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就连傅松亭也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压低了嗓子对青岩道:“谢掌事,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闻楚虽然是皇子,此行又是奉旨办差,但毕竟一来还不曾和潜华帝复命,差事办得怎么样尚无定论,又还只是皇子身份,并未封王,如此礼乐齐奏,群臣迎接,岂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若让潜华帝得知,又该怎么想?
闻楚纵身跃下马背,远远朝太子一揖,才道:“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又朝闻远、闻适道:“多日不见,不知二哥、六哥可还安好?”
却半步不肯上前受礼。
【卷三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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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
第87章 好事将近
闻述闻言,笑意盈盈的斜睨了旁边面色淡淡的闻远一眼,也不介意闻楚不肯上前,竟就这么远远和他对答道:“七弟挂心了,为兄一切都好,只是不知七弟这趟南下差事办的可还顺利否?孤听闻那杭州织造十分胆大忤逆,竟然冲撞了七弟,不知七弟可否无碍?“
闻述多半已经猜到了二哥闻远和林家的关系,否则不会这么问,只是这话问得就实在不可谓不居心叵测了。
闻远忽然笑了笑,道:“今日替七弟接风洗尘,有什么话,咱们兄弟到了饭桌上说不好吗?如此隔着老远,怎么好说话?”
这时旁边一直不曾吭声的六皇子闻适终于开了口,大约是不耐烦听他们你来我往的打机锋,竟然直接大喇喇道:“七弟不肯受这礼,二哥和太子哥哥难道瞧不出来吗?日头灼人,既然如此,还是把礼撤了吧?”
闻述面色一冷,道:“六弟胡说什么?是父皇命咱们好生为七弟洗尘接风,七弟这趟南行,劳苦功高,受此礼有何不妥?”
闻适闻言面色有些不服气,但见旁边二哥闻远淡淡扫了自己一眼,只好又把话憋回了嗓子眼里,倒是闻楚远远的道:“臣弟尚不曾封王,依制不可受此乐,臣弟惶恐,请太子殿下撤去礼乐。”
闻述笑道:“七弟虽还不曾封王,但你此行功劳甚大,再说六弟大婚在即,等他出宫封王,下一个不就是你?咱们兄弟一体,你又何必谦推?”
闻楚却仍道:“还请太子殿下撤乐。”
这些年来,闻楚与闻逸兄弟三人一齐养在齐皇后膝下,故而比起旁的兄弟,比如闻远、闻适、还有八弟闻追,闻述心中的确视他更为亲近,也对闻楚的性子有些了解,见状心知他是不肯松口的了,只好摇了摇手,于是两侧乐官所奏礼乐骤停。
闻楚这才领着众人上前。
原来潜华帝早得了邸报,知道闻楚今日便可到京城,只是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竟然特意吩咐了仍留在京中的太子、宁王和六皇子兄弟前去迎接,兄弟三人得了圣旨,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故而才会齐齐在城门前相迎。
其实除了闻述和闻楚都在齐皇后膝下抚养,理应亲近些外,这趟闻楚南下,动了闻远的人,他俩之间气氛其实很是微妙;至于闻适,当初他就连太学堂的课业也镇日偷滑耍懒,哪里乐得和这些各怀鬼胎的兄弟们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
若不是潜华帝的圣旨压在头上,他今日就头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太子大约是知道这趟闻楚在江南和闻远的人为难了一番,席间对闻楚颇为热络殷切,倒很有那么点兄长对弟弟关怀备至的意思,只是目光落在闻远身上时,则又多了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
可惜闻远半点不搭理太子言语间有意无意的撩拨,始终只自坐自饮,闻述一拳打在棉花堆里,也颇觉没意思,他还有潜华帝吩咐的差事在身上,宴罢后倒也没有多留,只拉着闻楚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大致意思是这趟南下他的差事办的不错,父皇定会重赏云云,又说他们兄弟亲近不比旁人,若有什么人敢来为难,就叫他只管去永仁宫找自己。
青岩见状,立时明白过来:
当初大皇子承储无望后,底下几个弟弟,闻越之后的该是闻远,即便闻远并不是齐皇后所出,也还有闻逸,但最后却封了闻述做太子,朝野上下并非没有异议,只是三王爷急躁少谋,这些年来众人也都看出来了,渐渐少有人为他说话,倒是老二宁王闻远贤信谦和,颇受爱戴,想来闻述这几年可没少被人和闻远这个二哥比来比去过,自然对他生了满肚子的火。
瞧闻述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以为闻楚在江南和林家为难,是在站队他这个太子哥哥么?
……此人,不会还半点不曾觉察皇帝为何忽然重用闻楚的真意吧?
青岩思及此处,心中竟不由生出些荒谬之感。
太子和六皇子相继离去,只余下闻远与闻楚兄弟二人,闻远举杯一饮而尽,忽然笑道:“二哥为何不走,想必七弟也心知肚明吧?”
闻楚道:”二哥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闻远道:“……七弟是铁了心要和二哥为难么?”
“兄弟之中,我与你虽称不上亲近,可也并无过节,你虽养在皇后膝下,可我瞧得出你是个聪明的,总不会不知道,在母后眼里,你终归与太子和安王他们不同,何况……他自以为有安王这个好弟弟南下两淮巡查盐务,便可高枕无忧……“
说到此处,却忽然顿住不说了。
“……七弟是聪明人,与其为旁人打算,何不为自己打算?”
“替二哥遮掩,便是为我自己打算吗?”
闻远一愣,失笑:“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若和我斗得两败俱伤,却绝对不是为自己打算吧?父皇的心思,七弟不可能看不出来,你我……终归不过都是相同的命数,又何必相残太甚?”
“你若肯卖二哥一个面子,往后你要什么,二哥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闻楚道:“我此行只押送了林有道上京,盖因他多番不敬,又对织造局的亏空屡屡抵赖不认,实在可恶,至于汤家,已将其亏空数额钜细靡遗悉数上报,不曾隐瞒,我会将其上禀父皇,至于朝廷如何处置汤家,楚无权置喙。”
闻远愣了愣,道:“你……这是……”
闻楚却已经站起身来,拱手告辞离去了。
*
回宫的路上,青岩打量了一下闻楚面色,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殿下可是觉得心里不痛快?”
难道是因为没能狠狠的处置了汤家?
还是因为不得不和闻远同流合污?
闻楚却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道:“朝廷积弊已久,并非处置一个宁王、汤家就能解决,照此长久以往,必有一日积重难返,届时江山不保,天下亦会大乱。”
青岩一怔,哪里想到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
只好道:“殿下忧心太过了,这次江宁那些官员和汤家,都已吃了苦头,至少近来几年想必他们是不敢再为非作歹了,若是以后还有不妥,殿下和皇上上奏,叫朝廷以后严加防范,不也就好了吗?”
闻楚却仍摇了摇头,道:“非也,你看此次织造局亏空一案,难道只是江南一地之弊?宁王庇护林家,使其有恃无恐,鱼肉乡里,难道只是林府一家之过?”
“看似只是江南一地之失,林汤两家之过,然而上行必有下效,毒一指而溃一臂,你我只看得见有王公勋贵庇护地方官员鱼肉百姓,那在你我看不到之处,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甚至官匪勾结之事,焉知没有?”
“一个织造局每年进出银钱,不知占去国库进项多少,牵连着前线多少将士的粮秣供给,而朝廷竟能因对一人一家之私信,便将其全权交由一家两家人,让他们子承父业,兄终弟及。”
“有此制,惩治了汤府林府,以后也还会有李家王家,一样只会把织造局当成他们所谓‘祖宗家业’,而半点不知其为泱泱大国民生所系……岂不可悲?”
青岩沉默片刻,道:“殿下说得不错,可这些话,殿下万别在皇上面前说。”
闻楚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只是转目望向窗外,主仆二人一时无言。
回宫后,闻楚赶在天黑前去见了潜华帝,潜华帝屏退了一干内侍宫人,连商大伴也没留在身边,只余父子两人在养心殿里。
商有鉴和青岩、漱青等人站在关着门的养心殿门外,初夏傍晚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他们便在廊下避雨。
漱青打趣道:“你的福气好,七殿下这样疼你,连奉旨南下也带着你,咱们这些人有几个能和你似得出远门顽去的?”
商有鉴笑道:“你快别调侃他了,七殿下此行都是奉旨办差去的,又不是去玩,他一个伺候的,难道就能有得玩了不成?”
“只是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怎么你去了一趟,回来倒仿似还瘦了?”
师徒闲说了几句,青岩才道:“一别半年,不知近来万岁和养心殿中一切可好?”
商大伴还没说什么,漱青闻言,倒是先”唉“了一声,道:“快别提了,你不知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内务司选上来的几个小的,瞧着倒是模样好又乖巧伶俐的,谁知却都是些草包,个个中看不中用的,按说大伴也悉心一一调|教了他们,谁知到了御前,万岁爷个个都瞧不顺眼,那几个没眼力见的,三天两头变着法的惹主子不痛快,弄得我们也跟着镇日心惊胆战,前几日已都打发回去了。”
这倒是奇了,内务司选送到养心殿的,一贯都是千挑万选的聪明伶俐,以往从没出过差错,怎么偏偏这次就弄成了这样?
青岩心中一动,余光打量了师父商大伴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并没什么异色。
商有鉴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正在淅淅沥沥落雨的廊檐:“……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小的们不伶俐,这些日子,三王爷在两淮巡查盐务,隔三差五的就是一封折子几百里加急送到御前,几次折子送进京来,都气的万岁动好大肝火,整宿整宿睡不了个好觉,主子心情不好,他们也不是伺候惯了万岁的人,年纪又轻,难免毛手毛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漱雪走了,养心殿里本就缺得用的人,如今打发走了他们,又得重新选人上来调|教。”
“只盼着安王殿下也尽早了结了两淮盐务的差事回京来。”
青岩道:“看来七殿下回来的不是时候了。”
漱青道:“那倒没有,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万岁知道七殿下要回京来,可高兴的很呢!”
“哪里不是时候了?正是时候呢,如今六殿下大婚在即,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送来了几家小姐的名册与万岁相看,说要替七殿下细选,想来你们春晖殿的好事呀也将近了。”
第88章 众矢之的
青岩闻言一怔,半晌没答话。
薛漱青还以为他是太替自家主子开心,正要再说,养心殿的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
闻楚面色平平,看不出什么,自殿内出来,目光在内侍们之间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很快定在青岩身上。
“回去吧。”
青岩脑子里本还在想方才漱青告知之事,见他和潜华帝复命完,便自人群中出来,垂首应道:“是。”
闻楚转身径自离去,青岩跟在后面,天色已昏,候在外面宫道上的宫人们立刻也提着宫灯跟了上去,一行人便这么不声不息的离开了。
商有鉴从七皇子的缄默里觉出几分不妙来,没等他离去,已然径自进了养心殿去,果然见潜华帝背对着正门,负手站在殿内燃着香的铜雕香炉前,一言不发。
潜华帝这几年来岁数渐长,精力隐隐已不复刚登基时,但近来朝务繁忙,商有鉴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也听闻三王爷因奉了圣命,在两淮盐运使司清查追缴亏空,动静颇大。
或者说动静颇大,都太委婉了些,安王殿下……着实在两淮闹了个鸡飞狗跳,天翻地覆,听说很是捉拿打杀了些官员,弄得怨声载道,潜华帝整日里既要批复安王递回京请示的折子,又要安抚那些上奏告安王黑状的,委实不胜其烦。
况且此事牵扯太子,皇帝又实在不得不慎重。
商有鉴心知圣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续关在养心殿里四五个时辰处理朝务了,今日更是自早朝退后,便一直没有歇息,偏巧天黑时又赶上七殿下回京复命,皇上连晚膳也还没用,只怕要伤了身子。
正要硬着头皮开口提醒,那头潜华帝却忽然沉声道:“大伴,这趟老七南下,你那徒儿也跟着他一道去了吧?”
商有鉴心中咯噔一声,暗想难道青岩在江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不成?
却也只得答道:“回圣上的话,青岩是跟着殿下一道南下的。”
“叫他明日寻个空,到养心殿来,朕要见他。”又顿了顿,“记得叫他闭着楚儿,就说……就说是为着别的事,总之不要叫楚儿知道他是来见朕。”
商有鉴虽然忧心,却也不敢不应,只得揖道:“是。”
青岩很快知道了潜华帝要见自己的事。
商大伴对他这个徒儿真可谓是仁至义尽,竟然叫了个小内侍漏夜亲自来给他递了手书,信中除了把潜华帝今日要见他之事告知,还仔细叮嘱了一番,要他明日谨言慎行,想想自己是不是在江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万岁似有动怒的迹象,叫他早作打算,赶紧想个由头,免得明日没法子解释。
青岩看完,在烛台上烧了信,心中却想,自己在江南替闻楚“索贿”之事,恐怕潜华帝已经知道了,只是这事闻楚是断断不会主动和潜华帝把他卖了的,那要么就是那帮江宁的官员上了折子告的状,要么就是潜华帝自己猜出来的。
闻楚这一趟只押回京来一个林有道,没动汤家,更没动那些江南官员一丝一发,如此低调,却也追回了江宁杭州两地织造局少说一半的亏空,若只论出发前潜华帝在朝上吩咐给闻楚的“清查亏空”这一差事,闻楚可以说是超过标准的完美复命了。
然而听师父所言,皇帝面色沉郁,显然他压根就不在意闻楚究竟有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潜华帝不悦的,是闻楚没有如他预想的一般,锋芒毕露。
这个他原想用来与太子制衡,替闻述做磨刀石的小儿子,竟然漂亮的从这桩差事里独善其身了。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安王这个帝后亲子,却在两淮把牵涉了太子的盐运使司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不给他那一母同胞的太子弟弟留半分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