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98章

青岩只道:“公公别急,我先看看。”

他语罢便在长桌前坐了下来,瞧那架势,竟然是真的要一本一本的翻看处理,丁愉还要劝说,却被旁边郑翊、左通两位秉笔拉住,朝他使了个眼色。

左通斜眼瞥了那凝神翻看折子的年轻内侍一眼,低哼了一声道:“不信邪,让他看就是了,看到天黑也看不完。”

因三人中,潜华帝倚重郑翊多些,他们三人从前一般也以郑翊为首,因此丁愉听了左通的话,并没有回答,而是去打量郑翊神色,却见竟然连郑翊也没说什么,瞧这样子,竟是默许了左通的话。

其实郑翊倒并不是和左通一般,想看这位小谢公公的笑话,他和养心殿来往多些,因此和青岩打过的交道,也远多于另外两人,心知这位小谢公公年纪虽轻,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他既已有了主意,他们劝他……恐怕也不比劝皇帝容易,事已至此,倒不如静观其变,瞧瞧他究竟有什么法子。

左通看笑话的算盘落了空。

青岩动作极快,每个折子几乎都只看一遍,思忖片刻,便能立刻提笔蘸了朱砂批复,都是国家大事,他一个宦官替天子批复处置,竟能冷静果决、毫不犹豫€€€€

准了的,譬如云南请旨新修国子监府学三处,他能笔落成文,把具体如何实施,上下几层各自负什么责、出什么力安排的清楚明白;

没准的,譬如工部、户部呈上今年开销的核算折子,他能一眼看出哪里有错漏之处,圈了打回去叫工部、户部重新核算。

郑翊、丁愉、左通三人最初还只是在边上看着,然而等青岩飞快的批完了一摞以后,三人一一翻看他批复过的折子,发觉竟然全无可以指摘的错漏之处。

需知他们都是在司礼监当差了少说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平素就是潜华帝亲自处理,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几乎完全不需要修改更正,他们越看,便越不约而同的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看到最后,三人面面相觑,就连本来对谢青岩心里有些嫉恨的左通,也心服口服,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两个字€€€€

鬼才。

谢青岩……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几岁啊。

到天昏时,青岩已经把十几摞折子全数批复完了,他腰背有些发酸,正要站起身来,旁边却有人递过了一盏茶,青岩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郑秉笔正满面笑容的看着他道:“小谢公公辛苦了,快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对方比他资历深的多,青岩觉得叫郑秉笔给自己奉茶有些不合规矩,犹豫了片刻,才接了过来,道:“多谢郑公公。”

他浅浅喝了一口,才站起身道:“三位公公再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改的?等改过了,便送去文安阁给几位老大人复核吧,至于这两个削藩的和处置浙江倭乱的折子,恐怕还得等皇上亲自处置。”

丁愉道:“哪里要改?方才小谢公公忙着时,我们都已经看过了,都很妥当,没什么要改的,只是……恰恰是这两个削藩折子,和浙江倭乱的事最耽搁不得啊。”

语罢叹了叹道:“也不知皇上现下心情好些了没有?”

郑翊道:“为今之计,只有请小谢公公回去,再劝劝皇上以国事为重了。”

青岩垂目沉吟了片刻,道:“万岁的脾气,他若不想,只怕旁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的,我倒有个法子,咱们只要去求了另一位主子来拿主意,万岁便一定会过问朝务了。”

丁愉喜道:“果真?有这么个救星,你怎么不早说?”

连左通也忍不住问道:“是哪位主子?皇后娘娘吗,可我听闻皇后娘娘如今和万岁……”

青岩摇了摇头,道:“因为这个人不能由我去求,也不能三位公公去请,否则将来万岁知道了,咱们几个恐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丁愉急道:“快别卖关子了,你说的究竟是谁?”

青岩笑了笑,道:“是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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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睚眦必报

“太后娘娘?”丁愉挑高了眉道,“你可不是开玩笑吧,太后娘娘都已经不管事多少年了?找她老人家,皇上就能……”

说到这里,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打住了。

的确,王太后已经不管事多年了。

可当初先帝在时,太后帮着先帝料理朝政二十年,且新君登基后,朝局未稳,那时太后和摄政王一内一外,共同辅佐新君,也垂帘听政过一阵时日的,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帮着新君肃清了新旧两朝交替后各处兴起的叛军,若论起政|治手腕,王太后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能力。

但还有一点最关键的,郑、丁、左三人或许意识不到€€€€

青岩心中却很清楚。

潜华帝疑心重,当初朝局安稳后没几年,应王被鸟尽弓藏,曾经垂帘听政过的王太后和她背后的陵川王氏,又何尝没有被潜华帝防备?

只看这么多年过去,王老太爷之后,王家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后辈子侄,几乎都是些品衔虚高却没实权的位置,便可见一斑。

不管王太后有无此心,太后若再度掌权,摄问朝政,便会有将皇帝架空的可能性,以潜华帝的性子,是断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的。

郑翊犹疑了片刻,道:“这倒也算个法子,太后娘娘虽一贯不问庶务,但她老人家是最以大局为重的,若她肯开口劝劝皇上,兴许能管用,但这告状的事儿咱们却不能干,由谁来好呢?”

青岩没去矫正他的说法,真正能让潜华帝忌惮的是太后干政,而不是劝说,他只是就着郑翊的话头继续道:“此事内宦不能做,但大臣却可以。”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

“你是说……阁臣?”

青岩笑了笑,点了头。

*

翌日清晨,周家老夫人与几个上了年纪有诰命的夫人一齐进宫了一趟,说是给太后请安,慈安宫难得热闹了一回,听说太后特命人摆了个小宴招待众命妇,宴散了后,没到午时,太后便亲自去文安阁了。

果然潜华帝本要用了午膳后小憩片刻的,一听了这个消息,连饭也没用,就匆匆带着青岩、漱青往文安阁去了。

刚一进了文安阁,便见几个老阁臣都坐着,正在用吃食,太后端坐上首,一个大宫女正跪着替她捶腿,王太后把玩着一串佛珠,正笑着和几个老臣闲谈,瞧这样子,倒不似是在商议朝政。

潜华帝进门见此情景,也不知是不是松了口气,脸上挂了笑容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又道:“母后久不出宫走动,怎么今日忽然有兴致到文安阁来了,可是咳嗽的毛病好些了吗?”

王太后脸上笑容甚淡,瞧着端庄而雍容,抬了抬手道:“还是老样子,只要不在春天,咳得倒也没那么厉害,皇帝坐吧。”

潜华帝这才在王太后身旁坐了,王太后道:“今日来这儿,也是几个命妇入宫给哀家请安,哀家听周老夫人提起,如今年下事忙,老大人一日有八九个时辰在文安阁里当差,还忙不完,唉,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便,身上小毛病又多,这个哀家知道,所以就吩咐了厨房做些暖胃的汤羹,来瞧瞧大臣们。”

周老大人起身要跪下谢恩,道:“老臣身子仍然健朗,并无不妥,拙荆终日无事,总是瞎操心,让太后娘娘挂怀,实在是老臣的不是。”

王太后道:“快免了。”没让周老大人真跪下。

才道:“为人妻的心疼夫君,有何过错?哀家如今便是想心疼心疼先帝,可惜却也已经天人两隔了,哀家如今看着你们老夫妻俩和睦恩爱,心里很高兴,俗话说,家和万事才兴,皇帝,你说是吗?”

潜华帝见她忽然转过头来问自己,虽然也听出太后这话是在有意无意的敲打他,但无论心里乐不乐意,当着几个老阁臣,他也只能强笑道:“母后说的是。”

王太后又叹道:“哀家知道,今年不是个好年头,宜王病了,安王那糊涂孩子也犯了大错,不处置他,皇帝没法和天下读书人交代,会被百姓、群臣戳脊梁骨,可处置了他,你和皇后心里又不好受。”

“皇帝想歇歇,这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近年关了,现下事最忙,偏又耽搁不得,司礼监虽帮着办了一大半,但也还余了几个折子,哀家方才都看了,皇帝若是还想再休息些时日,哀家就先替你拿了主意,你看可好?”

潜华帝面上笑容有些勉强,道:“儿子不孝,让母后替儿子费心了,只是母后身子本就没大好,儿子实在不敢劳动母后千金之体,一会子午膳过后,还是儿子自己处理吧。”

王太后闻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好,既然皇帝没事了,朝政大事,自然该是皇帝自己处理的,哀家也就放心了。”

“若是实在忙不过来,如今太子不小了,也可以帮着皇帝。”

顿了顿,又道:“削藩的事,干系甚大,皇帝不能不慎重,当年先帝在时,就是否削藩……便争议不休,先帝也和哀家提起过,先帝的意思,是藩王当中虽的确有不安分、狼子野心的,这种……是该当以雷霆手段剪除,但也有些忠心耿耿的,几代人从开国以来,便替朝廷镇守边域,未起异心,若没了他们,譬如云南那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再重新建立督府衙门,自行管理,未必就比段家清楚当地民情,再说那边苗人多,倘若管理不当,反而要出乱子,此事皇帝万万不能够一刀切,否则虚耗兵力不说,也寒了人心啊。”

潜华帝点头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都知道了,一定慎之又慎。”

最后母子俩一齐用了午膳,王太后临走之际,在宫道上屏退了随行的奴婢,叫他们候在远处,只和送行的潜华帝冷了面色道:“皇帝如今已登基这么多年了,哀家一个后宫妇人,按说不该过问前朝的事,但皇帝也知道,哀家从前就一贯是不怕这些的,当年你父皇在时,哀家帮着他处理朝务,后妃不能进御书房,哀家也一样进出御书房二十年,二十年……难道前朝骂哀家骂得少了?可他们没搞清楚,不是哀家强要揽权,而是先帝离不了哀家。”

“后来你登基,哀家放了手,不是因为哀家老了,而是因为哀家相信你。”

潜华帝本来面色有些晦暗,听到这句,却是微微一愣。

“哀家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怨哀家,觉得哀家和先帝一样,偏疼你二哥,心里没有你这个小儿子……是,哀家当年的确是觉得,你不如你二哥。”

王太后道。

“你心胸狭隘,自小便记仇,当年你才六岁,伺候你的嬷嬷不过是提了一句,要你向你二哥学着,在太学堂好好读书,你便记恨她,觉得她不忠心,硬找了她的错处,让哀家把她打发了,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心思吗,皇帝啊,知子莫若母。”

潜华帝脸上已不像刚才几个阁臣在场时,挂着那勉强维持的笑容了,他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所以,儿子想的,不是也没有错吗?母后不喜欢儿子,自然儿子无论做什么,也比不过二哥,书念的不好,是不如二哥聪明,处置不得体的下人,是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不如二哥宽和,总之,只要和二哥一比,儿子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如此顶撞,王太后不免也起了些火气,冷道:“你还是这样,哀家和先帝只要说你一句不好的,你便有十句等在后面。”

“你二哥怎比得上你聪明?他若是真聪明,便不会察觉不到你的心思,对你毫无防备,喝了那碗醒酒汤,连哀家也不如你聪明,明明有你二哥的前车之鉴,竟然还中了你的毒计,害了自己,又害了鸣儿,你是赢了的,皇帝……是哀家输了,你如此狠毒,倒是比你父皇更适合这个位置,所以哀家虽然不喜欢你的心性,倒却相信你能坐的稳这个位置。”

潜华帝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狠毒?”

“狠毒的当真只有儿子一人么?母后也别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您就敢说您当年对小皇叔,没有半分利用之心吗?”

“是,儿子是对小皇叔下了手,可难道那时候,您就半分没有察觉吗?俗话说,有其母才有其子,母后真要是那么看不惯儿子,又何必捏着鼻子辅佐儿子?不还是因为二哥死了,母后也心知肚明,您只剩下儿子一个亲骨肉,也只有儿子,才能让您坐上太后之位吗?”

“若登基的是闻辙或者闻轶,母后可还有今日的好日子过?”

“儿子就算是个真小人,可起码也比母后这样的伪君子坦荡些,只是可怜小皇叔,被一个假慈悲的伪君子教养着,最后反倒成了个真君子,哈哈,只可惜真君子在皇家总是不长命的,二哥如是,小皇叔亦如是,真要说谁对不起小皇叔,只怕母后这佛口蛇心的,也要比儿子对不起他的更多些吧?”

王太后呼吸急促起来,用帕子捂着嘴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怒道:“你……你……简直是……”

潜华帝冷冷道:“儿子倒要多谢母后一番苦心了,今日您是打着借敲打儿子重新立威的算盘吧?看来母后的身子这些年是太好了,才又开始惦记些不该您管的事,父皇是个软和性子,由着您进出御书房二十年,可惜儿子却不是父皇。”

语罢道:“来人。”

宫人们复又跟了上来,他竟仿佛方才和太后争辩的不是自己一般,看着太后笑了笑,温声道:“母后身子不好,今日也倦了,还是早些回慈安宫歇息吧。”

语罢脸上笑容几乎是瞬间散去,转目看向扶着太后的桂顺,冷声道:“太后身子弱,各宫琐事,自有皇后和内廷司照管,往后若是再累着她老人家,朕要你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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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夜半私会

青岩远远看着,虽没听清潜华帝和太后说了些什么,但瞧太后神情,大约并不怎么融洽。

送走了太后,潜华帝回了文安阁,把这几日囤积的折子草草看了看,却是目色微微有异,抬起头来便问道:“这些……是司礼监批复的?”

郑翊与丁愉、左通三人自方才太后在时,便垂首候在一边,闻言三人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郑翊犹疑了片刻,才道:“回皇上的话,是奴婢们复的。”

潜华帝道:“谁复的?”

郑翊心里咯噔一声,一时竟有些听不出皇上这话头是好是坏,潜华帝却已经斩钉截铁道:“这不是你们三个的笔迹。”

郑翊一哽,这时左通站了出来躬身揖道:“回万岁的话,这些折子的确不是奴婢三人批复的,是昨日小谢公公复的,奴婢们不敢居功,只是帮着掌了掌眼。”

他这话听着漂亮,然而言外之意,却无非是告诉皇帝折子不是他们复的,若有什么差错也和他们三人无关罢了。

左通此举虽然凉薄了些,但昨日先批复这部分折子的主意,的确也是青岩自己出的。

因此青岩倒也不怪左通眼见不妙就撇清干系,最要紧的是他这些日子,已经把潜华帝的脾性摸了个八九分明白,所以并不怕潜华帝怪罪。

对于潜华帝来说,太后干政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司礼监的宦官,在他眼中,却是实打实的自己人,这大约也是历朝历代,为何宦官干政之事每每不绝的原因,潜华帝又一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即便他此举真自作主张了些,可只要解释时咬准了他只是想替皇帝分忧,潜华帝多半不会真计较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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