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99章

青岩跪下道:“回万岁,这些折子是小的昨日见事情紧急,斗胆复了的,当时几位秉笔也劝了,是小的没听他们的劝告,万岁若要怪罪,此事与几位秉笔无干。”

潜华帝没说话,面色淡淡,只道:“你先起来吧。”

语罢又问了几位阁臣道:“复过的这些折子,可都吩咐各部办下去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户部尚书柯贤答道:“回皇上的话,今早便已经按照复文安排下去了,臣等都一一勘核过了,并无什么问题。”

潜华帝没说话,取了案上垒着的折子一本本翻看起来,众人俱都不敢言语,文安阁内一时落针可闻。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潜华帝才草草看完了两摞,却没再继续看了,只抬头道:“郑翊、左通、丁愉。”

三个内侍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下道:“奴婢在。”

潜华帝淡淡道:“你们三个,也是当年大伴手把手教出来的,都是司礼监的老人了,如今大伴出宫修养,何提督病着,整个司礼监里,只有你们三个是有品级的,谢青岩不过是个行走的随堂罢了,有差事落到司礼监身上,首当其冲的,该是你们三个,不是他谢青岩。”

“左通,你方才干系倒是撇的很快,怎么,这么多折子都是一个随堂复的,你这秉笔,倒只负责在旁掌眼是吗?若折子复的好,那是眼掌的好,你们这几个掌眼的也有一份功劳,若是这折子复的不好,朕怪罪下来,那便和你们没有关系了,是也不是?”

到这时候,左通要是还听不出皇帝话里意思是好是歹,那他也白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了。

他额上冒了汗,连连叩首道:“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奴婢只是想着,这些事平素都是皇上亲自处理,奴婢实在不敢擅作主张,所以……”

“放屁!”潜华帝冷声道,“你们这些老油子的心思,当朕真的半点不知吗?多说多错,多做也多错,个个都生怕担了干系、将来若有个不妥的被问罪,干脆倒不如什么都不做了,这内宫、外朝,长久下来,便是如此坏了风气的,个个都只想着保着自己的乌纱帽,可真正肯用心、不怕担了干系也愿意替朕分忧的,又有几个?”

这话便不仅仅是冲着三个秉笔内侍了,阁臣们听了,也都跪下道:“圣上息怒。”

“是,朕是天子,是人君,为了我朝的江山,朕可以把女儿送出去和亲,可以把儿子撵出京去守皇陵,朕可以大义灭亲,可朕也是人父,也是人夫,朕也会心痛,也会愧疚,也会觉得喘不过来气,朕是人,不是个昼夜不歇的陀螺!”

“可你们呢?你们可有一点半点心疼过朕,体谅过朕的难处?朕不过歇了两日,便能告到太后那里去,变着法儿的给朕下脸色,你们好厉害啊!朕若是再为了自己的孩子伤心两日,你们是不是就要觉得朕德不配位,盼着这朝廷换个新君了?”

几位阁臣忙道:“请万岁息怒,臣等万死,岂敢如此。”

工部尚书张常宁作势要起身,瞧那样子,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才刚一动,却又被旁边的柯贤一把拉住了,朝他狠狠使了两个眼色。

皇帝倒是并未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眉眼来去,大约是骂够了几个告状的大臣,他又话头一转,把案上的折子劈头盖脸扔了跪着的左通一脸,冷声道:“司礼监,一个提督,一个掌印,四个秉笔,朝廷养你们是做什么的?”

“朕登基十余年,埋首案牍,片刻不敢懈怠,从前你们遇事避问躲懒,朕想着你们也还算忠心,都忍了,可如今看来,这忠心却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朕如今已是不能再忍,若你们往后还这么当差,朕看也不必留在司礼监做什么秉笔了,岂不如去宝钞司剪草纸,那里半点干系也不必担,不正合了你们心意?”

郑翊三人俱是骇的连连叩首道:“奴婢们知错了,再不敢如此。”

最后潜华帝才提起余下未动的那几封折子,却似乎早已经想好了似的,口吻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削藩之事,朕本已决意,但既然先帝在太后处留了遗命,朕不能不听,除了河阳,其余藩地撤藩之事暂缓,从长计议。”

“但闻衍私蓄兵马,又秘密与京中书信往来,计算朝廷,心怀鬼胎,朕这些年来顾及叔侄之情,对他一忍再忍,如今却是不能在忍了,今日阁议后,由司礼监拟旨撤藩,发往河阳,命闻衍速速撤藩回京,不得有违,他若反抗,由修平侯傅恭挂帅,自京畿五营调兵十万,速擒叛王,其余贼兵,凡负隅反抗者,一应格杀。”

几位阁臣沉默了片刻,最后齐声道:“是,臣等谨遵圣命。”

“至于浙江倭乱……”潜华帝顿了顿,“仍由黄继亭挂帅抗击,另命东京水师增兵两万,一应后方粮饷补给,也由水师负责。”

周老大人道:“万岁的安排甚为妥当,只是老臣仍有一事不明,若河阳郡王不肯撤藩,傅侯爷领兵出京后,后方粮响也得有个可靠的人负责监运,以免误了前线战机,不知万岁心中可有人选?”

潜华帝没说话。

有人拱手道:“臣以为,靖安侯领兵多年,又有西北草原平乱之功,可以当此重任。”

潜华帝却立刻道:“不妥。”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动,却听潜华帝忽道:“傅恭后方一应粮饷……由容王监运。”

*

青岩跟着潜华帝回养心殿,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监运粮饷这种事,当初大理郡王和百越交战时,闻楚是负责过的,也算有经验。

潜华帝点了他,似乎不足为奇,可如今……宜王疯了,安王被打发去守皇陵,太子被潜华帝冷落,已经是瞎子也看的出来的事,宣王倒是不声不响,温贵妃的宁王也很低调,六王爷实王,则是从小贪玩,无心政事,潜华帝诸子之中,如今最受重用、也最多实绩的,竟然隐隐成了闻楚。

如果说上次闻楚是自请出战,还可以用潜华帝顾及到罕沙草原六部和德妃的母族有灭族之恨,这才应允他的请求来解释,这次却不一样了,是潜华帝亲自点的闻楚的名€€€€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的是什么,无非是后方粮饷供给,闻楚年纪轻轻,如此重任,潜华帝居然放心托付给他,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可见一斑。

可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让本就不那么稳固的国本、和朝中已经因为皇帝不喜储君的传闻而浮动的人心更加不稳定吗?

偏偏闻楚的身份又十分尴尬,一个已经灭族的外族女子生下的孩子,若是皇帝心中的新任储君人选是他,可以想见会在朝野上兴起多大的非议。

连青岩这个贴身伺候的,几乎也瞧不出潜华帝的心思,他究竟是真的动了废太子之心,还是时至今日,也不过是在用闻楚做幌子?

如果只是为了做幌子,何必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他,做戏也不必下这样的血本。

当然猜不透皇帝心思的,倒也不止青岩一个。

朝堂上一些从前太子的拥趸,隐隐有和东宫疏远的迹象,连太子本应最可靠的后盾,他舅舅靖安侯,竟然也不着声色的和东宫划了清界线,开始与宣王走动起来。

当然,这件事十分隐秘,青岩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红雀已经帮他盯梢了宣王府好几个月了。

青岩头一次这么清楚的感觉到€€€€

恐怕要变天了。

内宫外朝,虽然看着仍然是风平浪静,底下却已经暗流涌动。

青岩很想见一面闻楚。

他知道闻楚要负责粮饷,眼下多半正准备着要出京了,不一定有闲功夫见他。

可不知怎的,他仍是很想见闻楚一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的想见一个人了。

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忍住,不当值出宫那日,让红雀经过隔壁宅子时,悄悄往院墙里扔了两块小石子。

夜深之后,青岩心里其实没抱太大希望,但想起闻楚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还是将信将疑的到了和隔壁那院子毗邻的院墙底下。

三更时候,院墙那头€€€€€€€€传来声音,青岩心跳的飞快,几乎按也按不住,抬头果然便见到一个黑影在夜色里从墙那边动作极其矫健利落的翻了过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青岩看清来人面容,心里滋味复杂,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见到这人的欢喜和如释重负占了上风,还是为了这堂堂一个亲王,竟然为了见他一面半夜翻墙这么偷偷摸摸的好笑了。

他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竟然带了些鼻音。

“你……你果真来了。”

闻楚正在拍手上翻墙时沾的灰,闻言眉目一动,一张俊脸如春雪初融般带上了笑意,垂目看着他道:“怎么,如今不叫我殿下,也不叫我王爷了?”

青岩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竟忘了用敬称。

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闻楚却在这时候忽然伸出手,食指在他唇上碰了碰,低声道:“不许说什么'小的知错',你都半夜约我私会了,还要说这种装模作样的混帐话气我么?”

青岩感觉到青年的指腹温热,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他的鼻尖也随之嗅到了闻楚手上那股淡淡的墙灰味。

奇怪的是平素他一贯爱洁,此刻竟然没生出什么嫌脏的心思。

他看着闻楚的面容,只觉得心脏好像一块干涸的土地重新吸收到水分一般,浸润开来。

“……便算是我约你私会,你不是也来了吗?”

“自然。”闻楚笑了笑,“你想见我,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来见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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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摇散月亮

两个人撩了撩衣袍,坐在宅子花园里的池塘前说话。

闻楚道:“你方才是认了私会这个说法么?”

他不知想到些什么,眉眼弯弯,笑的甚为狡黠:“私会这两个字,你可知都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青岩有些无奈,道:“殿下。”

他喊得分明没什么奇怪音调,闻楚却从里头听出了点无奈……和一点不知是不是他错觉的撒娇意思€€€€

这个称呼从青岩嘴里叫出来,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听着便叫人觉得疏远了。

“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开这种玩笑。”

闻楚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别不高兴。”

青岩闻言沉默了一会,莫名觉得这段对话有点古怪,但还是按捺下了这种心思,轻声道:“今日约殿下见面,是为了提醒殿下一件事。”

闻楚道:“怎么了。”

青岩抿了抿唇,这才把这些日子宣王和靖安侯在私下里走动的事告诉了闻楚,语罢又道:“我总觉得,如今皇上对殿下的偏爱有些太过明显了,而且……若万岁真动了易储之心,太子恐怕不会甘心就这么坐以待毙,殿下此行负责傅侯爷后方粮草,责任重大,一定要小心,以防有人狗急跳墙,使些阴损手段。”

闻楚南风团队沉吟了片刻,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上次西北回来后,我在军中也有些愿意追随的部下,他们如今要害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青岩闻言,心中却是一动,忽然低声道:“殿下……是决心要争那个位置了吗?”

闻楚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青岩心里倒并不觉得意外,只抿了抿唇,道:“好,那殿下一切小心,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只管跟我说就是。”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用你帮什么忙,我只要你护好自己,平平安安的。”

青岩一愣,抬眸便见月光下闻楚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澄澈明净,神情温和而坚定。

“你在宫里当差,若有什么闪失,我出了京,却没法子保你,你只要能护好你自己,等我回来,就算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青岩仍想着刚才闻楚的那副神情,不知怎的,他觉得十分熟悉,一时有些心不在焉,只在鼻腔里“嗯”了一声。

闻楚却忽然俯了身下来,青岩冷不丁看见他细密的眼睫在自己眼前放大,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猛地缩紧了瞳孔,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最后闻楚抬起头来,恋恋不舍的结束了这个吻,揽着青岩靠在了自己肩上。

青岩仍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回过神来,竟然就这么任他摆弄,被拉着靠了过去。

闻楚的动作十分自然,就好像他已经这么揽着对方无数次了似的。

小花园里池塘水面上,倒映着的月亮随着水波摇摇曳曳,一轮银月就这么生生被摇散开来,在波光里荡开成一层一层,青岩靠着闻楚的肩,终于回过神来,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并不想从闻楚肩上离开。

他最后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回宫多年,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没有再想那些处心积虑的谋划、那些经年累月的仇恨,只是任凭自己靠在闻楚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或许是这一刻太美好,两个人都舍不得打破,良久,闻楚和青岩都没再开口,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依偎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岩才低声道:“……你把旧王府的白梅花移栽过去了?”

闻楚“嗯”了一声,道:“你怎知道的?”

青岩笑了笑,道:“在你身上闻到了。”

顿了顿,又道:“……这个花香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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