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8章

青岩的娘却早早在花厅里望眼欲穿的等着他过来,青岩还未踏上台阶,她便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青岩的手,目光迫切又带着重逢难以的欢喜。

可欢喜之中却又红了眼眶。

“澹儿……我的儿,是你吗?你是娘的澹儿吗?”

青岩再也无法忍耐,落泪涩声道:“娘……是我……”

闻宗鸣见状,心知自己在此,他们母子不好叙话,便道:“本王还有些俗务,就不打搅你们母子相聚了。”

他语罢拦着沈氏未叫她们再行礼,落落离去,母子三人目送他离开,花厅里一时再无旁人,沈氏才再不抑制的抱着青岩,一边锤着他的肩一边痛哭失声。

青岩心中酸涩,也跟着落起泪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扶着母亲和姐姐坐下,母亲问了他这些年来的日子,青岩便只说王府很好,不想叫她们担心。

青岩问她们这些年来过得如何,沈氏与谢菡也只是说很好,但其实青岩心知肚明,她们被卖去的是什么地方,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又如何可能好得了?

其实他与娘亲姐姐都一样,只是不想让对方担心罢了。

母子三人说了一会话,沈氏才擦了擦泪,挤出一个笑容道:“如今咱们蒙王爷恩惠,母子团聚,这是好事,娘听闻王爷待你很好,王爷是极好的人,此番若不是王爷将我与菡儿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我们这辈子怕也实难再见你一面,你要好好侍奉王爷,不要辜负了他的恩情。”

青岩面色一僵,却想起外头那些他与王爷的香艳传闻,一时心虚,简直有些无法直视沈氏和谢菡的眼睛。

只是又试探了几句,青岩才稍稍定下心来,应是他多心了,沈氏言语间并未露出什么尴尬神情,大约回京不久,对青岩的处境也只是听王府下人言说。

青岩却想起另外一事,正色问她们道:“娘说王爷从先前那些人手中把你们救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氏与谢菡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都有些心有余悸的意味,这才和他解释起来,原来沈氏与谢菡当年被卖到岭南一处教坊为奴,因谢菡当年年纪太小,不能接客,又有沈氏护着她和那老鸨哭求,恳请让谢菡到了十四岁再出楼,谢菡这才姑且逃过一劫。

后来有个富商看上沈氏,有意替他赎身,沈氏只说女儿也在楼中,那富商便把母女俩一块赎走,沈氏于是便给这富商做了外室,养在陵川。

只是后来也不知是因沈氏心力交瘁,颜色衰败,还是那富商做坏了生意,忽然有一天,这富商便失去了音讯,也再没来陵川找过沈氏母女两人,母女两个便靠着做些针线女红度日,她们一直有心上京寻找青岩,只是无奈山高水远,也只能有心无力。

直到某一日夜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强人,绑了她们两个就走,她们被蒙着眼带到了一处僻静小院,一关就是两年,暗无天日的日子险些折磨疯了母女俩,后来王爷派去的人救了她们,才有了如今的相聚。

青岩心知那伙绑了母亲和姐姐的人,多半就是皇后的人手,如此算来,早在两年前他竟就已被皇后盯上,有意以他作为筹码算计王爷了。

陛下和皇后娘娘倒真是步步为营,高瞻远瞩,可笑从前王爷还说和皇上提起过为谢家翻案的事,难怪皇上不允了,他正忙着用王爷对谢家的怜悯算计他,又怎会替一个早已家破人亡、无足轻重的谢家翻案呢?

那股按捺许久的不安再次涌上了青岩的心头€€€€今上如此心胸,如今即便王爷已交还权柄,可他真会放过王爷吗?

王爷说,等一切尘埃落定,陛下替几处镇守大营派遣的接任将领到任,他便请辞,以身体不适为由,离京去宜川修养,听说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他会带着自己一起去,到时候便和朝堂上这些事,再也不沾分毫……

但愿……真能如此吧。

第9章 山雨如骤

闻宗鸣将沈氏和谢菡安顿在了京郊一个庄子上,母女俩临走时,青岩匆匆跑回住处,将这些年存下的月例银子拿出大半,分了要给她们带上。

沈氏本不肯收的,无奈青岩如今有张利嘴,一忽说姐姐谢菡到了年岁,以后许了合适人家,嫁人时总要有金银傍身;一忽又说自己在王府吃穿用度不愁,实在不需要这许多的银钱,直说的沈氏哑口无言,最后只好答应。

青岩了结了一桩记挂多年的心事,一时心情大好。

晚上闻宗鸣在书房给宜川那边府宅的管事写信,开始为动身离京做准备,青岩在旁研墨,本想开口感谢今日之事,谁知恰好对上闻宗鸣的目光,两人四目相接,闻宗鸣面上没露什么神色,手里的笔倒是不动声色的被搁下了。

青岩实在没想明白,他分明是在伺候文墨,为何最后却不知不觉伺候到了那弃文墨于不顾的人身上去。

后来夜里落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包围了整个应王府,青岩难得睡了个天昏地暗,他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放下了所有的防御,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个人轻轻地拍他的脸,低声唤他醒来,青岩身上却乏累的厉害,便只是翻了个身,并不搭理他。

对方似乎无奈的笑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后来青岩醒转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回想起昨晚的事,这才惊觉自己昨日竟然就这么大喇喇的在王爷房中歇下了,而不是如往常一样回了自己住处,且此刻王爷已经不见踪影,这个时辰了,也没有人来叫他。

青岩匆匆起身,出门时看见门口候着的两个小丫鬟,不由得脸皮抽了抽,好险没绷住,半晌才强自镇定,若无其事问道:“王爷呢?”

小丫鬟福身道:“太后娘娘有事宣王爷入宫,王爷早晨便走了,特意吩咐奴婢们不必扰了都知,都知可要洗漱吗?”

青岩:“……”

他感觉到自己这些年在王府树立的威严形象,多半已经一夜之间崩塌,此刻搞不好满王府都已知道他昨夜宿在王爷屋里,且今日还睡了个日上三竿,只恨不得转身回去拿起砚台把昨夜昏昏睡去的自己砸醒。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太后娘娘怎会忽然宣王爷入宫?”

“奴婢们也不知。”两个小丫鬟一齐摇了摇头,“只听说似乎是娘娘知晓王爷这几日中了暑,身子不舒服,关切王爷呢。”

果然晚些时候,闻宗鸣回府来了,还带回了一箱梅子,说是宫里太后娘娘得知应王不耐暑热,有些上火,这才赏下给他生津止渴、清热去火的。

见了太后一面,闻宗鸣瞧着心情似乎很好,青岩领着人伺候他回正房更衣时问了两句,他果然笑道:“皇嫂已能下床了,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实在是件好事,我也能带着你放心去宜川,以后京中便更没什么放不下心的了。”

青岩心知他对太后十分敬慕,也很替他高兴,只是想起早晨自己赖床耽误了没能跟着他一起入宫,有些不好意思,闻宗鸣看出了他的心思,屏退左右低声道:“我说过,会好好待你的,不过睡个懒觉罢了,你不好意思什么?以后若是哪天倦了想歇,遣个人来知会一声,你自睡你的便是了,难道这王府里还有人敢替本王怪罪于你么?”

青岩心中一暖,正要答话,闻宗鸣却道:“不过再过几日,有件事倒真要你操办一下,皇嫂有意替我与昌平伯家的小姐做媒,要我离京前上门去拜访老伯爷一趟,也不好空着手前去,你只按往日会客的常礼来备置便是了。”

青岩听了,心里却好似当头被浇下一盆冷水,一下子什么柔情蜜意、什么对将来到了宜川的期待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透彻心扉的凉意,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失了礼数,并未露出什么异状,只是喉结微微一动,垂眸道:“是,小的知道了,必然打点妥贴,王爷只管放心便是。”

……是啊,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他怎么险些忘了呢。

王爷……毕竟是王爷。

*

这日后,大约满朝上下都知道应王和皇上告了病,要去宜川修养,即将离京,登门拜访辞行送别者络绎不绝,闻宗鸣一时应酬不断。

青岩也不再去打扰他。

他该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了,有些东西,王爷若能给他,他很欢喜,可王爷若不能给他,青岩也不会怨他。

他早就想好了的,不是么?

日子如约到了闻宗鸣上门拜访昌平伯爷的那天,青岩跟着一道去了昌平伯府,那位老伯爷许是也听过些流言,下人上了茶后,目光便落在了青岩身上。

老伯爷问:“老朽听闻王爷身边,有位连皇后娘娘也赞许稳重干练的内官,想必便是这一位了吧?”

昌平伯目光落在躬身站在闻宗鸣身后的青岩身上,脸上虽还挂着礼貌的笑容,眼底却隐隐有些冷意。

青岩知情识趣,立刻温声道:“王爷与伯爷有要事相商,小的便不打搅了,若有什么吩咐,小的再来伺候。”

语罢便退出茶厅去。

闻宗鸣见他如此,微微蹙眉,似乎要阻拦,那昌平伯却拦住了他,笑着提起自己也在宜川有座宅子,又说起宜川的风土人情,样子颇为热络,看来对这位有香艳传闻在身的准女婿,也是心中有意的。

……也是,毕竟内侍总归是生不了孩子的,又是奴才之身,在后宅之中搞不好还没有一个有了身孕的妾室麻烦,只要他女儿做了王妃,难道还怕打发不了这区区一个小内侍吗?

昌平伯自然是不会把青岩这样的小玩意,正儿八经当个碍障的,毕竟以他的家世,女儿若能搭上应王府这桩婚事,其实是大大高攀了,有些小节,实在不必太拘。

青岩候在厅外,感觉到伯府下人们落在他身上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心里却有些木然。

他既早已下过决心报答王爷,那便不会出尔反尔,王爷要他侍奉也好,要娶回王妃也好,今日看他在眼前顺眼了、明日有了王妃要遣走他也好,他都不会有怨言。

……可若说心中难不难过,青岩骗不了自己。

有些东西从未拥有过,或许不会奢想,可一旦拥有过,哪怕只有短短朝夕之间,便一生也无法再忘怀。

只是他的难过倒也没有持续太久,原因无他,这日回了应王府后不久,夜里王爷忽然发起了高热来€€€€

闻宗鸣身体一向很强健,青岩在应王府当差近十年,从未见他这般烧的昏迷不醒,可若说是落了风寒,这盛夏时节的风寒又是从何处落的?

闻宗鸣高烧不退整整一夜,青岩使唤着婢仆们进进出出不知给他换了多少块帕子降温,又不知遣人往太医院跑了多少趟,却得知昨日太后不适,整个太医院所有在值的太医都进了宫去给太后娘娘会诊,一时竟连一个也不剩,他只好命人去京中汇春堂请了大夫来€€€€

老大夫睡了半夜被叫醒,火急火燎赶到王府时蓬头垢面,显然连洗漱也不曾,切了脉蹙眉许久,从背着的箱子里取出针袋,又叫青岩将闻宗鸣翻过去,整整施了半个时辰针,开了药叫下人去煎过给闻宗鸣服下,第二日傍晚,闻宗鸣才退了高烧醒转。

青岩问那老大夫,王爷得的是什么病,对方却摆了摆手,道:“老朽学艺不精,不曾见过这种疑难偏症,实在不敢妄言,这位小内官,还是去请来宫中御医相看,最为妥当。”

说完便拦也拦不住的匆匆走了。

青岩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却又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意思。

皇帝倒是很快知道了应王急病,遣来了太医,这老太医比前日的大夫年纪还大,一张嘴里没剩下几颗牙,说话漏风,青岩很怀疑他的专业能力,但他毕竟不通医术,也别无他法。

老太医把完了脉,摇头晃脑思索了一会,道:“王爷这是……急发的痨病。”

青岩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蹭的一声站了起来疾声道:“怎么可能,王爷一向身子强健,怎会忽然就染了痨病?太医别是诊错了吧?您还是再看看……”

老太医却挥手表示自己没看错,徐徐道:“这……这急发的痨病在宫里……也不是第一回了,先太子便是因这个没了的,再说王爷小时本就有过病灶,如今复发了……也……也不奇怪。”

青岩急道:“王爷小时何曾有过病灶了?”

老太医颤巍巍道:“内官……可别不信,宫中各位贵人们的病档,太医院都有造册,老朽……在太医院供职五十余年了,还能记错不成?”

青岩还要争辩,却感觉到身后有只手拉住了自己,他转头却发现拉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床上苍白着脸、面无血色的王爷。

闻宗鸣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江太医,小时候是替本王瞧过病的,不可无礼。”

青岩却已经隐隐红了眼眶€€€€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昨天太后娘娘还在要替王爷说亲,王爷也交还了所有差事,眼看着就要到宜川去过悠哉日子了,今天忽然就发了痨病呢?

这怎么可能?

寻常的痨病鬼或许还能拖个几年光景,可这样急发的痨病……便如先太子,青岩也听说过,一年不到的时间,人说没就没了,岂是闹着玩的?

青岩越想越难过,伏在床边拉着闻宗鸣的手道:“肯定是诊的错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得了痨病的,江太医年纪大了或有失误也是情理之中,小的再去请……”

江太医在旁边听了,却摇摇头道:“小内官,若是旁的病症,老朽或许真有失误也未可知,可这急痨……当年先太子殿下卧病时,老朽与太医院群策群力,日夜想法子,最后也没能留住……险些搭进去了身家性命,唉,这病灶老朽便是化成一捧骨灰也忘不掉的,是不会看错的。”

第10章 惊梦如昨

江太医临走前留了方子,又特意嘱咐青岩一定要按照方子上的时间一次不落的给王爷煎服。

青岩问他:“按时服了这药,王爷的病可会好转么?”

他这话揣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语音隐隐颤抖。

江太医没答话,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满目无奈,摇了摇头。

青岩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脚底一软,险些没能站住。

最后江太医道:“王爷自然是吉人天相的,可生死自有定数,人力……唉……小内官,还请珍重。”

青岩送走了老太医,折反时,在爬满了牵牛花的回廊下,呆呆站了许久。

这一年的夏天很长。

青岩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和声音,他每日看着王府里的太医进进出出,宫中送来的补品一波接一波,逐渐小山一样堆满了应王府的库房,帝后甚至亲自来府上探望€€€€

这本是为人臣者能得到几乎最高的恩荣,可王爷却已经无福消受。

青岩领着王府众婢仆叩谢圣恩,心中却如结冰的湖面般一片寒凉。

闻宗鸣的病,终究没能好起来。

世间大约再没什么,比亲眼瞧着自己爱慕的人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更残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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