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道:“不必谢我,我知道,他活着对你很重要,但你也该好好活着。”
漱雪笑了笑,这次他的笑容里终于没了杂质,道:“……谢青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次是真的心领了,只是……我如今活不活,已不在我了。”
青岩一愣,想说什么。
漱雪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了,我比你要了解皇后和太子,当初我是如何投到太子门下,你应当也猜到了一些,以太子的性子,断不可能再放我,我若想抽身,在他眼中只会变成首鼠两端的叛徒,更加死无葬身之地。”
“你其实也不必替我担心,我毕竟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了,不是完全没有自保的手段,若真有那天……其实也没什么,挨了一刀的人,无儿无女,又没什么牵绊的,死了便死了,何况我如今已知道……漱石哥还活着,这就够了,我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倒是你。”漱雪淡淡道,“旁人看不明白你谢公公,我却看得清楚些,这宫里的内侍,无非图权、图财、图做主子面前最体面的那条狗,只是我与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走的……已是十死无生的险路,你呢?”
“你又图的是什么呢?”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你今日的人情,我记住了,往后……咱们还是各自珍重吧,谢公公。”
*
三日后,除夕前夜。
针工局动作甚快,不过三日,新衣裳便都已经赶制好送过来了,青岩和漱青把棉衣棉鞋每人两套分发了下去,小内侍们个个欢喜的什么似的,都换上了新衣裳,人人满面红光,十分精神。
今年除夕宫宴,大约是少了宜王、容王两人,为着不显得冷清,潜华帝赐宴了许多王公贵臣,满京城有爵位的勋贵几乎都到了不说,朝中凡叫得出名字的官员也坐了满堂。
青岩不喜欢这种场合,因此便和漱青打了商量,漱青跟着皇帝在宫宴上伺候,他只负责提前备宴,行宴时并不跟着。
难得过年,青岩不知怎的想起闻楚那日数落他舍不得花钱的话来,心中不由腹诽,他若不省吃俭用,这些年如何能攒的下银子?在宫外置办了那么多处产业,好吧,尽管他有些私心,可这些产业不也一样是防备着闻楚将来能用得上么?
他倒埋怨数落起自己了。
……也不知闻楚受的伤严不严重,如今正在哪里吃年夜饭呢?
他索性大方了一回,在御膳房买了一桌席面,正好养心殿里许多内侍宫女,都没有跟着去英和殿那头伺候,就当是给大伙的年夜饭了。
有个宫女名叫惜秋的,在养心殿里伺候两年多了,因她做事稳妥,资历也够,今年便由青岩做主,提她补了之前出宫婚配的大宫女的缺。
惜秋得知谢公公在御膳房买了席面后,立刻手脚麻利的带着几个小宫女把下处的八仙桌收拾了,又摆好酒菜,这才叫上了养心殿里留下的无论品级大小、所有内侍宫女们一起吃饭。
几个底下粗使的小内侍和小宫女都没想到自己能和谢公公同桌用饭,先是不敢,后来惜秋劝了半天,说谢公公不讲究这些,他们才肯上桌,只是仍表现的十分拘谨。
青岩见状,心知知道自己这个领事内官在这里,这桌子人怕是都不敢好好吃饭了,索性提了酒壶,站起身笑道:“屋里闷得慌,咱家也没什么胃口,你们慢慢吃吧,咱家去外头吹吹风,喝点小酒。”
也不等众人挽留,就出门去了。
他出了门,在下处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前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就着月光一饮而尽,虽只孑然一人,独饮独酌,倒也十分惬意。
因想着晚上只怕还要伺候,他也没喝太多,以防伺候时忍不住要出恭,感觉有些微醺时,就立刻停了杯。
夜上中天的时候,潜华帝回来了,脸色却极其难看,漱青领着伺候的宫人们跟在后面,也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青岩瞧出不对,趁隙悄悄问漱青道:“这是怎么了?”
漱青这才压低声答道:“方才宴上,都察院一个御史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发疯,忽然当着王公大臣们的面,说要告发太子谋害亲弟,说前些日子行刺七王爷的,就是太子派去的人,当着百官的面,他言之凿凿,又口口声声说有证据,皇上只好让他拿出证据来,谁知此人竟真的从宫外带进来了个人证,是先前虎贲卫的人,指认了太子,还拿出了太子殿下亲笔的手书。”
青岩听了,抿了抿唇,道:“……那万岁怎么说,太子殿下呢?”
漱青低声道:“太子殿下原是咬死了被诬赖冤枉,可见了人证物证,就……”
最后他叹了口气,道:“万岁当时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皇后娘娘的脸也是黑的锅底似的,今夜一过,这事只怕全京城人都要知道了,你说,皇上能把那御史怎么样?只好先把人押了,又命太子殿下回东宫禁足,唉……这大过年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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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慧极必伤(上)
不得不说,这御史选择在除夕宫宴上告发,用心的确甚毒。
此事事发,当着满朝王公的面,许多命妇也都在场,大年下的,这些夫人回了家后,接下来几日免不得要走亲访友。
可想而知,这桩惊天皇室丑闻,会以什么样的速度在京城中蔓延开来。
而那告发太子的御史,大约是存了心不让潜华帝安生,第二日潜华帝命人去审问他,此人却已经在房中一头撞死了。
消息一传出去,果然坊间流言纷纷,一时各种离谱的传言甚嚣尘上。
有人赞那御史忠烈,不惜一死也要提醒皇上太子失德,又有人说太子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下得了杀手谋害,如此悖逆人伦,只怕将来弑君弑父也不是不可能的,若不把他废了,恐会震怒上苍,惹得天灾降下。
这些传闻,只要想想,也明白不过是百姓们随口胡编的,再就是有心人故意散布,潜华帝本想将此事压到年后再查,偏偏没过几日,京里忽然下起了冰雹,足有半个拳头那么大,一连下了两夜,砸伤了不少百姓不说,房屋也损毁了许多,牲畜牛羊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京兆尹赶忙安排赈灾,只是原本休沐的官员们却也休不下去了,全都忙活了起来。
这场冰雹,简直就像是上苍安在太子脑袋上的定罪诏书。
众人都知道,潜华帝看不顺眼太子,本就不是第一天了,如今出了这种事,失德的帽子已经是牢牢扣在了太子头上,事已至此,也无人再关心当初宫宴上告发的那个御史究竟是谁指使,再说那御史已死,如今也是死无对证。
只是太子被废,似乎是已成定局了。
果然十五刚过,年后才一复朝,大朝上便又有官员参劾太子几年前在两淮巡盐,包庇官员、中饱私囊、监守自盗,又有官员参劾太子宠幸侍妾,苛待正妃,德行不修,最后连太子的几个老太傅,一贯爱重他的,只要张口替他分辩,便几乎被群起而攻之,也不敢再替他求情了。
正月三十,潜华帝终于颁了废太子的诏书。
巧的是,废太子的这日,五王爷府里王妃产下了一对龙凤胎。
与此同时,修平侯和容王押送着叛王闻衍、闻玮班师回京,也刚刚抵京。
*
三个月后。
初春时节,万物生发,御花园里终于有了些绿意。
青岩领着两个奶娘穿过了小花园,到了养心殿门前,通传过后,才带着两个奶娘进了殿门。
殿内惜秋正抱着一个在襁褓里的奶娃娃,潜华帝举着一面拨浪鼓前后摇着,只是摇了半天,那孩子也并没笑出声。
潜华帝有些失望道:“教了许久了,怎么还是不会笑呢?”
惜秋笑道:“小皇孙还太小了,这才三个月大呢,哪里能这么快就会笑的,怎么也得四五个月才能笑出声的,如今已会露出笑模样来,这已很好了,万岁别心急。”
潜华帝见那孩子果然眯着眼,张嘴流出口水来,依稀是个笑模样,这才笑道:“是么,让朕抱抱朕的好孙儿。”
语罢小心翼翼的从惜秋怀里把孩子接了过去。
青岩进殿行了礼道:“回万岁,两个奶娘已经带来了,都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奶水充足的。”
潜华帝道:“那就好,别又跟先前那个似的,把孩子饿着了。”
又抱着那奶娃娃逗了逗,才将孩子交给了两个奶娘,让她们到侧殿喂奶去了。
等两个奶娘走了,潜华帝才看向青岩,道:“朕也有几日没瞧见你了,怎么这些日子司礼监很忙吗?”
青岩顿了顿,垂首答道:“回万岁,春分了,各州府备着春耕,河道衙门也上了折子请旨固修各处河堤,防治春汛,折子是有些多,因此小的这几日未能侍奉御前,请皇上恕罪。”
潜华帝却哼笑了一声,道:“春耕忙,春汛要防,折子多是不假,只是多的却也不只是春耕春训的折子吧?哭着喊着要朕立储的,恐怕也不在少数吧?”
青岩道:“万岁圣明,朝臣们担心国本无依,的确纷纷请旨劝皇上早日立储。”
潜华帝面色淡淡,道:“朕前些日子不是命百官推举储君人选了么,文安阁可拟出名单了,都推举了谁?”
青岩道:“此事几位大人还未整理出名单,兴许就在这两日了,请万岁稍待。”
潜华帝道:“罢了,正好今日闲着,也不必等他们磨磨蹭蹭整理完送过来了,朕亲自去瞧瞧。”
语罢便起身出了殿门,青岩和漱青相视一眼,只得跟了上去。
到了文安阁,果然里头几位阁臣都在,案上累了不少奏章,张常宁最先瞧见潜华帝来了,叫了一声“皇上”,阁臣们都要跪下行礼,潜华帝摆摆手道:“免了,朕来看看你们整理的怎么样了。”
众臣道:“是。”
潜华帝道:“名单理的怎么样了,朕看看。”
张常宁闻言和柯贤对视了一眼,有些犹疑道:“这……还未尽数整理完,皇上不若再等等?”
潜华帝道:“无妨,朕先看看,又还不作数。”
张常宁这才应了一声,取了长长一卷名单过来,在潜华帝面前展开。
青岩跟在旁边也大致扫了一眼,只见开头密密麻麻的人名下,推举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宁王,一个是宣王,数量不相上下,直到后面才稀稀疏疏有了容王的名字,推举老六实王和八皇子的,倒是一个也没见到。
潜华帝看完了,笑了笑,脸上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道:“远儿的人望颇高嘛。”
张常宁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喜意,只是他很快又把这一点高兴收敛了回去,道:“宁王殿下人品贵重,孝上恤下,又仁善宽和,的确有不少大臣觉得宁王殿下是极为合适的储君人选。”
潜华帝脸上冷了些,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呢?朕看张卿的名字底下,写的也是宁王,张卿也觉得宁王是合适的储君人选么?”
张大人明显有些紧张,但咽了口唾沫,还是道:“是,臣的确以为,宁王殿下,可担大任。”
潜华帝点了点头,看向旁边柯贤,道:“既如此,柯大人呢,朕还没在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你又推举的是谁?”
柯贤垂首道:“臣推举的是宣王殿下。”
潜华帝道:“哦?你平素不是一向和张卿亲近得很么,怎么意见不同?你是觉得宁王不堪此任吗?”
柯贤抿了抿唇道:“并非如此,只是臣觉得宣王殿下若论人品才干,未必就输与宁王,且宣王殿下是正宫所出,由宣王殿下承储,才算名正言顺。”
潜华帝点了点头,看向周老大人道:“老大人呢?怎么也没在名单上看见你?”
周巍拱手道:“老臣年迈昏聩,思来想去,觉得几位殿下人品才干都甚为出众,一时实难分出高下,故还未呈上推举折子。”
潜华帝点了点头,在上首坐了,从案上取了个折子看了几行,很快就合上没再看下去了,拿着那折子在膝上敲了敲,道:“朕命百官为朝廷举贤,共议储君人选,按理说推举新储君,该怀着的是颗殚精竭虑、为我朝江山社稷打算的心,张卿,你说说看,你怀着的是这颗心吗?”
张常宁脸色一变,连忙跪下道:“臣的确是为朝廷打算,深思熟虑过后,才上了推举折子,不知皇上此言却是何意?”
潜华帝道:“你既是为朝廷打算,却说宁王是合适的储君人选,朕且问你,宁王体弱,又无子嗣,若是将来他真登上皇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江山社稷出了乱子,谁来负责?”
张常宁不料皇帝竟然张口就这么大喇喇的说宁王以后会有不测,这话简直无异于咒自己儿子,他竟然半点不避讳,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慌张。
“这……宁王殿下吉人天相,臣听说殿下的身子这几年已经好很多了……”
潜华帝冷笑一声,道:“听说,听谁说的?他自己跟你说的吗?怎么朕这个父亲,还没有你清楚自己儿子身体好不好呢?”
张常宁一哽,脸上血色却是瞬间褪了个干净。
潜华帝又道:“柯贤。”
柯贤忙跪下道:“臣在。”
“你推举宣王。”潜华帝道,“朕很想不通,你是户部尚书,宣王从前在刑部观政,你与他几乎从未有过交集,怎么就咬定宣王的人品才干不比宁王差了?”
柯贤犹豫了片刻,道:“臣……臣虽未与宣王殿下共事,但也听闻过宣王殿下在刑部处事公允,判案甚明,且宣王殿下是皇后娘娘所出,臣……”
潜华帝呵呵一笑,道:“听闻?好一个听闻,立储大事,朕的肱骨之臣推举储君人选,竟然全凭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