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历史直播] 第15章

这份诏书出自房玄龄的手笔。房玄龄向皇帝委婉陈奏,称南北朝以来的迷昧传统虽已过时,但毕竟维持太久,影响极大;皇帝贸然下旨批驳,只会引发朝野动荡。事缓则圆,建议由孔颖达出面召集有才之士,旁敲侧击动摇世俗成见,为新的理念开辟道路。

正因为如此,这份至为关键的诏书才如此的低调、含蓄,不露锋芒。

当然,修订理论,创立新学说的任务极为艰巨,纵使孔学士才高当世,实在也难以一人料理。因此,房玄龄、杜如晦等在仔细斟酌之后,终于向皇帝举荐了魏征€€€€这位东宫旧臣的姓名在天幕中被反复提及,必然是贞观朝可以仰仗信赖的心腹。

皇帝参照两位重臣的意见,而后又派人反复排查魏征底细,终于在贞观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传旨,召谏议大夫魏征入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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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元年正月以来,魏征便奉命巡视京畿各地水利仓储,一路严加探访,查出大小疏漏十余处,弹劾官吏数十名,京师百官一时胆寒。

被弹劾的地方官中多有秦王府旧臣的亲戚,因此诏书颁下后,魏征家人恐惧忧虑,担忧是家主得罪的旧臣进了谗言,宫内将有意料不到的严惩。但魏征却浑若无事,入宫后行礼如仪,神色从容平静。

皇帝的面色也颇为温煦,先是赞扬了魏征巡查水利的功绩,又道:“朕以微渺之身承继大统,责任至重,正需贤士诤臣,匡正朕的过失。数月以来,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为朕评议朝中大臣,都说魏卿才学广博、正色敢言,是难得的人才。”

魏征微微一怔,下拜谢恩,又向皇帝身侧的房玄龄行礼,道:“房相公谬赞了,臣实不敢当。”

皇帝却并未继续这君臣相知的恩遇,而是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朕前日得了一份奏疏,思索再三,不解原意。既然魏卿才学广博,不妨为朕参详参详。”

他抬手示意,却是房玄龄亲自捧来了一卷白麻纸,姿态还极为恭敬。魏征大为诧异,赶紧双手接过这张白麻纸,而后小心展开,却见抬头清隽飘逸,赫然竟是皇帝御笔:

【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魏征逐一读下,心中却不觉渐渐纳闷:这篇奏疏鞭辟入里、高屋建瓴,辞工文畅,的确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只是€€€€只是€€€€

€€€€只是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即视感呢?

魏征逐行看过,展开白麻纸最后一节时,却不由一愣:这篇奏疏竟然断在了中间,再无下文。

他抬头看去,却见皇帝微微而笑:“魏卿,这篇文章如何?”

魏征犹豫片刻,俯首复命:“的确是顶尖的文章,不过……”

他踌躇迟疑,纵使才思敏捷,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古怪的感受。

皇帝凝视自己的大臣,嘴角却不觉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意€€€€天幕在介绍贞观朝诸位名臣时,曾贴心奉上了他们的谏言与方略,而这篇《谏太宗十思疏》,正是魏征魏玄成的传世名篇,不朽之作……

当然,由于篇幅所限,天幕并未将《十思疏》展现完成,所以就得让三十七岁的魏征参详斟酌,一脸茫然的欣赏自己十年之后的手笔了……

房玄龄毕竟是忠厚人,不像二十九岁的青年皇帝那般促狭。但皇帝的至亲长孙无忌就要损得多了。长孙大人微笑开口:

“魏大夫为何迟疑不语?”

魏征拱一拱手,尚未接话,却听长孙大人慢悠悠又来了一句:

“魏大夫是否觉得,这奏疏真是熟悉之极,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从自己喉咙里说出的,所思所想都与自己毫无差别,亲切熨帖得不得了?”

魏征倒吸一口凉气,不觉瞳孔地震:

€€€€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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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下令将谏议大夫魏征调入新设之“研究室”中,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共事,以备咨询。

东宫旧臣居然能蒙受新君如此信任,当真是意料不到的宠遇。一时间魏征的宅邸门庭若市,亲朋故旧纷纷登门道贺,在奉承恭喜之余,还旁敲侧击探听魏大人巧获恩遇的缘由。

但魏征归宅之后,数日来却闭门不出,只派亲近的子侄款待来客;唯有几位知己朋友被邀入后院,稍作寒暄。这些朋友自然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所以然,但离开后时大为诧异€€€€魏大人一切如旧,只是一部胡须稀疏了不少,左脸处还有老大一块乌青。

难道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不成?

这谜题始终不得其解。还是日后太极宫侍卫们聚饮,才在酒后透露出了一丁半点。镇守禁中的侍卫醉醺醺向同僚吹嘘,说自己曾看见魏大人被皇帝召见后步行出宫,一路上神色呆滞两眼发直,一边念叨着什么“天命”、“大一统”、“十思疏”一边撕扯胡须,甚至还在两仪殿的门口处摔了个四脚朝天,半日翻身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长孙无忌:要不你们几个皇子干脆正月出去剃个头吧,痛快点。

魏征:这篇文章怎么这么眼熟啊?

说实话,我一直在想象,如果给李世民剧透剧透后世的诗词歌赋,到时候传之后世,被原主看到了该是什么心情啊?

李白、杜甫:我感觉我一直生活在太宗皇帝的阴影里。

第17章 入v万字

不过,魏征毕竟是魏征,即使被皇帝所展示的什么“天幕”、“天音”、“天意”震惊得一时反应不能,魏大人依旧是敏锐把握到了天音纷繁数万字中的精华。他闭门在家十余日,不但耗费精力补全了那一篇十年后的《十思疏》,还与到访的孔颖达孔学士议论数次,彼此达成了共识。

在魏征看来,虽然汉儒学说已经破败,难以支持;但“五德终始”、“天命降世”等理念传世已久,影响极深,一时难以清理。而汉儒搞的那些祥瑞谶纬、鬼神灾异,却早被王充、桓谭等先贤高士质疑批驳,至今已是摇摇欲坠。所谓避强就弱,正该迎头痛击,先将这些迷信玩意儿统统扫除再说。

以此为纲领,魏征花费数日写就了一篇谏章,请求皇帝罢除祥瑞灾异的邪说,并禁绝一切谶纬妖言及鬼神之说。这篇谏章沿袭了十思疏的风格,鞭辟入里又清新深刻,皇帝再三品读,赞赏喜悦之余,又忍不住向身边的亲近臣子感叹:

“这篇谏章太过犀利,怕是朝上必将有大风波了!”

至尊的预感毫无差错,谏章下发到政事堂供大臣们阅览之后,立刻便掀起了轩然大波€€€€所谓的祥瑞妖异的确是陈旧腐朽即将没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根钉,朝中信奉谶纬祥瑞鬼神之说的可不在少数!听到什么“邪说”、“妄见”,焉得不怒?更何况魏大夫的言辞也太过激烈,居然在谏章中公然声称董仲舒等汉儒的谶纬祥瑞只是“朋比附会”、“差之千里”、“混杂无分”,那简直是指着诸位士大夫的鼻子在骂祖师爷了!

正因如此,朝堂之上立刻便起了同仇敌忾的愤慨。在信奉汉儒谶纬说的诸位学士看来,魏征这东宫小臣只不过是侥幸得了皇帝的一点宠遇,怎么就敢胡作妄为,公然踩到自己头上?若不迎头痛击,岂不令人小觑?

于是,酝酿数日之后,以宰相萧€€为首,十数位学士、御史等一齐上书,弹劾谏议大夫魏征妄议前贤,言语不敬,请求将此人重重治罪。皇帝接到弹劾不置可否,只是让魏征与诸位大臣对质。

相较于气势汹汹、人多势众的谶纬一派,魏征魏大夫就要淡定得多了。他早就与孔颖达反复议论,仔细参详过天书上的种种内容,而今纵被围攻,却也丝毫不惧。

当先发难的自然是几位博闻广知的大学士,引经据典各论长短,力证魏征的谏言非圣枉法的狂论。但魏征早有准备,轻轻数语便拨开这千斤之力,而后反守为攻,抛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道无亲,唯德是辅”等论调,既高屋建瓴,又严丝合缝,喻攻于守,浑无破绽。

诸位学士都是经术典章的高手,刚一交手便知不妙,硬着头皮挡了几招,却被魏征的严密逻辑杀得节节败退,招架不能€€€€魏大夫十几日来与孔学士推敲斟酌,又充分吸取了天书所提供的后世理念,拿出的理论当然不是寻常可以驳倒的。

眼见败相显露,诸位学士面面相觑,终于咬牙扔出了大招:“历朝历代都有祥瑞谶纬,以证正统;魏大夫一人之言,就能断定这沿袭千古的惯例尽为虚诞吗?岂非太过狂妄!”

€€€€老祖宗都是这么办的,你还能有老祖宗聪明?

这是非常刁钻的招数,一旦魏征正面回应,便会被诸位学士一路纠缠,开始源源不断的争论这祥瑞谶纬的由来,最终无休无止,沦为笑谈。但魏征只是轻松一笑,随意便接下了这招。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他停了一停,又道: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武王伐纣之时,数次占卜都是大凶。姜太公上前一脚踢翻龟壳,说一块枯骨和几根死草,知道什么吉凶?!于是下令出兵,果然大胜。

你们的老祖宗再老,还能有姜太公老?你们的老祖宗再懂,还能有姜太公懂?

姜太公都能一脚踢翻灾异,后人凭什么还要抱着这些枯骨不放?

眼见对方犹自愤愤不平,魏大夫微微而笑,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至于所谓‘正统’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一统;得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又何必什么祥瑞?”

几位学士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倏然而变。

由唐至宋数百年儒学传承的精华在一刻凝缩为一体,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范仲淹等无数名儒在这一刻灵魂附体,魏大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他貌似轻松的抛出那句“正统论”时,背后隐匿的是宋儒最严密、最华美,也最为出色的创造,是一千年内思想史与理论史绚烂的华章。而今图穷匕见,当真是杀鸡用了屠龙刀,轻而易举便捅穿了汉儒谶纬论那点可怜的逻辑,真如羚羊挂角缈缈然不可琢磨,又如天外神来一剑,迥然超乎想象之外。

几位学士都是博学多闻的人,仅仅听到这一句便知大事不妙,登时便是面如死灰,出声不得,自知境界相差太远,即使穷尽己身所学,也实在无法回驳这近乎于尽善尽美的一句。呆滞片刻之后,只能拱一拱手,默默退下。

此等高手过招,微妙精彩处只能彼此暗喻。寻常大臣们一脸茫然,还搞不大清楚攻防的细节,看到学士们诺诺后退,只能彼此面面相觑。

眼见局势不对,宰相萧€€登即挺身而出,居高临下一顿呵斥。他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论经术底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朝中第一流的人物相比,干脆另辟蹊径,直接发动政治攻势。萧€€列举了大唐开国以来的种种祥瑞,而后语气尖刻的质问魏征,是否相信这些祥瑞?

€€€€显然,不相信这些祥瑞便是质疑大唐的正统。萧宰相出手刁钻狠辣,名不虚传。

魏征却神色平静,只向宰相拱了拱手:

“正统在于人心,不在于祥瑞。”他道:“魏某见识鄙陋,只听说在南北朝之时,各地所见的祥瑞最多。”

萧€€微微一愣,而后满脸胀得通红€€€€众所周知,萧€€萧丞相的祖宗,便是现已往生极乐,人称萧菩萨的萧衍大帝。萧衍大帝在位四十八年,晚年酷嗜神道玄谈,可谓将祥瑞一事玩出了高度,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境界,真正不同于凡俗。与之相比,唐朝开国时那点可怜的祥瑞,实在只能算是寒酸悲楚,叫花子与龙王斗宝而已。

€€€€问题来了,要是李唐的祥瑞是正统,那萧梁多得泛滥成灾的祥瑞又该怎么说?

萧丞相被噎的直翻白眼,刹那间气性上头,思虑片刻之后,决定换一个方向进攻。他猛地伸手一指,点出了排班在后的太史丞傅奕,而后大声发问:“魏大夫,太史丞曾经夜观天象,看出‘太白经天,在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这也是虚妄吗?!”

眼见萧丞相声色俱厉,周围的大臣登时一片悚然。他们彼此对视,立刻明白了宰相的用意€€€€“太白经天,在秦分”是天象预言秦王登基的征兆,只要魏征胆敢在这上面打马虎眼,那立刻就会招致皇帝的反感。以他东宫旧臣的身份,怕不是会大难临头。

但大大出乎萧€€意料,太史丞傅奕并未出声附和,反倒是神色怪异难言,似乎极为尴尬羞赧,他闭口不言,甚至还往后缩了一缩,以笏版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

不是,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你羞耻个什么?!

萧宰相一脸茫然,又转头去看陛下。好吧,陛下的脸色倒是一如他的预期,既晦暗又复杂,既暗淡又难堪,似乎被戳中了难言之隐,大感不快。

但,但那不快的目光怎么是看向自己的?

我说错什么了吗?

在萧€€的惶恐与呆滞之时,竟然是魏征开口解了他的围。

魏征整理衣冠,向御座上的皇帝恭敬行了一礼

“圣人云,六合之外,自有存而无论者。臣见识浅薄,岂敢妄议天象?”他恭声道:“只是臣也曾听闻,这星象运转固然玄妙难言,其中隐约也有条理。只要详加测算,未必不能找出规律,预测变化……”

骤听此言,正在惶恐的萧€€登时大喜。心想你这老小子可是自己送上门来,须怪不得老夫下狠手!

于是也不顾皇帝的反应,迫不及待便开口质问:

“魏大夫莫非能预测星象?”

魏征微微一愣,俯首道:“臣可以勉力一试。”

勉力一试?分明是不自量力!萧€€心中冷哼,不由生出鄙夷。他是皇族出身,与精擅天文术数的道士傅仁均常相往来,因此对这星象颇为熟稔。以傅道士的看法,以术数计算历法及日蚀月蚀还算可能,但要预测星象变化,那就真是难如登天,完全已经超乎人力可以理解的范畴了。

显然,这魏征出身寒微,见识实在太少,才会有这样癫狂错乱的妄想。

但无论癫狂与否,都不妨碍萧宰相趁机下手。他冷哼一声,立刻抓住了机会:

“欺君是重罪,魏大夫要是预测得不对,又当如何处置?”

魏征再愣了一愣:“臣愿辞官伏法……”

“那就一言为定。”萧宰相迅速开口,生怕对方反悔:“我也愿意做此约定,如若魏大夫预测不错,那便是萧某欺君,一样是辞官请罪,绝无二话。”

眼见宰相贸然开口,吐露惊人暴论。原本安座于御塌上的皇帝猛然弹起,张口便欲招呼。但萧宰相语速实在太快太急,皇帝还未伸手阻拦,那辞官的约定便已经兜头浇了下来,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李二陛下颓然坐倒,只觉头皮发麻嘴发苦,唯有伸手揉搓额头,长长吐气。他头大如斗,只能咬牙喃喃自语:

“耶耶的,怎么一上来就折进去一个宰相……”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侍奉在御座之后,闻言只能嘴角抽搐,面无表情:

萧相公啊萧相公,您老干嘛要来趟这个浑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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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皇帝也实在拦不住萧宰相千里送人头的决意,只能无可奈何同意二人的赌约,为了保证赌约的公正,皇帝令人从内库中取出三个机关密盒,让魏征将星象的预测誊写三份藏于盒中。皇帝、萧宰相、魏大夫各持一个,等数月之后再比对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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