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95章

寻常打了板子的奴婢,一般都是疼的没法从春凳上起身,从前都得连人带凳抬了进来谢罚的,这位倒是头一个自己走进来,还能跪下谢罚的。

王太后一时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哀家知道,你师父就是因为劝诫皇帝,才被皇帝打发出去的,你们看在眼里,难免都引以为诫,不敢再劝皇帝,但为人臣者,不能因为君上不喜,便一味捡些讨好奉承的话,纵着君上随心所欲,此乃奸佞所为。”

“内侍虽是宦臣,可宦臣也是臣,史册上有崔让元、何孝等遗臭万年、为人唾骂的奸宦,也有如甘庆、王克等忠心辅佐、流芳千古的宦官,你师父老了,往后你是皇帝身边头一个得用的,你做不成甘庆、王克,哀家不会怪你,可你若要效仿崔让元、何孝之辈,哀家必不容你,你可记住了吗?”

青岩道:“是,小的记住了。”

王太后见他受了罚,仍然行止有据,不失斯文,并无怨愤之色,方才听她教训,也是恭恭敬敬洗耳听着,面上虽不露,心里倒是也的确生了点赞赏之心。

王太后道:“后妃不可在养心殿过夜,这是太|祖时便留下的规矩,不能废了,那些虚耗底子的伤身丹药,也不能纵着皇帝用太多,往后皇帝若再这般胡来,哀家也不能不管了,你若劝了无用,便叫人来慈安宫告诉哀家,哀家自会亲自劝诫皇帝,皇帝若是迁怒于你,哀家也会保你周全,不叫你因此落罪。”

青岩道:“谢太后娘娘慈恩。”

王太后颔首,道:“桂顺,赐药。”

那方才行刑的老太监道:“是。”

语罢递了个白瓷瓶子给青岩,道:“一日两次,涂于伤处,三日便可见好。”

青岩接了瓶子,心中却不由得想,这样罚得有理有据,又能深谙打一棍子就给两颗甜枣的训狗道理,若是换了旁的奴婢,只怕听了太后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定要愧悔莫名,五体投地了。

她方才那番大道理倒是说得漂亮,只是听在如今的青岩耳里,已和放屁没什么区别了。

当初潜华帝夫妻下毒之事,究竟与太后有关无关,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已经查了许久,却始终不可知其真相。

对王太后其人,青岩心里或有感激她当初身为长嫂、教养王爷长大的恩情,可也有怨怼她把王爷教成了那样的性子,倘若她真是一心为了王爷好,为何王爷是那样光风霁月,半点不为自己打算的性子,同样是她教养的潜华帝,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她当初那样教王爷……还有那箱梅子,究竟是何用心,青岩已不想细究了。

王太后目送着年轻的内侍离去,忽然长长叹了一声。

老太监桂顺柔声道:“太后娘娘怎么叹气了,可是有什么还没说完的?那老奴去把谢公公叫回来?”

王太后道:“不必,该说的都说完了,只是把这孩子罚了一顿,哀家心里也有些过不去,说到底,哀家何尝不知,他也是冤枉,皇帝如今乾纲独断,的确不是你们这些内侍能劝的住的,但哀家却又不得不罚他。”

“皇帝如今是九五至尊,哀家只能提点,不能责罚,可若是提点有用,皇后便不会受冷落,商有鉴也不会出宫了,何况……哀家又何尝不知,皇帝……是个心狠记仇的,当年先帝和哀家偏疼太子,他心里怨了我们多少年?他的疑心又重,不喜欢后宫过问朝政,从前他登基时,对王家何等打压防备?又对鸣儿……”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目色里却是带上了几分哀然。

桂顺伺候了王太后几十年,当然知道“鸣儿”说的是谁,一时眼皮子跳了跳,也不敢接话。

王太后良久才继续道:“哀家这些年来,避在慈安宫不出,六宫事务,全数交给皇后,前朝的事,也从不过问,他这才渐渐消了疑心,肯放过王家,可惜皇后和皇帝这么多年的夫妻,却是没从哀家身上看见半点教训,这些年来齐家张扬跋扈,皇后的哥哥又是个蠢的,哀家看着齐家只怕就要步当年我王家的后尘,却也管不得了,连皇帝是哀家自己的亲儿子,哀家尚且都管不得,何况齐家呢?”

王太后叹道:“谢青岩,是个能用的,又忠心谨慎,他是没什么过错,但他是皇帝的近侍,哀家只有罚了他,才是罚了皇帝,才能警醒皇帝,否则皇帝只怕真要以为哀家休养了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便会眼睁睁纵着他任意胡来了。”

桂顺道:“太后娘娘贤明,既然如此,可要私底下再赏谢公公些什么?”

王太后沉默了半晌,道:“不必,赏他的人情,就让皇帝来做吧,哀家这一回罚他,也是周全皇帝与他之间主仆的情谊,既然年纪轻了些,总得让他对皇帝踏实下来心,这恶人……哀家来当就是了。”

*

翌日清晨,宁王、安王、太子等兄弟几个,俱都入宫来给皇帝侍疾,闻楚已经送了嘉顺公主出京,现已回来了,也一道来了。

好在潜华帝病的不算太重,修养了两日,除了还有些咳嗽,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和几个儿子说了几句话,又过问了太子这两日来替他处理的朝事,便把几个儿子都打发了出去,独独留了闻楚,问他道:“……漪儿出京时,可和你说了什么?”

闻楚道:“姐姐没说什么,只是让儿臣转告,请皇上保重圣体。”

潜华帝闻言,默默良久,才道:“你这趟在河南,把历年水患频发之处的河堤都重修了一遍,只花了国库九十万两银子,朕都看过奏报的折子了,做得很好。”

只是他不等闻楚答话,忽然又道:“前年,还有三年前,平王、你三哥也监修过河工,都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你可知道?”

闻楚道:“……儿臣略有所闻。”

潜华帝道:“为什么一样的差事,他们比你多费去这么多银子?你心里可有头绪?”

闻楚道:“四伯、三哥监修了共七处与九处河工,儿臣这次只监修了四处,多花费些,也情有可原。”

潜华帝道:“那也差不了两倍之多。”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儿臣驽钝,不通人情,总忘了上下打点,故而得罪了不少人,四伯、三哥许是在这上面多耗费了些,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潜华帝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良久,他才道:“派你去巡修河工之前,朕便打算重重赏你,只是原替你看了几门好亲事,你记挂着你母妃,不肯成亲,也就罢了,朕不逼你,你的亲事等你什么时候有心思了,或是中意哪家的小姐,不必害臊,只要来和朕说了,朕都替你指婚。”

闻楚道:“谢皇上体恤。”

潜华帝点了点头,道:“对了,你那王府,朕前两日想着,虽然地段不错,却还是太小了些,城西有座宅子,从前……是朕的小皇叔,你的皇叔祖应王故居之地,只是他去得早,膝下也无后,如今正好空着,朕已命内务司重新修葺整理了,就赐给你吧。”

此话一出,青岩和闻楚却是不约而同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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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物议如沸

潜华帝吩咐完,让青岩送闻楚出去,两人一齐行到了宫门前。

青岩因想着应王府如今居然阴差阳错被潜华帝赏给了闻楚,有些心不在焉,并未说话。

闻楚倒是察觉他行走间动作有些不对,微微蹙了眉,道:“你身上有伤?”

不等青岩回答,他便道:“……是太后罚的?”

青岩这才回过神来,倒是没料想到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还猜中自己是受了太后的罚,微觉意外,道:“……是太后娘娘有些训诫,不过只是轻罚。”

闻楚面色沉了沉,道:“是杖责么,打了你多少?”

他如此追根究底,问的这般直白,青岩不免有些尴尬。

可太后再怎么罚他,也是他这样的奴婢活该受的,说到底,他和闻楚之间即便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在,可终归身份有别,他如今早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傻到半点不顾这些就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了。

偏偏闻楚身为高高在上的主子,却反倒忘了这一点似的,他如此关怀,青岩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之余,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闻楚这份关怀。

他垂了目,并未抬头去看闻楚,只是含混答道:“不打紧,太后娘娘宽慈,只罚了十板子罢了,这点小伤,养几日就好了,且太后娘娘还赐了药的,殿下不必担心。”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有些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殿下这趟在河南巡修河工,如此顺利,小的还未恭贺殿下。”

闻楚却半点不搭理他的话茬,只是蹙了眉道:“便只打了十下,也不能不当回事,宫里多少奴婢,受了罚没好好将养,落下暗伤的,以后要在身上一辈子,我府中有上好的金疮药,回去我便叫德春悄悄遣人送了进宫给你,你再找个时间去太医院,请人给你瞧瞧,用药需得外敷内服,双管齐下才好,否则难免治标不治本……”

青岩听他喋喋不休,有些无奈:“小的不过只是轻伤,哪里就用得上特意去太医院请人看了,再说太医院的医官们,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小的一个奴才……”

闻楚最不喜听他说这种话,心中老大不痛快,沉了脸道:“你别当我不知道,只要肯使银子,太医院收了内侍的钱,也是一样替你们看病抓药的。”

他想起这人从前在春晖殿时,自己也没少赏赐他,可就连底下的德春德喜,过年过节也知道去御膳房花钱买上一桌好席面,犒劳自己,知道去针工局请人做两身新衣裳新鞋袜……

他倒好,只两身衣裳来回穿,几年了洗的发旧还舍不得换了,冬天里也没有加了绒的棉鞋,多半是想着平素都在有地龙的殿里伺候着,出去时忍忍便过,才这么对付。

若不是自己无意中察觉,又怕单独赏赐他东西,招了别人的眼,叫针工局一并制了春晖殿里所有的内侍宫女的厚衣厚鞋,恩赏下去。

只怕他那缝缝补补的旧衣旧鞋,也不知道还要穿多久才肯换了。

那时外头的人不知道,都说春晖殿的主子,是各宫皇子里最宽慈体下的,逢年过节就有穿用体己赏下去,可但凡贴身伺候他的,连德春德喜也看得出来,他这些煞费苦心的好是为了谁,偏偏只有这人自己恍然不觉。

闻楚越想越觉得生气,语气不由得重了些道:“你平日里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销,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连自己身上有伤,也舍不得使银子去看?内侍没儿没女,你又何必如此节俭,反倒亏待了自己?”

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当即便去看青岩神色,然而却见这人脸上仍是挂着那副恭谨的浅笑,心中一时十分后悔,可真要他把那些心思,当着青岩的面宣之于口……

闻楚又实在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两人之间,一时默默。

青岩倒是并未生气。

他半点没觉得闻楚说自己一个内侍没儿没女,是什么冒犯的话,大约是早已麻木了,何况闻楚说得也没错。

只是面色如常的揖了一揖,道:“小的多谢殿下宽怀,殿下提点的是,回头小的不当值时,一定去太医院请大夫瞧瞧。”

闻楚见他这么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倒不知该作何滋味了。

他沉默半晌,道:“我方才……并不是有心那样说的,你……你不要难过……就算内侍没有子女,你有外宅,以后也可以把家中远房的孩子认来做义子义女的,我从前见宫中许多内侍,都是这样养老的,我在宫外也可以帮你照应着。”

青岩一愣,有些失笑,抬眸道:“小的才二十多,还没到三十呢,殿下怎么就想着替小的养老了?”

他终于肯抬眸直视闻楚,不再用那样低垂着眼、恭谨的奴婢姿态和闻楚说话,虽只不过是短短一个抬眸,神采间却灵动非常,闻楚见他眼带笑意,一双凤眼潋滟生光,虽然面目不同,依稀间却分明是当年应王府里那个鲜活跳脱的小谢澹,竟有些看的怔住了。

青岩本来只是和他玩笑,却见闻楚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被这么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想必德春在外面,也等的急了,殿下还是快回去吧。”

他下了逐客令,闻楚倒也没说什么,青岩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了落,便听闻楚道:“……记得去太医院看伤。”

他未及回答,闻楚已经转身走了,德春候在宫门前,见闻楚出来,带着几个侍从远远跟了上去。

青岩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回了养心殿,一回来便见漱青从里头出来,见了他便道:“七王爷走了?”

青岩点了点头,漱青也没多问什么,只道:“皇上让传孙嫔过来,说要留孙嫔今晚在养心殿用膳,我去传孙嫔娘娘,再跟御膳房那头知会一声。”

语罢匆匆走了。

青岩进了养心殿,见潜华帝正蜷在罗汉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折子来回翻着,那折子被他哗哗翻的飞快,他却明显没在看折子上的内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青岩回来了,潜华帝才把那本折子扔到了御案上,道:“方才楚儿在,朕不好问你,朕听说,昨日太后叫你去慈安宫,打了你一顿板子?”

青岩微微一顿,垂首道:“……是,太后娘娘昨日传小的去,敲打提点了小的,只是轻罚了十板子罢了,打得并不重。”

潜华帝道:“太后是怎么提点你的,说了些什么?”

青岩有些犹疑,却没立刻答话。

潜华帝道:“你直说就是了,朕不怪你。”

青岩这才把昨日太后敲打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和潜华帝复述了一遍。

只是他还没复述完,说到太后提及奸宦、忠宦那一段时,潜华帝却听得面色微冷,忽道:“够了,不必说了。”

青岩这才住了口。

潜华帝起身在御案前踱了两步,呼吸急促了些,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你若是崔让元、何孝之流,那朕是什么?在母后心中,朕难道便是慧帝、灵帝一流吗?”

青岩不言,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一动不动。

良久,潜华帝才平复了些,缓了语气道:“你身上的伤可还好?”

青岩道:“谢万岁挂问,只是些皮肉轻伤,不打紧。”

潜华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正此刻,外头漱青却是回来了,进了殿脸上有些难色,跪下道:“回万岁的话,孙嫔娘娘……怕是来不成了。”

潜华帝一愣,道:“为何来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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