘娘自被立储的前二皇子夭折后,唯一的亲生儿子罢了。

闻宗鸣把那小瓷瓶放在桌上,仰头闭目长长出了口气,俊美的眉目笼罩着一股淡淡的疲倦和阴翳€€€€

青岩见他如此,竟觉得有些揪心。

都说今上年富力强,可其实王爷年纪也并不大,今上二十有六,王爷也不过只比他大了四岁,如今正好三十罢了,可却要因身子不好这等缘由交还兵权,其实谁又看不明白?

不过是硬找的托词罢了。

摄政王到底是旧伤复发,还是年纪大骨头松了都不重要,只要虎符交还,皇上就会龙颜大悦。

显然王爷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可如今兵权交还,皇帝竟也不肯饶他,还要他卧病在床,如此才能心安,这等作为,实在有些令人齿冷€€€€

应王,毕竟是护着他千里奔袭,登上帝位的亲叔叔啊。

青岩知道王爷待今上之心何等赤诚,他在应王府当差,和王爷相处时日不短,如今数来也已有近十年之久了,青岩心知谁生了反心都有可能,可却独独不会是王爷,王爷如此一片忠心,到头来却发现帝后对自己一再算计,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岂能不伤心?

他忍不住低声劝慰了一句:“王爷,哀大伤身,还请王爷珍重。”

闻宗鸣闻言,转眸看向青岩,这些日子他休息的并不好,眼下隐有两片青黑,下巴也生了些细密胡茬。

“我并非因陛下的算计寒心。”

青岩一怔€€€€

那王爷是为什么……

“皇上起了疑心,我早有察觉,自你被叫入宫,我便知会有今日祸事。”

闻宗鸣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当年我未曾离宫建府,先太子染了痨病夭折,皇嫂伤心欲绝,我那时安慰皇嫂,没了太子殿下,还有五皇子,也是皇嫂的亲骨肉,皇嫂却说,她的幼子心性狭隘,又一向短视,并非为帝之才,因此即便当年皇兄与皇嫂伉俪情深,一心要立皇嫂的孩子为储,皇嫂却深明大义,还是和皇兄请辞,说幼子不堪为储君,兰妃所生的大皇子,倒可堪雕琢。”

“可我却没有把皇嫂的话听进心中,仍一心记挂着被贬至林州的今上,这才有了后头的……”

青岩见他神色黯然,轻声道:“王爷,这不是您的过错。”

闻宗鸣沉默了片刻,道:“今上回京后,皇嫂把我训斥了一顿,说我不该如此任性,又见了今上一面,可自那之后不知为何,皇嫂便一病不起,如今仍然缠绵病榻。”

青岩听了这话,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忽然扫到了那书案上的小瓷瓶,顿时瞳孔一缩,想明白了什么,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王爷是说……太后娘娘的病是……”

这……这……可那是皇上的亲娘啊,怎么可能呢?

闻宗鸣看着桌上的瓷瓶,疲倦的揉了揉眉心,道:“是与不是……如今也都不重要了,皇上都已容不下我了。”

青岩急道:“那王爷该怎么办……”

他忽然停住,意识到这话并不是自己该问的,闻宗鸣却抬眼看着他,眉间阴翳一散,道:“……你母亲姐姐都在皇后手上,你却把此事告诉我了,便不怕皇后害了她们吗?”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母亲和姐姐固然重要,但王爷待小的恩深似海,小的……小的不能背叛王爷,母亲和姐姐……小的会再想办法,可也不能因她们害了王爷……”

闻宗鸣看他的眼神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目光温柔而宽厚,又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青岩被他看的耳热,声音也愈发小了下去。

“不必担心你母亲和姐姐,既然如今已知道她们在皇后手中,我会替你想办法。”闻宗鸣道,“难为你宁愿不救她们,也并不屈从皇后的意思,你今日对我的情谊,我都记得了。”

青岩讷讷,道:“王爷……王爷言重了,王爷早知此事,便是……便是小的不说,王爷也定不会中计的。”

闻宗鸣却摇头道:“那却未必。”

青岩不解:“为何?”

傍晚天光昏黄,闻宗鸣的侧脸逆着光的一边笼在阴影里,他低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青岩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可王爷并未对不起陛下……”

闻宗鸣转头看着他,笑了笑,却不接青岩的话茬,道:“过来。”

青岩一呆:“啊?”

“本王说,让你过来。”

青岩心跳骤然加快,但还是如龟爬一般缓缓挪了过去。

“那日回府后,我因前朝事忙,也有未曾想好如何面对你的缘故,冷了你许久,你这些日子都不再近身伺候,见了我也是能躲就躲,半句话都不肯多说,是不是心里怨了我了?”

青岩闷不吭声。

闻宗鸣见他这样,却仿佛心情好了些,低低笑了几声,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本王是叫你到这里来。”

青岩又呆住:“这……这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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