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经说了,此次推举,唯论贤才,不论其他,你倒好,三句话不离一个皇后所出,你要推举的到底是宣王,还是皇后?”
柯贤面色剧变,嘴唇颤了颤,道:“皇上明察,臣……臣当真只是论贤推举,并无他心,臣……”
潜华帝淡淡道:“你有没有他心,自己心里清楚便好,不必告诉朕。”
“这推举储君之事,朕看还是暂且放一放吧,自然,朕既说了大家畅所欲言,也不会怪你们,只是连你们这些阁臣推举,都未必客观,可见底下还有多少官员,只是稀里糊涂写了个名字,却不知道储君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如此推举出来的人选,即便众望所归,又有何意义?”
*
潜华帝回了养心殿后,这日却没传妃嫔侍寝,只是去看了看小皇孙,便早早歇下了。
夜里漱青裹着被子,难得没忍住和青岩八卦了起来,低声道:“你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说当初皇上是被朝臣逼的,可最后也还是把四殿下废了,可见皇上心里还是觉得有人比四殿下更合适,如今又把小皇孙接进宫来亲自养着,爱的什么似的,人人都以为皇上心属宣王殿下。”
“偏偏今儿柯大人推举宣王殿下,又吃了那么一顿挂落,唉……张大人推举宁王殿下,皇上竟也当着诸位大人的面那么说,我瞧着宁王殿下八成是没戏了,可皇上到底看中的是谁呢?难道……难道真是七殿下?”
青岩一边理了理枕头,一边笑道:“怎么,薛公公不是一向教小的们不许妄议主子是非么,怎么这会子,连储位也敢议论了,不怕被拉去杀头?”
漱青忙道:“你小声些!我这不是在和你悄悄说么?又没旁人听见,再说这事现下,宫里谁不好奇?”
青岩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七殿下的出身,你觉得可能么?”
漱青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不错,只瞧出身……皇上心里属意的人选便不太可能是七殿下了,那就只有宣王殿下了,可今日,皇上又……”
说着叹了口气,道:“皇上的心思真是叫人琢磨不透,其实照我看,皇上如今也未过四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哪里就急着传位立储了?朝臣们也太心急了些,整日危言耸听的,倒像是盼着皇上赶紧……”
他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咂舌道:“……也难怪皇上发脾气了,换我我也不乐意。”
青岩被他那副模样逗笑,道:“你平素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这会子,倒有见解得很。”
漱青理所当然道:“那可不,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按我说,早早坐上储位,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你看看当初的大王爷,再看看如今的废太子,现都是什么境遇,当年皇上直接从林州杀回来,一天也没坐过什么东宫储君的位置,如今不也一样君临天下?”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好了,快睡吧。”
两人这才吹了灯睡下不提。
这日后,关于议储之事,皇帝在文安阁训斥了张常宁和柯贤的事却不知怎么在朝中传开了,一时人人自危,许多已经送了推举折子的,都十分后悔,恨不得能把折子要回来再字斟句酌重写,更有直接想改个推举人选的€€€€
毕竟皇上都已经那么说了,傻子也听得出宁王殿下就是再贤德,只怕皇上也是不会考虑立他为储的,这些人后悔,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却把文安阁和司礼监都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只是被认为已经没希望的宁王闻远本人,倒是没什么失落的模样,仍然如常在礼部当差,如常进宫请安。
这日里天气正好,春分过后,温贵妃的凌清宫花园里迎春花盛开,一片姹紫嫣红。
闻远进殿坐下,捧了茶杯和母亲说话,神色温和道:“母妃进来身子可好吗?”
温贵妃道:“这话该本宫问你,不是你问本宫。”
闻远笑了笑,道:“儿子这几年比起从前身体已好多了,母妃大可不必为了儿子担心。”
温贵妃道:“那就好,上次我叫嬷嬷带出宫去给柳氏的方子,她可用了么,有用没有?”
闻远道:“已经用了,只是还没见什么效果。”
又道:“……其实母妃不必总为儿子的子嗣担心,也不必这样苛求阿娇,她怀不上多半是因为儿子身子的问题,不是她的过错,那些药她用了总不舒服,儿子看了心里也过意不去。”
温贵妃闻言,叹了一声,道:“那有什么法子?她毕竟是你的正妃,你一直无后,再这么下去,皇上可不会管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只会叫你纳侧妃、纳妾,娘知道你心爱柳氏,不愿纳妾委屈了她,既然如此,这份苦她便也只能吃了,娘也是为了你们夫妻俩好啊。”
闻远沉默了片刻,道:“……父皇当真会在意儿子有没有子嗣吗?”
温贵妃一怔,面色却有些晦暗不明,良久才强笑了笑,道:“你毕竟是你父皇的孩子,你迟迟无后,他怎会不替你担心呢?”
闻远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才道:“前些天,父皇在文安阁训斥了张常宁,还有父皇说的那些话……母妃都听说了吧?”
温贵妃叹了口气,道:“自然听说了,远儿,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依娘的主意,从来是不愿让你去争什么的,你从小身子不好,娘没有别的愿望,也不指望着你以后如何,只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你当初本不愿意娶妻,总说些丧气不吉利的话,你可知那时候娘多着急?后来你娶了柳氏,她家门第虽然低些,但娘看你这么喜欢她,心里其实很高兴,也不在意柳氏出身是好是坏了。”
“如今娘只盼着你们小夫妻俩和和美美,再有几个孩儿,就更好了,你听娘一句劝,那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一旦登上去,便有许多身不由己,到时候对你、对柳氏都未必是好事,娘是你的亲生母亲,当然是一门心思为你好的,你外祖父、舅舅虽然也是你的血亲,可是他们更在乎的是以后温家的前程,你不能只听他们的,却不听娘的啊,他们又怎会这样设身处地的为你考虑?”
闻远听她说完,垂眸笑了笑,道:“母妃待儿子好,儿子自然知道,所以有件事……这些年来,儿子一直不忍心告诉母妃,就是怕伤了母妃的心,可近来……儿子才发觉,母妃原来是早就知道此事的。”
“原来自作多情的其实是儿子自己。”
温贵妃一怔,道:“远儿,你在说什么呢?”
闻远抬眸,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母妃,您是早就知道,儿子的身子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都是拜谁所赐的吧?”
作者有话说:
快了,家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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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慧极必伤(中)
温贵妃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回过神来却是立刻垂下了眼,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明显有些心虚道:“远儿,你这都是听谁胡说的,不要……”
闻远道:“母妃,事到如今,您还要瞒着儿子吗?难道您不承认,儿子就不会知道了吗?”
温贵妃抬起头来,眼圈却已经红了,嗓音有些哽咽道:“远儿……你都知道了,你……你不要怨娘,娘当时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闻远沉默了片刻,只是目色淡淡的看着温贵妃,道:“所以,果真是父皇……果真是父皇对儿子……”
他说着,笑了笑:“……而母妃这些年来,对此心知肚明,可为了和父皇继续恩爱和睦,为了和父皇举案齐眉,却能对此事佯装不知,是吗?”
“哈哈,可笑父皇恐怕还以为真的瞒过了您,对您心存愧疚呢,如此他自然往后都会善待于您了,母妃,儿子说得对吗?”
温贵妃嘴唇颤了颤,低声道:“不是这样的,远儿,娘真的也没有办法,你父皇……他是天子,他要如何,娘当初除了受着,又还能怎么样?当年你才一点小,被皇后身边的嬷嬷一碗药灌下去,烧的人事不醒……娘十月怀胎生的你,娘难道会不心疼吗?”
她说着流下泪来,“可我能怎么样?那时……你父皇已经回京登基了,难道你要我拉着你外祖父和舅舅谋反么?还是和皇上较劲,我怎能拗得过你父皇?除了佯装不知……我还能如何?”
“那时候,先应王掌着京外的兵权,你外祖父掌着京畿五营,他心里忌惮温家,皇后……也巴不得咱们母子俩早点死,你好容易才保住小命,若我和你父皇闹翻,在宫中失了位分,以后谁护着你?只怕你也要和七皇子一样,被养在皇后膝下了,真的那样,你觉得……你如今还会知道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吗?”
闻远脸上血色甚淡,只是笑了笑,道:“母妃说的不错,人人都以为母妃将门出身,性子直率、心思简单,原来母妃才是真正深谋远虑、忍辱负重的,连儿子……不,连父皇也被母妃骗了。”
温贵妃听出他这话里讥讽意思,看儿子神色,知他这是伤心的狠了,顿时更加愧疚了,一边哭着一边问他道:“远儿,你可是怨娘了?你要是怨娘……”
闻远摇了摇头,道:“儿子不敢。”
“母妃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他低声道,“儿子方才想了想,母妃说得的确也不错,当年母妃的处境,即便换了儿子来,未必能比母妃做得更好,母妃能护着儿子长大,已经很不易了,儿子是为人子的,应当孝顺知恩,不应该苛求母亲。”
他越这么说,温贵妃心里越难过,起身两步上前,伏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道:“远儿,你不要这样,娘看了心里难过,你父皇不疼你就不疼吧,你生在皇家,这是你我母子的命,可娘终究是疼你的,你要是心里难受,别憋着伤了身子……”
闻远动作极轻的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垂眸低声道:“命么?”
“母妃,儿子自小便不信命。”
“当初太医院说,儿子活不过十二岁,儿子活过来了;在太学堂读书时,老四老五都不敢盖过宜王的风头,儿子偏要胜过他;如今人人都以为,皇后有四个儿子,那个位置轮不到妃嫔所出的皇子,何况儿子体弱,儿子也一样去争了。”
“宜王当初是怎么从永仁宫被赶出去的、太子是怎么被废的……母妃不会以为,这些真的都只是‘天意’吧?”
“儿子从没有要求您帮儿子什么,您只管在宫里过您的安生日子,可儿子若真和您一样,是个低头认命的,儿子能走到今天吗?”
“您不是一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喜欢柳氏吗?”
闻远脸上终于露出了点浅浅的笑意:“因为阿娇也不认命。她和儿子是一样的,她的出身是不高,所以当初宫里给儿子选王妃,别家高门小姐听说,要嫁的是二皇子这个病鬼,都巴不得躲远些才好,只有她知道要嫁的是个皇子,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好被选上。”
“后来儿子问她:你就不怕嫁进门来,我死了,你早早守寡?她便生气,怨儿子嘴上没忌讳,信誓旦旦说儿子一定能长命百岁,年复一年、不厌其烦的给儿子找大夫调理身子。”
“儿子怎能不喜欢阿娇呢?”闻远轻声道,“阿娇就像一根柳枝,只要将她埋进土里,她就一定要奋力抽出芽来,往更高的地方生长,儿子看着她,心里便觉得高兴,儿子从没怪过她,当初是为了做宁王妃才嫁了儿子。”
“阿娇不是那样安安静静、等着别人把想要的东西递到她手里的女人,她会争、会抢,在旁人眼里,或许觉得失于端庄,儿子却很喜欢,她从不会因做了宁王妃,便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您呢,母妃?”闻远抬眼看着母亲,“您还记得,您不止是温贵妃,也曾经是承国公府的大小姐温琅吗?”
“或许从您当初对父皇一见钟情,宁肯给他做个侧妃,也不愿听外祖父和舅舅的劝说开始,您就已经忘了吧。”
温贵妃猛地站起身来,胸膛起伏的有些急促,哑声道:“远儿,你怎能这么说娘?”
闻远也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母妃莫生气,是儿子不好,儿子就不搅扰母妃清安了,先告退了。”
他要离开,温贵妃却道:“慢着!”
闻远停了步,道:“母妃还有什么吩咐么?”
温贵妃道:“事已至此,你难道还是不肯放手吗……你做的那些事,你难道真以为你父皇全不知道?你一定要和你父皇闹得父子反目,才肯罢休吗?”
闻远淡淡道:“叫母妃失望了,儿子从不知道放手两个字该怎么写。”
语罢便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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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是被漱青摇醒的。
潜华帝这夜传的是孙嫔,青岩今日轮值上夜,因此只是浅浅靠在廊下打了个盹,睡得并不深,闻声便立刻睁开了眼,却见漱青满脸慌张,额头冒汗,看见他醒了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你可醒了,我在下处本来睡着,半夜起来撒尿,听见外头动静好像不太对,你快听听,外面这是怎么了?”
养心殿的下处和正殿相比,的确离宫门方向近些,且因为墙薄,隔音效果难免也差些,有时候外头宫道上有宫女内侍走过,说话的声音都能依稀听见。
青岩跟着漱青到了下处,果然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兵刃相接,还有内侍宫女哭喊的声音,那声音现在距离这边还不算太近,可却有隐隐靠近的趋势,青岩面色剧变,立时道:“快去叫人把宫门关上,上栓,快!”
漱青道:“好,好,我这就去!”
语罢叫上几个小内侍飞快朝宫门方向去了,青岩跟在后面,几人到了养心殿宫门前,果然开了宫门,喊杀声更加清晰了,隔着重重宫墙,也能看见昭文殿方向远远可见火光,漱青嘴唇发颤,低声道:“……这是有人逼宫。”
又道:“快把宫门关上。”
青岩却道:“等等!”
漱青一愣:“怎么了。”
青岩疾声道:“眼下已经落钥,这些贼人能进宫,只怕和城门司、虎贲卫的人都已经勾结串通起来了,咱们就是关了宫门,等他们杀得近了,也一样会冲进门来,到时候一样是死路一条,关在养心殿里,不过是平白叫人瓮中捉鳖罢了。”
漱青简直快哭出来了,道:“那怎么办?”
青岩沉吟片刻,道:“无非两个法子,这些贼人一定是冲着皇上来的,肯定要往养心殿来,一则……请万岁速速去别宫先行躲避,二则……只有叫人出宫搬救兵了。”
他话音刚落,潜华帝的声音便在众人身后响了起来:“朕是天子,贼子谋逆,朕岂能如老鼠一般抱头躲藏,况且现在养心殿里只有十几个侍卫留守,万一出去遇见叛军,岂非自投罗网?你这第一个法子,断断不可行。”
内侍们转头一看,却见潜华帝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披着一件中衣站在他们身后,孙嫔也散着发在旁边跟着,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得花容失色了。
众内侍忙躬身请安,潜华帝摆手叫他们免了,青岩见他十分镇定,心里微微一动,道:“小的斗胆,第二个法子,万岁以为是否可行?小的愿为万岁效死,替万岁出宫去搬救兵。”
潜华帝目色微沉,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眼下外面全是叛军,你要如何出宫?”
青岩道:“叛军是从昭文殿方向杀来的,小的从西宫门走,未必不能赶在他们杀到之前出去。”
潜华帝看着他笑了笑道:“甚好,还有人愿意跟着你们谢公公一起出去替朕搬救兵吗?”
内侍宫女们面面相觑,良久,仍是无人出声,漱青倒是嘴唇动了动,可犹豫了半天,终究也没敢自告奋勇。
潜华帝脸上笑意淡了些,道:“罢了,你们不敢,也是人之常情,朕不怪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