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道:“去年陵川水灾,生出民变,处置的那几个人里,有两个是从前在京中被请去东宫清谈过的,本来此事倒也已经过去了,近日却不知怎么,在朝上被翻出来弹劾东宫失德,理应反省,此时再督办西南军需实属不妥,因此请求父皇换人,我在户部观政一年,还算得力,因此就被看中接了这个差事。”
青岩没说话,心中却不由想,就算太子要反省,这么重要的差事,二王爷、三王爷、乃至五殿下、六殿下哪个不能接?潜华帝却偏偏看中个年纪最小的老七,西南军需粮秣,一个不好耽搁了就是军|国大事出了差池,届时可以想象闻楚会遭受朝臣们怎样的口诛笔伐,这哪里是什么美差,闻楚分明是被拉出来替太子做了被打的出头鸟€€€€
不,或者说,潜华帝的打算不仅于此。
这差事若闻楚办得好,则抢了东宫的风头,他若得夸赞,闻述的脸面必然大大不好看,届时弄不好就会成二王相争之势,闻楚就是无心和太子哥哥相争,也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不是他想下来就能下得来了;而若是办不好,潜华帝也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让百官闭嘴,把差事重新交还给东宫,届时只要闻述比弟弟做得好,反倒能被衬托的能干贤明。
闻楚这些年来的出挑,怕是正好和了潜华帝和齐皇后的主意€€€€
宜王当年一帆风顺之下,造就草包一般败絮其中的性子,恐怕已经让他们引以为戒,此时此刻母妃位卑早亡,无外家支持,不会对太子造成真正致命威胁,而又足够优秀出挑的老七,不正好是太子闻述绝佳的磨刀石?
闻楚笑了笑,道:“掌事也想明白了吧?”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万岁……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闻楚一怔,大约不知他怎么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青岩也不等他问,便继续道:“所以,殿下是觉得,万岁和皇后娘娘将来不会给殿下选一桩好婚事,以免有朝一日,殿下有了岳家倚仗,会真的伤了四殿下,弄得局面难以收拾?”
闻楚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赞叹似的低声道:“掌事好聪明。”
青岩不由腹诽,现在是想他聪明不聪明的时候吗?
闻楚有时候真让青岩觉得,他心里分明没有一点置身于皇嗣之争的紧迫感,可每每自己一问起,却又言之凿凿的说他的确有夺位之心。
他看不懂闻楚,也只好放弃试图看懂闻楚。
“所以,殿下又是如何想的呢?”
“为何不愿娶妻,就算万岁和娘娘不愿给殿下谋一门好亲事,可男子成家,终归是天经地义,王府也总要有人主持中馈的,即便不为岳家的权势,殿下不也总得娶妻延嗣,开枝散叶吗?”
闻楚想了想,道:“不是。”
青岩道:“哪里不是?”
闻楚正色:“若我说,我请钦天监的人替我瞧过,我的八字克妻,娶了哪家姑娘,哪家姑娘就要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因此不忍心害了她们性命,掌事信吗?”
青岩:“……”
……信他个大头鬼信。
大约是青岩已经把心里话写在脸上,闻楚沉默了一会,只得到:“我说的是真话,掌事或许不信,但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其实是断子绝孙的命格。”
青岩忍无可忍:“殿下今年马上就满十七了,不是七岁。”
“……”
闻宗鸣很委屈。
他说的真的是真话啊。
“好吧。”
“掌事非要问我,那的确还有一个缘由。”他顿了顿,“……我喜欢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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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留宿宫外
青岩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半晌才明白过来方才闻楚说了什么,险些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喜欢男子?
闻楚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到底是闻楚疯了……还是他产生了幻听,这些王孙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宜王是个脑子拎不清的也就罢了,如今连闻楚也跟着凑这龙阳之癖的热闹。
还是他压根只是见了当年大哥的事,因对两个侍寝不感兴趣,这才随口找的借口敷衍他不成?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立刻被青岩自己否决了€€€€
闻楚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虽年少,但一贯是坦荡的,若是不想碰两位侍寝,他直言相拒便是,何必编出这样离奇的借口?
所以,闻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起了这个念头,他也总不可能是凭空知道,自己对男人感兴趣的吧,总得有个对象,究竟是谁呢?
青岩脑海里飞快掠过了这些日子闻楚每日接触的人,除却太学堂里的几位兄长,就只有这些日子出宫在户部观政接触的,户部主事的几位大人年纪都不轻了,也早已有家室,肯定不是他们,但几位堂官之下,却也不是没有青年才俊,户部和吏部都是肥水衙门,底下官职低些的,也不乏士族子弟,只是不知让闻楚动念的又究竟是哪个。
青岩想了半天,斟酌再三,才道:“……殿下喜欢什么,小的无权置喙,只是以殿下皇子之尊,将来万岁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都不会放任着殿下走歪路,却不成家立业的。殿下喜欢猫也好,狗也罢,往后王府也总会有王妃的。”
闻楚盯着他,道:“掌事难不成觉得我是胡编的借口,敷衍掌事?”
青岩垂首道:“小的不敢。”
他这般规矩,半句也不多过问,闻楚却不知怎的好像更起了三分火气,忽然上前一把攥足青岩的臂膀,低声道:“什么叫……什么叫我喜欢猫也好、狗也罢?你说的是什么话?从当年离开钟辰宫,咱们一同在春晖殿也有四年多了,难道你就半点不关心,我为何说这样的话吗?难道你就半点不好奇我为何喜欢男子吗?”
€€€€从当年青岩第一次见到闻楚,彼时闻楚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五年多的时间,闻楚一直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早熟,从未露出过今日这般失态模样,青岩感觉到胳膊被闻楚攥住,一时竟有些愕然,微微抬起头来,却正对上闻楚微蹙的眉头和深邃的灰眸。
他挣扎了一下,忽然发现,闻楚习武几年,如今力气早已不同往昔,他胳膊上宛如叫铁钳箍住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青岩心里忽然浮起一个荒诞到近乎不可能的念头,他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把这个念头按灭,心道,这怎么可能呢?
闻楚可不是宜王。
而且……而且他也绝不会是漱石。
他低头道:“小的不敢好奇,殿下的私事,小的也不该过问。”
闻宗鸣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
他好像很难过。
可是为什么难过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究竟是怎么了。
青岩不知道闻楚是谁。在青岩眼里,七皇子闻楚,自然只是七皇子闻楚,青岩当然不会像他一样,在这五年里的每个日日夜夜都心知肚明身边的人是谁,挨过这一千多个日夜的心猿意马。
有时候闻宗鸣也会觉得,从前狼狈收场的一生其实是一场臆想造就的梦,而如今才是真实的人生。
他当年本以为自己是在这个名为闻楚的孩子身体里借尸还魂,可随着这具身体的记忆渐渐复苏,七皇子闻楚的人生和回忆,母亲燕嫔的音容笑貌,幼年时在林州的所见所闻,却又都是那么清晰,宛如亲历€€€€
也如应王闻宗鸣的记忆。
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都真实有如亲历,闻宗鸣的理智产生了短暂的混乱,有那么两年时间,他甚至常常不知自己从前究竟是应王闻宗鸣,还是七皇子闻楚。
可每当陷入混乱,甚至怀疑“闻宗鸣”是否存在、以为一切的记忆都是“闻楚”的臆想之时,年少的青岩痴迷的、炽热的的眼神,还有曾经无数个和他耳鬓厮磨的长夜、肌肤相贴的触感€€€€
至今回想仍然记忆犹新,怎么会不曾存在呢?
这段记忆五年里,闻宗鸣不知多少次回想,它们好像带上了滚烫的温度,肯定了身为“闻宗鸣”的他曾经存在。
可他如今却是闻楚。
他究竟在期待什么?难道觉得,青岩也会和他一样心猿意马吗?
青岩这些年的疏远和始终不曾卸下的防备,闻宗鸣或许该为之感到高兴,可闻楚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青岩见他不出声,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殿下,小的……可是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闻楚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掌事说的很对。”
青岩觉得闻楚有点不太对劲。
他滚了滚喉结,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却见闻楚忽然抬眸看着他,神情十分温柔的笑了笑,道:“……我本有件事,想等往后时机成熟告诉掌事的。”
“但我现在改了主意了……我觉得,我该好好想想。”
*
闻楚究竟要想什么,他后来也并没有告诉青岩。
但自这天以后,青岩感受到了闻楚态度的变化,自从他当上春晖殿的掌事内官€€€€乃至从前在前徽殿时,闻楚从未这样待过他,虽然仍旧让他如常侍奉,可就连德喜德春等人,也发现了闻楚与青岩之间与往日不同的微妙氛围。
有些像是在冷战。
但又不太一致。
青岩自己耐得住性子,德春也耐得住,德寿虽好奇,也不敢多嘴询问,德福更一向是老实本分,甚至有几分木讷的,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问什么,只有德喜好奇的抓心挠肝,可惜问了几次,也没从青岩嘴里问出半个字来。
春晖殿的日子还是那么过着,七皇子进着学,内侍们打点着他的饮食起居,唯一的不同只是多了两个侍寝的姑娘€€€€
尽管她们有名无实,闻楚别说召幸了,两位侍寝大约连他是圆是扁也没瞧清。
后来闻楚身上多了西南军需这桩要紧差事,忽然一下子比从前忙了许多,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出宫去赶户部兵部的堂会,太学堂的课业也先暂时搁置,顾不上了,有时候好容易忙完,赶在天黑前回来吃顿晚饭,屁股还没坐热,便又叫司礼监那边的内侍请去,说是几位文安阁的老大人叫他去商议军需变给之事。
青岩也没再往外跑了,开始日日不落影的跟着闻楚,闻楚出宫议事他跟着,闻楚挑灯整理粮秣账书,他就在旁或替他研墨,或替他点茶。
不过后来倒是有桩小插曲,某日青岩跟着闻楚在户部衙门清点最新一波粮册数目时,因手上的还没结算清楚,云南那边又送来了新的奏报要求户部增补军需,众官员们挑灯忙到将近子时,还未结清账目,青岩毕竟从前有过打理偌大王府账目产业的经验,帮着算两笔账,对他来说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搭了把手。
那位户部左侍郎杨大人,大约是从前并未留意到他,见这年轻内侍瞧样貌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把算珠却拨的如臂使指、熟稔无比,点起三军粮马兵备,也半点不见局促慌乱,若有话问他,阐起事来也是条理清晰、井然有序。不由讶然,还以为青岩是皇帝从司礼监几位惯于理算的秉笔太监里,特意拨给七皇子帮把手的。
他这么想了,便开口询问,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答,那内侍叠掌笑着揖道:“杨大人抬举了,小的年纪轻轻,无才无德,司礼监是何等地方,小的如何高攀得上?”
杨玄忠听他否认,才想起的确如此,能进司礼监的,无不或是宫中上了年岁、深得皇帝信任倚重的大监、或是曾派去州府道衙门督办过赈灾粮务、乃至去边镇军屯做过镇守太监的,要既能通得了人情、也能懂得了庶务,如此风霜雨雪的一番磨练下来,等到有资格晋入司礼监,怎么也都该到而立之年了。
宫中各司局、乃至各宫的掌事太监,只要得了帝后信赖,都有可能年纪轻轻就身兼重任,可司礼监却截然不同,因职务涉及国|事,可代皇帝行批红之权,和只管着后宫那小小一亩三分地的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无论皇帝还是掌印太监,选人入司礼监都是慎之又慎。
司礼监的内侍素有内大臣之称,掌印与几位秉笔,都是能直接参与阁议、置问朝务的,连文安阁的几位老大人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眼前这位……的确太过年轻,怎么瞧也不太像。
外头夜色已深,户部衙门里却还点着灯,听去仍是一片此起彼伏哗啦啦翻动账目的声音,闻楚本还埋首在案间,听闻他们二人对话,抬起头道:“前几日不曾和大人介绍,这位是我宫中的掌事内官,姓谢,大人叫他谢内官就是了。”
杨玄忠笑道:“下官眼拙了,原来是七殿下宫中的内贵人,原还以为是圣上替户部拨来的救兵,听闻宫中内书堂也只教识字,不提这些数算之道的,小内官年纪轻轻,便这般精于庶务,想必都是七殿下调|教得宜了。”
旁有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主簿,姓魏,是淮南魏氏的嫡系宗族子,二十来岁年纪,几年前科试取中,如今进了户部还没两年,性子十分活泛,做事又很勤快,因此很得上官赏识。
魏主簿这些天来和闻楚青岩主仆二人打交道多些,因此知道青岩的底细,闻言搁了笔笑道:“大人这就不知了,谢内官原是司礼监掌印商大伴的徒弟,是圣上当年特地从养心殿调|教好了,拨去给殿下的,自然干练。”
杨玄忠“哦”了一声,这次是真有些惊讶了,他倒不是不知道掌印太监收过徒弟,只是算着年纪,商大伴的徒弟怎么也该二十三四了,因此并未和眼前这个瞧着至多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内侍联系在一起。
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魏主簿的话,在场自然也不止杨侍郎一人听见,一时屋中许多双眼睛都看了过来,青岩不太习惯这样出风头的感觉,或者说不太习惯被不是同类、天生就高了他们这样卑贱的宦臣一截、正儿八经的朝官们这样看着。
毕竟文臣宦官,天生便不是同一个阵营,即便说不上势同水火,也绝对不是亲如一家人,无论杨侍郎和魏主簿等人碍于闻楚的面子,脸上对他表现的如何亲切,心里却说不好究竟是怎么想的。
青岩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该如何谦词两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闻楚却先他一步开了口,笑道:“我宫中这掌事生的面嫩,脸皮也薄,诸位就别取笑他了,否则明日他若不愿跟着来了,我身边少一个帮手,杨大人可得赔我。”
杨玄忠摇头,摊手失笑道:“殿下瞧瞧,下官这黄豆大点的地方,自己人手尚且支使不过来,就怕今日过了夜咱们活干不完,没法子给尚书大人交差,已经是忙的热锅上蚂蚁一般,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尚且不得,又到哪里去给殿下再寻个帮手?”
一时厅中气氛为之一松,众人都是捧场的笑成一片,笑完才又开始继续忙碌,等到理完最后一笔,月已上中天,差不多快到子时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