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内殿进了暖阁,才见两个小内侍已经醒了,连商有鉴不知怎么也被惊动,竟也起了身草草披了衣裳候在这里。
商有鉴见他出来,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万岁可是又梦魇了?”
青岩点了点头,道:“还好已经又睡下了,瞧着倒也不打紧。”
商有鉴道:“自咱家回宫来,才半个多月,万岁夜夜都要魇着,怎么就忽然这样厉害了?从前万岁的身子可健朗着啊,前些日子叫太医来瞧,不是只说是用了那虎胆丸的缘故么?怎么这都停用多日了,还是一样不见好呢?”
青岩低声答道:“自废宁王死后,万岁便一直如此,用什么药也不见好,徒儿瞧着这是心病,只是太医院总得找个说头罢了。”
商有鉴沉默了一会,才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如今又哪里去找这心药呢?”
语罢两人俱是不言。
潜华帝的心药到底是什么,他们都心照不宣,不过连商有鉴都知道,那些东西……如今是绝不可能再找到的罢了。
众人各自歇下不提。
原说养心殿中三个提领太监,商有鉴、青岩、漱青,两个跟着潜华帝前往清河行宫随侍,一个留在养心殿里照管其余未跟去的内侍宫人们,还有潜华帝此行未留皇子监国,司礼监这头更要有人帮着处理紧要的朝务,商有鉴和青岩便不能都跟着离宫。
但潜华帝夜夜梦魇,总得青岩陪着,才能安定下来,最后便只好定了由商有鉴留宫,青岩、漱青跟着出宫随驾伺候。
往年皇帝前往清河行宫,总带着太后皇后和一干嫔妃,今年却是没带王太后,只说是太后年岁渐高,怕她路程劳顿累着,只带了皇后、一应妃嫔和宣王、容王、八皇子、与宣王府的小皇孙和皇孙女,四皇子闻述自被废储后,虽然潜华帝未对其做出任何处置,却未再封其爵,也不曾过问,反倒是叫人看着闻述,不许他随意出入府邸,已经形同软禁,自然也是不会带着他的了。
至于六皇子实王,虽然未能跟着潜华帝前往清河,留下来坐了冷板凳,但人家整日斗鸡走狗、怡然自乐,虽然总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他却全不在意,当然也无所谓皇父看不看重自己了。
御驾动身那日,玄金色的三€€龙纛烈烈迎风鼓动。
随驾的车马队伍、或骑着马、或徒步而行的侍臣随婢,排了足足十几里长,两列官员跪道恭送皇帝出京。
青岩和漱青坐在御辇后的马车里,漱青虽然不是第一次跟着皇帝去清河行宫了,但他秉性好玩,每次到这种时候,都不免十分兴奋激动,撩开马车车窗纱帘不住的往外看,又抓着青岩喋喋不休。
青岩却有些心不在焉。
漱青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好容易出宫去透口气,你怎么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瞧瞧你这副模样,哪里像二十几?倒像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了。”
青岩笑道:“怎就像你说的成了老头了?难道非得和你一样,似个猴儿一般上蹿下跳才行么?”
漱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才像猴,诶,我看见后面宣王殿下和容王殿下的车辇了,还有八殿下的,真没想到,这次皇上连八殿下、小皇孙、皇孙女都带上了,不过说句实在的,这样小的孩子,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只是日日在屋子里叫奶妈抱着罢了。”
又忧心忡忡起来道:“小皇孙和皇孙女还那样小,这路上奔波劳动的,孩子受得了么?”
青岩道:“你就放宽心吧,万岁看重小皇孙,人家宣王殿下和宣王妃那头也当眼珠子似的爱护着,既然都能带上了,自然有法子叫两位小主子舒舒坦坦的,不会有什么不好,就是真有个不妥当的,那也轮不上你担心,自有伺候的奶娘负责。”
漱青道:“八殿下也才七八岁呢,唉,万岁是真上了春秋了,心里盼着天伦之乐,往年可都是不带这样小的孩子的,我瞧着若不是实王殿下太贪玩不成体统,怕万一带着他去呼兰猎场围猎,叫勋贵们看了笑话,万岁保不准连他也带上的,只可惜实王殿下自己也没这心思,害,实在是可惜了。”
青岩笑道:“你怎么这样能操心,人家实王殿下的亲娘景妃娘娘,只怕也没你想得多。”
说着外头队伍终于动身了,车马浩浩荡荡的行进了起来。
清河离京并不远,但御驾规模太大,路上难免要休整、暂时停下,走了约大半日功夫时,终于在京郊驻扎,潜华帝久不出行,似乎是有些不适应舟车劳顿,只说觉得目眩头晕,漱青和青岩都知他最近有梦魇心悸的毛病,忙叫后头准备了醒神定惊的汤药。
潜华帝用了,果然说觉得好了一些,命漱青将这汤药也一样赏赐给后头的皇后、宣王、容王等人,漱青忙道:“万岁慈恤体下,皇后娘娘和诸位殿下得了赐药,一定高兴。”
才转身带着人去送汤药了。
因潜华帝昨日夜里并没睡好,眼下明显有两片黑眼圈,青岩见他闭目养神,也并不打扰,只是自己也下了车马,在路上随意走走散心。
他的确已经很久没出京城了,抬头便可见满目绿意盎然,这让青岩觉得进来一直紧紧绷着的大脑稍微轻松了些,他远远看到了闻楚的仪驾。
闻楚似乎也下了车马,只是被一堆人围在中间,众星拱月,不知在说什么。
青岩定定瞧了那边一会,虽然看不见里头被簇拥着的闻楚,但知道他就在那里,一颗心却觉得安定了许多。
他终于还是转开了目光,继续往山林间望去,远远看见有飞鸟从山尖惊起,振翅而飞,徐徐远去,这画面十分雅致,若能绘于纸上,定然意趣十足。
青岩正想及此处,脑海里却电光石火掠过了什么,忽然一下子心里咯噔一声,不过几息功夫,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山有惊鸟,林中必藏伏兵。
他死死的盯着那处山峰,微一思量,便立刻往方才漱青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漱青刚刚给齐皇后凤辇送过汤药,见了他来,奇道:“你不是说在车下逛逛么,怎么过来了?”
青岩道:“我担心你一个人送不完,宣王殿下、容王殿下那头可送过了吗?”
漱青道:“方才容王殿下就在车下,已经顺道送了,宣王殿下那头倒是还没呢。”
青岩从他身后小内侍手里接过了汤碗,道:“我替你去给宣王殿下送吧,你只再送八殿下那头就好了。”
漱青道:“诶,你……”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青岩已经端着药碗转身快步离去了,只留下一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薛公公。
青岩走得很快,山风打在他身上,穿透衣裳,吹的他已经出了满身冷汗的身子更加凉飕飕的€€€€
他虽然已知道闻楚多半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却没料到闻迁竟会这么快动手。
而且即便闻楚已经有准备,此处地形,中间山峡凹陷,两边峰上有林,简直就是绝佳的伏击地点,这便已经丢了地利,只怕闻楚和傅侯爷就算真有准备,两方在此处交战,也不免要吃个硬亏。
他到了宣王仪辇前,随行宣王府都知太监见是他,又听说是皇帝赐药,不敢轻慢,赶忙通传了车上的宣王,青岩其实方才来路上,便已经疑心宣王究竟在不在车中,好在那内侍撩开车帘,里头端坐着的却果然是宣王闻迁,他这才不着痕迹的暗暗松了口气。
闻迁见是他,毫无异状的微笑道:“听闻父皇赐了汤药,劳动谢公公亲自送来了。”
青岩躬身道:“殿下言重了,不过是小的分内之事罢了。”
上前便递过药碗,闻迁来接时,他才忽然压低了声音在闻迁耳边低声道:“万岁已觉察有异,王爷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语罢两人这才分开,闻迁面色却有些晦暗不明。
青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福身一揖道:“小的这便回去了。”
语罢便转身走了。
他没有十全的把握,可以肯定闻迁听了这话,到底会不会相信他,但除此以外,也已无别的办法了。
回了队伍最前,青岩正要去找漱青,却见傅恭身着甲胄,正站在潜华帝御辇之畔,不知在和皇帝说些什么,潜华帝也已经睁眼醒了过来,听他说着,面色有些沉凝。
傅恭不知得了潜华帝什么吩咐,很快离开了御辇朝后头走来,见到青岩先是一愣,随即像松了口气似的,立刻上前低声对他道:“公公方才上哪去了?殿下正叫松亭与底下人四处找你,只是都寻你不见,快要急死了,好在公公没走远,快别在这了,赶紧回马车上去吧。”
青岩闻言,心中倒是稍稍一定,看着样子,闻楚虽未得他提醒,但却也已和傅恭发现了不对,并非全无准备。
这才点了头道:“我知道了,替我转告殿下,请殿下……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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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千鹤夜变(上)
青岩回了马车上,没过多久,漱青也回来了,嘴里念念叨叨道:“真是古怪,本说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的,方才万岁却忽然吩咐了傅侯爷,说叫立刻动身,弄得才歇下来,又得收拾东西继续上路,各处都鸡飞狗跳、兵荒马乱的。”
青岩看着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漱青,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为了这场即将到来、而且可能是由他起到了导火索作用的变乱愧疚了起来。
漱青见他不说话,弯了腰下去,正纳闷他在干什么,谁知冷不丁见青岩从靴筒里摸出了一个巴掌长的物什,短短窄窄,定睛一看,竟然是把匕首。
他张嘴愣了一会,回过神来,便被骇了个魂飞天外。
立马压低声音按了青岩的手回去,连珠炮一般道:“我的爷爷!你怎带着这要命的东西?咱们是伺候什么人的?你把这玩意带在身上,万一被人发现,不要脑袋了么?”
青岩没答话,只是把那把小巧的短匕塞到了漱青手里,低声道:“你把这个收好,不要叫人发现,若有什么不测,就掏了出来防身,记得……只要动手,便得往人最要命的地方扎,或是胸口,或是肚子,记住了吗?”
漱青愣愣张着口,像是第一回认识他似得,半晌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抱着那把匕首,声音有些哑道:“你……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青岩拉了他到车窗前,撩开纱帘,道:“你看山上。”
漱青看了一眼,却没察觉有什么不对,纳闷道:“山上怎么了?这不是天气挺好么?”
青岩低声道:“山上有伏兵。”
漱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猛擦了擦眼睛继续往山上看,却怎么也没看出哪里像有伏兵的迹象,只是他对青岩说的话,有种本能的信任,因此并没有质疑,只是急道:“这……既然如此,你怎不早说?万岁……”
他说到这里,却想起潜华帝吩咐队伍即刻动身,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道:“……万岁也知道了?”
又道:“到底是谁这样大胆?”
青岩看他吓白了脸,没有回答,只是道:“心里有个防备就好,如今傅侯爷、万岁应该都知道了,有护卫们保护咱们,也不必太过害怕。”
漱青咽了口唾沫,握着那匕首道:“你是怎么预料到的?还早早带了这个?”
青岩睁眼说瞎话道:“方才我在车下,发觉不对,才和侍卫们讨来防身的。”
漱青似乎很纠结,最后还是把那把匕首塞还了给他道:“你给了我,那你怎么办?再说万一真有贼人,我肯定吓得脚软,我又不敢捅人,这东西给我也浪费了,还是你拿着吧,倘若真有什么不测的,我就指望着你保护我了。”
青岩见他决意,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把那匕首取了回来。
有了漱青这么一顿插科打诨,他心里倒没觉得那么紧张了,冷汗也散去了大半,只是却不知闻迁是不是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一路,御驾队伍竟然真的平安的离开了这处山峡,并未发生任何意外。
漱青一路上提心吊胆,几乎再也不敢闭上眼,夜里行路都睁圆了眼不时从车窗窗口看外头情况。
等终于抵达清河行宫的时候,不止漱青,连青岩也觉得心口上的大石终于被挪开,松了口气。
只是依例,御驾抵达行宫,首先是行宫这边准备的接风宴,潜华帝却并没有按例行宴,而是先急召了傅恭、容王、宣王还有几个心腹大臣在青蕖阁议事,并没有叫任何人伺候陪同,因此连青岩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等议完了事,傅恭与闻楚、闻迁自里头出来的时候,青岩特特仔细打量了闻迁神情,却见他脸上笑容有些牵强,离开青蕖阁的时候,在青岩面前停了步,不咸不淡的轻声道了句:“多谢公公提点,本王记住公公这次的人情了。”
语罢便走了。
这话倒是听不出意思好坏。
他当时提醒闻迁不要轻举妄动,说潜华帝已有准备,这话半真半假,毕竟即便潜华帝此前虽无准备,可傅恭、闻楚却是有准备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倘若闻迁真的动手,那仍是他发动政变的绝佳时机,然而因青岩故意的误导,和其他未知的因素,一起导致了闻迁的误判犹豫,以至于错过了机会,现下潜华帝定然已经有了戒备之心,闻迁已经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胜算无论如何,比起先前途中动手,定然是下降了的。
青岩不知道闻迁对他的提醒,是否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心,也不知道他在闻迁那里的可信程度,是否已经归零,甚至被彻底打上了不怀好意的标签,但好在他要达成的目的,如今已经达成了€€€€
潜华帝应该不难猜到,会在山上布下伏兵的是谁,但却不仅没有发难,还把闻迁叫来了青蕖阁,佯作不知的和傅恭、闻楚、诸护卫、部将一同议事,这是再给闻迁回头的机会。
潜华帝的确变了许多。
或许,他已经再不能承担一次失去儿子的打击了。
*
很快潜华帝便把此次随行诸人的住处安排了下来,皇帝暂居承泰殿,小皇孙和皇孙女也跟着一齐住在承泰殿,齐皇后住承泰殿旁边的澜音馆,上次闻楚跟着一起来清河行宫避暑,住的是最远最偏的长勤阁,这次却改换了更近也更宽敞的文景堂,倒是闻迁赐居了稍远的千鹤岛,其他诸嫔妃,各有去处,暂且不提。
安身下来后没多久,帝后便一齐主持了宫宴,宴上潜华帝竟然一改这几年来对齐皇后的冷淡神色,齐皇后从来是端庄稳妥的,无论心中怎么想,面上当然还是十分配合皇帝,夫妻二人竟表现出了些早年刚入主皇城、潜华帝登基为帝时的恩爱无猜、相敬如宾的模样,引得一些妃嫔看了心中颇不舒服。
宫宴结束,夜色已深,齐皇后要回住处,路上却因为宴上喝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由祥嬷嬷扶着她在湖边小坐歇息,祥嬷嬷不知怎的,竟忽然没来由的抹起眼泪来,齐皇后温声问她道:“怎么了,好端端,如何哭了?”
祥嬷嬷赶紧擦干了脸上泪痕,有些感慨欢喜的道:“奴婢心里真是替娘娘高兴,有些失态了,这两年万岁总冷着娘娘,几位殿下又……唉,娘娘虽管着宫务,却看了多少眼色?听了多少闲言碎语?那起子妖妇,也不洗把脸瞧瞧,什么穷乡僻壤的贱出身,得了万岁两个好脸,便敢瞧皇后娘娘的笑话了?”
又叹道:“可奴婢也真怕万岁和娘娘一直那么下去,好在瞧着今日万岁的样子,像是总算看清,知道娘娘的好了,娘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等将来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