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108章

齐皇后却打断了她,看着夜色里静谧的湖面,淡淡道:“苦尽甘来么?我做着这六宫之主的皇后,尚且要受苦,甘又从何而来?难道等着将来迁儿登基,好扶我做太后吗?可你瞧瞧,如今的太后,过得便舒心了么?”

祥嬷嬷知道她早已对皇帝心寒,这些丧气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因此劝慰的十分熟练,立刻道:“太后那是当年偏疼先太子,自己和万岁结下心结的,可娘娘待几位殿下却都一视同仁的疼爱,宣王殿下又仁孝谦顺,以后自然会奉您为皇太后,好生奉养的,您与她岂能一样?再说万岁如今,其实待太后也不算差了……”

齐皇后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阿祥,从前本宫只一门心思的想扶着本宫的儿子将来登上大位,可这么些年过去了,现如今,本宫的几个儿子,要么疯了,要么便被皇上贬的贬,废的废,你知道吗,瞧着越儿连本宫是谁都认不出的时候,本宫心里是什么滋味?从前本宫总嫌他笨,可如今若能换回本宫完完好好的越儿,他就是再笨些……本宫也认了。”

“逸儿……从小本宫便不喜欢他太过顽劣,胆子又大,瞒着本宫躲懒,不务正业,还敢串通了底下的人蒙骗,本宫煞费苦心,教他、逼他,要他改了性子,要他上进,可却没想到,他真上进了,竟会对储位起了心思……本宫送他出京那日,见他哭着和本宫说,不想离开京城,不想离开父皇母后,本宫……竟忽然怀疑起来,觉得是不是本宫做错了?”

“当娘的,最清楚自己孩子的禀性,逸儿天性权欲不重,本宫如今仍然觉得,他其实未必就有那么大的心思,不过是气不过他四弟从小到大……总盖过他一头罢了,追根溯底,都是本宫的不是……若不是本宫总说他不如他弟弟,若不是本宫总骂他、罚他,他最后又怎会和述儿有了那样大的龃龉?人人都说……逸儿和述儿是兄弟相争,可本宫这个当娘的又何尝无过?”

“述儿,本宫便更不明白……”她语及此处,语气有些茫然,“这孩子是最像本宫的,什么都好,从小便是本宫教什么,他便听什么,可为何一坐上储位,也开始糊涂起来?为何本宫的孩子……总要一个接一个的从本宫身边离开呢?本宫真的想不明白。”

“难道真的是本宫做错了吗?可即便真的错了,错的难道真的就只有本宫?”

“万岁是天子,喜欢谁,不喜欢谁,全凭万岁心思,万岁今日高兴了便赏,明日不高兴了便罚,寻常夫妻之间,丈夫若有什么不是,妻子尚且可以不高兴、可以闹脾气,可本宫呢?”

“就连本宫的孩子被贬、被废,本宫都不能多说多问一句,究竟为什么?否则便是不识大体,就算万岁的冷落毫无缘由,就算他总是风一阵、雨一阵的今天宠幸这个,明天宠幸那个,本宫也不能多置喙一句。”

“中宫失宠,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是本宫这个中宫皇后的过失,是本宫年老色衰,是本宫行止不端,处事不正,可为什么却从来没有人觉得,有过错的那个人……是万岁呢?”

她忽然低声道:“阿祥,你当真……还能为了今日万岁对我的好脸色高兴么?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我怎么觉得我的心已木了呢?你教教我,教教我怎么再高兴起来……好不好?”

祥嬷嬷蹲下抓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着她比起从前疲惫憔悴了不少的面容,只觉得眼眶发酸。

齐皇后回握住她的手,正要说话,远处却有火把亮起,似乎是有侍卫在找什么人,那头很快看见了湖边的齐皇后和随行伺候的众宫人,侍卫们迅速靠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青年,二十来岁模样,生的与靖安侯齐锡元六七分相像,齐皇后见了他便一愣,道:“子熠,你怎会在此?”

齐子熠先请了安,才低声道:“姑妈,五殿下和爹爹命我来接您去千鹤岛那边,事不宜迟,请姑妈速速随我前去。”

齐皇后闻言,瞳孔一缩,看着齐子熠身后整齐肃然的侍卫们,忽然立刻明白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面色剧变,嘴唇几乎骤然失了血色,腾得起了身低斥道:“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提前与本宫商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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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千鹤夜变(下)

齐子熠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侍卫们立刻团团涌上,强行拉着伺候齐皇后的宫人们,要她们离开。

因兄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齐皇后从前待侄儿一贯十分慈蔼宠溺,容许他在自己面前撒娇卖乖,并不怪罪,因此齐子熠一贯对这个皇后姑妈没什么畏惧之心,情急之下,自然更不会记得什么规矩。

见齐皇后巍然不动,他便要上前去拉,道:“姑妈先别生气,等到了千鹤岛,五殿下自会和您解释是怎么回事的,现在咱们是真没工夫耽搁了,姑妈还是赶紧先跟侄儿……”

齐皇后却挣开了他的手,反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斥道:“你做什么?什么姑妈不姑妈的,本宫是宣王的生母,当朝皇后!你怎敢如此放肆?!”

齐子熠险些被这一耳光扇晕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但见姑母发怒,他从未见过皇后姑母如此辞严色厉的样子,一时也有些吓着了,赶忙跪下行了礼,才捂着脸上的巴掌印苦道:“皇后娘娘息怒,侄儿情急之下忘形,冒犯之处,愿凭娘娘责罚,只是现下,请娘娘真的先别追究了,还是赶紧和侄儿去千鹤岛吧。”

“不是五殿下与爹爹不敬皇后娘娘,实是殿下如今已骑虎难下了啊!”

*

承泰殿。

五月初的天气并不炎热,承泰殿中的香炉里点着熏香,奶白色的香烟从镂花的香炉盖子里丝丝缕缕的冒出,又汇成一缕,弯弯绕绕的向上飘去。

青岩正指挥着两个宫女服侍潜华帝更衣,外头却进来了个内侍,小声道:“谢公公,有人找您。”

青岩一愣,潜华帝一边抬着手任由宫女替他换衣裳,一边侧目看了他一眼,道:“无妨,你去就是了,朕这里有她们服侍。”

青岩躬身道:“是,那小的先告退。”

他背身徐徐退出了寝殿,到了殿外,果然见到个小内侍,正候在殿前。

他记得这小内侍似乎是内廷司的,从前一贯跟着漱雪当差,心中一动,却并未点破他的来历,只是道:“这么晚了,你找咱家有什么事?”

那小内侍道:“谢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青岩跟着他到了殿前阶下,那小内侍叫他附耳过去,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青岩听完,眉峰一动,低声道:“此事当真?”

小内侍道:“千真万确,乔总管特意吩咐了,让小的务必亲口告诉您的。”

又道:“总管还等着小的回去,小的就先告辞了。”

青岩点了点头,等他离去,才回了殿中。

潜华帝坐在床边,两个更衣内侍正要服侍他脱鞋袜,他见青岩回来,挑了眉道:“怎么这么快便又回来了?究竟何人找你,可有什么事?”

青岩道:“回万岁的话,刚得了消息,说是澜音馆那边,方才宣王殿下叫了十几个带刀侍卫前去,把皇后娘娘接走了。”

潜华帝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正说着,外面又传来宫人的通传声:“禀万岁,傅侯爷来了,说有要紧之事求见万岁。”

潜华帝蹙眉道:“……叫他进来。”

傅恭进了殿来,先跪下磕了头,潜华帝脸色不太好,不等傅恭开口便道:“起来吧,这么晚来见朕,是又出什么事了?”

傅恭道:“禀皇上,先前皇上吩咐秘密前往京畿五营调兵增防的斥候,迟迟不见归来,臣疑心他们是在路上被人截杀了。”

潜华帝站起了身,下了脚蹬,背手急促的在床前踱了几步,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十分难看,忽然冷笑了两声道:“……好啊,朕装着没察觉,给了他机会,又示皇后以宽,他却不肯领情,看来是铁了心不肯回头了,朕已是仁至义尽,他们却要一个接一个的弃朕而去,朕的好儿子们就是这样孝敬父亲,报答君恩的,朕到底有哪点对不起他们?”

傅恭与青岩对视一眼,一齐道:“请圣上息怒。”

傅恭又道:“当务之急,是防着宣王……”

他顿了顿,改口道:“臣已经吩咐了各处加强戒备,又增派了人手护卫承泰殿了。”

潜华帝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避讳什么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既已把皇后接走,朕料他必于今夜动手,只加强戒备又有何用?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朕需得先发制人才行。”

“传朕口谕,由你长子傅崇峻,领三千精兵,去将容王、八皇子、各处嫔妃接往承泰殿,与朕一体护卫,其余青牛卫,由你亲自率领前往千鹤岛,务必生擒宣王与皇后。”

傅恭不敢置喙,立刻跪地道:“臣傅恭领旨。”

傅恭脚步匆匆的出了殿去,殿中两个宫女已经被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道:“万岁,只有傅大公子领三千人护卫万岁圣驾,是否有些不够?小的担心……”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快步走到了书案前,道:“研墨,朕现在就写调兵手谕。”

青岩道:“是。”

语罢立刻跟了上去。

潜华帝落笔如飞,很快便写好了调兵的手谕,又盖了御玺,吹了吹墨,才道:“只是不知该让何人,替朕去传这手谕,如今傅恭随驾,京畿五营之中,尽是温家旧部,朕本想徐徐图之,一点点把这些人清理了,可如今事发突然,恐怕他们得知朕有难,即便见了调兵手谕,也未必会立刻领命,恐怕得有个朕身边的亲近、又有威信之人,持朕手谕亲去调兵,才能奏效。”

“如此想来,眼下可堪此用之人,唯有楚儿。”

青岩立刻道:“请万岁三思,先前去传谕之人,便已被截杀,容王殿下千金之体,岂能冒此大险?若万岁信任,小的愿为万岁效犬马之劳,去传此手谕,替万岁调兵相援。”

潜华帝先是一怔,道:“你去?”

随即眉峰微蹙:“朕知你忠心,但此事关乎朕之安危,更关乎江山社稷,此行路上或许凶险无比,你若无把握,不必逞强,况且就算你真能平安到京畿大营,你一个内侍,如何镇得住那些对朕心存怨怼的温家旧部?”

青岩道:“事关紧要,小的知道小的现在说什么,万岁心中都不免疑虑,小的只想请万岁再相信小的一回,从前小的毛遂自荐几次,都未辜负万岁所托,小的敢保证这次,亦会如此,小的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从行宫西面山林中走,不易引人注意,也不必走官道,能绕开沿途卫所,况且小的也是做过监军太监的,知道该怎么和将官们打交道,小的恳请万岁俯允,信小的一回,小的必不负万岁重托。”

潜华帝听了,面色有些松动,并未立刻拒绝,青岩见状立刻又低声道:“小的有句斗胆冒犯的,不知万岁愿不愿容小的讲。”

潜华帝道:“你讲便是。”

青岩这才道:“这两年来,诸位皇子王爷们,相继离万岁而去,外头人都说万岁绝情,可小的日日伺候万岁,知道万岁的情不得已,知道万岁的伤心克制,这些小的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万岁,您怎会是绝情、无情之人?若真如此,又怎么会梦魇心悸,夜夜不得安眠,小的实在心疼万岁,正因为连宣王殿下,也做出如今之事,小的实在不敢想象,若是容王殿下真去传谕,路上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万岁以后,又该如何支撑下去?”

潜华帝听得嘴唇颤了颤,竟然眼眶微微泛起红来,声音有些沙哑道:“朕这么多儿子……个个养尊处优,到头来竟不如你一个小小内侍体会朕的心思,心疼朕的难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沉声道:“好,朕就信你一回,朕的性命,朕的儿子、妃嫔们的性命,今日就全交托于你了,只愿你万莫辜负了朕,若你此行,真能顺利调回援兵,解朕今日之困,朕将来必不负你。”

青岩跪地叩了首,接过了那封调兵手谕。

外头渐渐传来人声,有侍卫们跑动时的甲胄碰撞声、有内侍宫女们的哭声,听着像是傅大公子已经把各处的妃嫔、皇子都接过来了。

果然青岩跟着潜华帝走到殿门前,一打开殿门,就见庭中火把通明,侍卫们护着各宫嫔妃已经候在外面,两个奶妈抱着嚎啕大哭的小皇孙和皇孙女不住哄着,宸妃则牵着明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八皇子,满脸泪痕。

见承泰殿殿门打开,潜华帝出来,她便扑上前哭道:“万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是谁要害咱们?”

这次潜华帝并未苛责她的不体面和慌乱,只是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摸了摸旁边八皇子闻追的头。

他环视了一圈,道:“傅崇峻。”

一个身穿银甲、与傅松亭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子走到阶下单膝跪下道:“臣在。”

“你即刻去挑五十个精锐,从行宫西门走,护送谢青岩前往京畿大营,去传朕的调兵手谕。”

傅崇峻一怔,道:“谢公公?”

潜华帝道:“不错。”

傅崇峻看了看皇帝身边那个斯文单薄的青衣内侍,有些犹疑道:“此事非同小可,万岁可要再考虑考……”

潜华帝道:“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你去办就是。”

傅崇峻只得到:“……臣领旨。”

潜华帝看了一圈人群,问道:“楚儿呢?”

傅崇峻答道:“回万岁的话,臣方才正要与万岁禀报此事,除了宣王府的亲兵,靖安侯这逆贼,竟然私动兵部印信,从京外几处关防秘密调兵进京,眼下齐锡元已带人把行宫团团围住了,好在行宫只有东西两门可走,若从东门走,则先至千鹤岛,那头有父亲带兵与叛军厮杀,他们暂过不来,西门那头,却要过桥,又有河隔着,易守难攻,容王殿下领了一千人马,现正死守西门大桥。”

潜华帝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承泰殿护驾的三千精兵,只留一千便可,其余的全部前往行宫西门,务必帮着楚儿守住西门大桥。”

又对青岩道:“既如此,你便只能从西门走了。”

*

夜色浓黑如墨,本该静谧幽暗,然而却有数不清的侍卫们手执火把,照破了这夜色原该有的安静和黑暗。

快到西门的时候,却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厮杀声。

清河行宫之所以叫清河行宫,就是因为行宫环清河而建。

西门那座汉白玉桥本来十分宽敞,此刻却不知怎的,竟然已经从中断裂坍塌,残骸发黑,落进河水之中,瞧着像是被炸毁的,清河并非人工挖就,河水都是活水,此刻又临近夏汛,自然是水流湍急。

那头的叛军想要过来,除非游过来或者重新搭桥,桥这边有人把守,重新搭桥当然没那么容易,只要桥板一搭过来,便会被这头守军推下去,如果要游过来,在河中更有可能被守军的弓箭手乱箭射中,因此时至此刻,叛军对西门发起的攻势,其实早已经没有那么急了。

青岩一想也知道,靖安侯多半已经带领着主力人马从东门进驻行宫,西门这边还有叛军,目的大概只是围住此门,不让人从这边脱逃。

闻楚一身玄铠,身上并没什么血污,见青岩来了,目色沉沉,道:“你怎来了?”

青岩把潜华帝叫他逃出去,赶去京畿大营传调兵手谕的事告诉了闻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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