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目送着他离开,外头宫道上却过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是个蓝衣内侍,后面跟着几个小内侍,见了他便满面笑容的哈腰道:“哟,这不是谢爷爷么,您没在里头伺候?怎么在这候着呢?眼下要入冬了,入了夜风大,您可小心着凉。”
此人是内务司新选上来的提领,叫孔金斗的,为人很是圆滑,青岩也见过几次,因此笑了笑道:“可别乱叫,折了我的寿,我算你哪门子的爷爷?”
又解释道,“万岁有事差遣,因此在这候着,不打紧,什么事你亲自来了?”
孔金斗这才道:“前阵子,商爷爷不是自养心殿里打发出去几个不长眼的么?小的想着万岁身边,人手不好短了,故又选了几个伶俐的孩儿们上来,只是不知商爷爷他……”
青岩道:“师父年纪大了,万岁体恤,许他出宫修养两个月,这阵子养心殿的事我先领着,人交给我就是了。”
孔金斗闻言一愣,回过神来脸上立时笑得更灿烂了,连忙哈腰道:“原来如此,那这几个孩子,小的今日就交给您了,好叫您知道,以前为着好调|教,送上来的都是八|九岁的,今次因想着如今皇上身边正是缺人之际,却不好选些年纪太小的上来,恐误了事,小的便斗胆做主都挑的是十二三的,已经细细查过底里了,都是干净的,和各宫各处也没什么瓜葛,已粗粗教过一遍规矩了。”
青岩走下庭来,打量了那几个小内侍一圈,笑道:“你想的很周到,年纪大几岁也好,起码懂事些,只要底子干净,当差勤快,忠心为主,倒也不必非要从小教起。”
孔金斗有心和这位皇帝身边的新贵套近乎,听他肯定了自己,心内大喜,立马回了头,却换了副厉害神色,对那几个小内侍声色俱厉道:“你们能进养心殿,又有谢公公亲自提点着你们,也算是八辈子修来的造化了,还不给你们谢爷爷磕头告恩?”
几个小内侍都低埋着头,闻言纷纷撩了袍子乖顺的下跪磕头。
青岩知道这是宫中内侍们一贯的规矩,各宫提点教养小内侍的大太监,对他们而言如同亲父,有着绝对的权威,掌事的内官可以随便处置他们,犯了错,打发回内务司甚至掖庭,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即便上头主子知道了,也不会多过问。
当初漱雪漱石几人初入养心殿,也是一样齐齐给商有鉴磕了头的,因此虽然心里有些不自在,仍是没多说什么,沉默着受了。
孔内侍留下了几个小内侍离去了,青岩看着几人战战兢兢的样子,却想起了自己当年刚进应王府的时候,那年他能遇上心慈又真心为他好的徐都知,也算是一种幸运。
不自觉便放缓了些语气,道:“都叫什么名字?”
几个小内侍一一报了名字,倒都没得过赐名,大约是内务司想着方便皇帝以后一并赐名的,他点了头,道:“今日回去排了轮值的表,往后两个人每四个时辰一轮,先在外殿伺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等什么时候规矩都妥当、手脚也伶俐了,才能往皇上身边去,这是皇上身边一贯的规矩,不是我磋磨你们。”
几个小内侍道:“是。”
说着,漱青却是捧着一个红漆木匣子从库房回来了,见了这几个小内侍道:“是内务司新送来的么?”
也没太上心,便和青岩道:“药我取来了,这药性儿重,只怕万岁用了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多叫两个人守着。”
青岩点了头,他才进去了。
其实依规矩,妃嫔是不宜在养心殿里过夜的,因养心殿后便是御书房,此处该是皇帝日常休憩,处理朝政的地方,后妃不可久留,故而潜华帝早些年也不会把她们传到这里伺候,即便偶尔起兴,也有皇后劝诫。
但近几年皇帝威权日重,逐渐不喜旁人多嘴多舌,皇后也不好再多管,时至今日,留下妃嫔在此过夜,已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了。
果然没多久殿内传来男女燕好的暧昧声,两个新来伺候的小内侍跟着青岩,听得都有些心思浮动的样子,青岩面上古井无波,心里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谁知偏偏这时候,夜色里远处的宫道上亮起了宫灯,远远一行人走近,为首的却是漱雪,后头跟着的居然是齐皇后。
漱青骤然变了脸色,颤了颤嘴唇,低声道:“糟了,怎么娘娘来了。”
青岩也来不及回答他,两人已经小步顺着殿前石阶下去行了礼,漱青笑得有些牵强,道:“这么晚了,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齐皇后道:“前两日皇上赏的辽东山参,本宫用了,果然很有效果,今日精神好了许多,想着皇上这几个月也赐了许多好东西,本宫却都没有亲自谢恩,正好卧床闷了许久,也想透透气,便叫漱雪陪着一起来了,听说钟辰宫那边为着和亲的事,和皇上闹了一场,皇上可气着了?该保重圣体才好……”
正说着,却隐约听见了殿内的动静,齐皇后脸上本来挂着的笑容瞬间僵了僵,漱青道:“娘娘,万岁今日已经歇了,娘娘要不还是先回去……”
齐皇后却理也不理他,只抬头看了看皇帝寝殿中穿透窗纸摇曳的昏黄灯影,半晌才道:“谁在里头伺候?”
漱青硬着头皮道:“回娘娘的话,是……是……”
青岩替他答道:“回娘娘的话,是孙嫔和姜昭仪。”
齐皇后沉默了半晌,勾了勾唇角,道:“看来是本宫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搅了皇上的雅兴才好。”
漱雪扶着她的手,齐皇后转身便要走,倒是想起吩咐了一句,淡淡道:“不必说本宫来过。”
便离去了。
漱青看着皇后的仪辇离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声。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第二日,却是大朝的日子。
卯时的时候,内侍们按例去请皇帝起身,却没叫起来,姜昭仪还在御帐里陪着潜华帝躺着,倒是孙嫔披了中衣挪了腿下来,一边系着领口的盘扣,一边低声训斥道:“你们不长眼睛么,皇上还没休息好,还不滚出去!”
两个小内侍喏喏不敢应答,面面相觑,这时青岩从外打了帘子进来,孙嫔见了他,倒是和缓了些神色,道:“谢公公,皇上昨夜累着了,还是晚些再叫吧?”
青岩笑道:“若是可以,奴婢们自然是盼着皇上好好歇息的,只是今日是大朝,奴婢们就算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耽搁了,否则前朝的大臣们弹劾起来,咱们这些贱骨头的,可担不起的。”
孙嫔闻言,却是一怔,才想起今日是大朝,她虽是百越人,入宫这么几年,却也知道昭朝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当下也不敢再阻拦。
两个小内侍这才把潜华帝唤醒,皇帝倒是没发什么火,只是眼下两片乌青,看着十分疲惫。
等更了衣,便往昭文殿去了。
如今商有鉴出了宫去,皇帝身边领事太监成了青岩,按例是要跟着一道上朝的,这却是青岩第一次进昭文殿,看着百官列于大殿之内两侧,青岩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这画面对于大多数内侍来说,本是一生也注定无缘得见的。
如今,他却终于看见了。
今日大朝事倒是不多,几个大臣请奏的事都是先前青岩在司礼监就看过折子的,如兵部请论功行赏西北有功之臣的奏章,还有闻楚在河南监修河工进展顺利的奏报。
潜华帝听了兵部请赏的奏章,倒是精神了些,沉吟了片刻,道:“其余有功将领的赏赐,兵部拟的都很好,朕准了,但有一样要改改。”
兵部尚书道:“请圣上示下。”
潜华帝道:“修平伯。”
傅恭一怔,自队列中出来,恭声道:“臣在。”
“傅恭河阳调兵,林州守城,劳苦功高,只赏你财帛难免薄了些,又替楚儿调兵,突袭六部王庭,也算是与他一道立下奇功,着……晋为修平侯。”
傅恭又惊又喜,一时险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下叩首道:“臣傅恭,谢圣上隆恩。”
青岩没去打量旁人,余光倒是瞥见齐皇后的那位兄长靖安侯,在武臣队伍里,脸色颇为难看。
朝会散了,回养心殿的路上,潜华帝却突然低声道:“朕晋了修平伯家的爵位,你说……漪儿会不会少怨朕一些?”
青岩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却是有些愣住了,不过转念想想,如今连商大伴都被撵出去了,他又还能跟谁说话呢。
这话是跟他说的,倒也不足为奇了。
他并没打算试着去理解潜华帝的想法,只是脸上仍然挂着恭谨讨好的浅笑,道:“圣上多虑了,三公主孝顺懂事,又对圣上一片孺慕之情,怎会怨您呢,公主一定是体量皇上的难处的。”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你回去司礼监,便吩咐下去,让礼部着手去拟三公主和亲的恩旨吧,封号……就定为嘉顺公主,一应陪嫁、婚仪规制……都以嫡公主的章程来办。”
青岩垂目道:“是,奴婢领旨。”
第117章 应王旧府
三公主和亲的恩旨一发了,宸妃又到养心殿来哭了一场,只是潜华帝这次连门也没让她进,当然已是于事无补。
宸妃回去时,路上恰好见了温贵妃和景妃两人并肩立在花园中,远远看着她。
她只以为这两人正在幸灾乐祸自己女儿的境遇,红着眼圈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却是连安也没上去给温贵妃请,便装着没看见一般带着宫人走了。
景妃瞧着她的背影,气不过道:“不过是仗着得宠些罢了,再说这些年她也大不如从前了,还得意什么?她这般无礼,娘娘合该好好教训她才是!”
说着就要叫身边宫人去把宸妃喊回来。
温贵妃拉了她叹道:“罢了,自在潜邸时,她不就是一贯如此?何必与她计较。再说三公主如今……这亲是不得不和了,她心疼女儿也是情理之中。”
景妃仍有些不忿,道:“照臣妾说,娘娘的心就是太善了,才弄得这些年,什么人都敢蹬鼻子上脸,和亲的旨意又不是娘娘下的,她朝娘娘撒什么气?”
温贵妃却是望着宸妃离去的方向,沉默了一会,没接景妃的话茬,只是喃喃道:“为人父母,哪有不心疼子女的呢……可皇上是天子,不能独爱子女而不爱社稷,只是……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妃嫔,说到底,出身显赫也好,卑贱也罢,都不过只是皇上的女人罢了,万千宠爱、荣辱富贵、连带着家族兴衰,都独系于皇上一身,咱们再心疼孩子,可皇上要用着他们,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今日是三公主,明日……又是谁呢?”
景妃并不算特别聪明的,却没听出她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只是道:“娘娘想太多了,您膝下又没有公主,就是以后再有和亲的事,也轮不到娘娘的孩子身上,再说了,有老国公和宁王殿下护着娘娘,皇上不会让娘娘受委屈的,您怕什么?”
温贵妃笑了笑,道:“护着我?我只盼远儿护好自己,这孩子自小心思深,如今大来出宫建府了,本宫更是不知他整日里在想些什么了,多思伤身,他本就身子弱,本宫只盼着他做个闲王,少思少想,安养身子,若是往后能和柳氏给本宫和圣上多生几个孙儿,也就够了。”
*
十月中旬,容王自河南巡修河工完毕。
回了京,恰逢嘉顺公主和亲的日子到了,潜华帝想着这两姐弟却是膝下儿女中年龄较近的,又有当年一起长大的情份在,便让闻楚亲自去送姐姐的和亲队伍出京。
闻楚领旨的时候,青岩在潜华帝身后远远看了他一眼,瞧他似乎又更长高了些,脸上倒没怎么黑,面容轮廓却更加棱角分明了,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和钝感。
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人了。
闻楚领了命去送姐姐出京,只是他前脚才刚出宫,后脚潜华帝便病了。
不知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还是落了风寒,才不过短短半日,已是咳得厉害,喝了药便在御帐中沉沉睡去。
齐皇后、温贵妃、景妃、宸妃都亲来侍疾,连就在慈安宫不出的王太后也被惊动,命身边的嬷嬷亲自来瞧了潜华帝病势如何,又吩咐了他们贴身的奴婢,小心仔细伺候主子。
只是要离去时,那位慈安宫来的嬷嬷却是和青岩道:“谢公公,太后娘娘请您跟老身往慈安宫去一趟。”
青岩闻言一愣,心里虽然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却不敢违抗王太后的旨意,只得把养心殿里的事暂时吩咐交给了漱青,便跟着那老嬷嬷走了。
一路无话,青岩跟着那老嬷嬷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慈安宫。
这里远不如养心殿的小花园修剪的那般精心,要入冬的时节,落叶萧萧,庭中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进了正殿,殿中燃着檀香,太后端坐上首,青岩不敢抬头去看,只是跪下叩了首道:“小的谢青岩给太后娘娘请安。”
上头良久无声。
青岩也只得这么叩首伏地跪着,跪的背脊僵硬,两腿酸麻,王太后却也还是没有叫他起来。
王太后道:“哀家早听说过,你是当年商有鉴亲自调|教的,他亲自破格提了你从御马监进养心殿伺候皇帝,又收了你做徒弟,后来皇帝遣你去了楚儿身边伺候,你一伺候就是七年,楚儿出了宫,你便回了养心殿,罕沙六部叛乱,你毛遂自荐做了监军太监,立了大功,回来便得了皇帝重用,进了司礼监,如今你师父老了,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头一等得用的人了,哀家说得对不对?”
青岩听她把自己经历如此如数家珍,背后却是起了冷汗。
只能仍伏地跪着,恭声道:“是……太后娘娘说得不错,圣眷恩隆,小的……”
王太后却淡淡道:“哀家不是皇帝,不吃这一套,这些话,你留着回去跟皇帝说吧,哀家不爱听。”
青岩一哽,只得住了嘴。
“你确实是个有本事、有胆魄的,无怪皇帝重用你。”王太后道,“只是年纪太轻,到底是眼皮子浅了些,只知道为了讨好皇帝,一味纵着皇帝胡来,才致皇帝伤了身子,皇帝不责罚你,哀家却不能不教训你,否则你如今已经是皇帝身边的头领内侍,连你都不懂事,皇帝身边以后还有谁懂事?”
“桂顺,拖下去,打十大板。”
一个身圆力壮的老内侍道:“是。”
青岩就这么被架出了慈安宫正殿,在殿门前被那老内侍按在春凳上,那内侍道:“谢公公,得罪了。”
语罢,板子便一下下落下在他臀顶后腰上。
宫里打板子从来不是闹着玩的,这东西听着寻常,其实打轻打重,全在行刑的人手底下,主子要是不想你死,七八十板子下去还能活命的有,主子要是不留情面,二三十板子下去便一命呜呼的,也大有人在。
好在王太后明显是不想他死的,只罚了十板子,那老太监下手也没太狠,虽然每一下都疼的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然而十板子打完,他仍是勉力从春凳上爬了起来。
青岩强忍着疼痛,进了正殿,跪下道:“小的谢太后娘娘责罚,太后娘娘的提点,小的以后一定谨记在心。”
倒把王太后弄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