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关键不在于我等,而在于西域。”汲公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若使团控制不住局势,则西域动荡不安,必然会有人借此发难。若西域风波渐平,那么解释的余地便相当之大了……”
归根到底,当今圣上依旧是醉心功业宏图壮志的一代雄主,只要这阴差阳错的巧合能为他扫平西域的功业凭添助力,那么一切疑虑揣度权谋心机都不过只是过眼云烟,可以尽数忽略不计;相反,如果有个差池……
在而今的大汉朝,没有功绩的大臣,连呼吸都是错的。
但要以使团寥寥数百人而底定乾坤,一举控制住乌孙乃至整个西域,那难度未免都太过于匪夷所思了。茫茫大漠风波诡谲,又不是纸上谈兵可以全盘把握,哪里来那种游刃有余的“控制”?
所以汲公停了一停,但终究还是感慨出声:
“可惜,使团能调动的兵力实在还是太少。”
不错,虽然使团出手快速凌厉攻蛮夷之不备,旦夕便克成大功。但这多半还是借力打力,利用了乌孙国内根深蒂固的矛盾。真要论起硬碰硬的实力,那恐怕还是虚弱之至,不足以震慑蛮夷诸国。
说到此处,汲公也不由默然。他心思不定,不觉却想起了天书中皇帝以倾国之力征伐大宛的战争。虽然这场战争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时激愤之后的千军万马送人头,但如此劳师动众征讨绝域的效果也真正是一鸣惊人,后世大汉使者可以纵横西域如无物,那都算是仰仗着皇帝一时上头之后的余荫。而今……而今没有这样的余荫,事情就难办得多了。
虽然与雄才大略的皇帝共事相当之痛苦,但没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做种种的铺垫,后人遇到的艰难又必将无可计量。历史大概就诡谲在这个地方。
平津侯公孙弘并未深入接触天书,所以听不出汲公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孙丞相在拜访前反复推敲至细,也认为使团在西域的胜利恰恰是解决危局的关键。不过,公孙氏虽尔在逢迎上意料理朝政乃至勾心斗角等等领域超凡脱俗造诣极高,可调兵遣将决胜千里上却实实在在是个一窍不通的新手。而人贵有自知之明,无论平时如何的外宽内忌刻深寡恩,真到此紧要关头公孙弘还是相当之有逼数的。所以他立刻转头,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凝视住了冠军侯霍将军。
“将军有何高见?”他语气热忱。
霍去病……霍去病的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这不好说。”他低声道:“陛下调来护送使团的精兵不过百人,博望侯€€€€博望侯手持节杖,可以调度的边境障塞兵卒也有个一两百。此外,陛下曾赐予博望侯便宜行事之权,允许他暂借北地、陇西沿途各郡县的守兵,协助搬运辎重。但以汉法而言,这些守兵无特旨不能出境,否则便是矫诏。想来……”
“想来这些守兵一定是被博望侯调出境外了。”汲黯淡淡道。
闻听此言,静室内一老一少尽皆默然,神色多了些掩盖不住的怪异,只能各个低头,面无表情凝视地面。
不错,既然是张骞独身于千里之外料理危局,那以此人的脾性,一上手便必定是要矫诏!
不过说起来,矫诏这种东西也算是汉使的传统艺能、看家本领。且不论后世之陈汤班超傅介子矫诏如流水,多半都是靠着伪造诏命召集军队挣来这纵横西域动辄诛灭小国王族的赫赫凶威,就是先前张骞奉命出使大月氏,那也是走一路骗一路,在异邦许下的诸如通商封贡赏赐等等承诺一个比一个离谱,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你要圣旨?咱给你写一张!”
这样的人物远涉在外,他不矫诏才叫怪事!
当然,博望侯上一次矫诏也委实是做得太过头了一点,据说还允诺了几位小国国王派遣使节朝觐至尊……敕令诸侯入朝进贡,本是天子的特权,臣下怎能擅专?如此荒谬绝伦,即使有司也无可忍耐,不得不上书弹劾。
不过这弹劾并未交付九卿商议,而皇帝只是临时下诏为汉法打了个补丁,宣称矫诏有善有恶,恶意矫诏自然该诛灭二族,如博望侯等善意矫诏,则只需削除封地五百户即可……然后以远通绝域光大汉德为名,额外赐博望侯食邑八百户。
如此肆无忌惮玩弄汉法,即使汲公也曾大为不满,上书直斥皇帝“视祖宗成法蔑如也”。但而今局势转变,二人彼此相望,却都不觉长长舒了口气。
……果然,临机应变还是必要的嘛!
“不知博望侯统共可以征调多少兵卒?”公孙弘道。
“要看实际如何。”霍去病对边境守军与军制了如指掌,稍一沉思立刻开口:“如果只调动二百以下,则虽尔违诏,却只算是‘不谨’的小过,罚金即可;设若调动一千五百以上,则算是‘行迹叵测’、‘大逆’,必定是要下九卿议罪的。以旧有的成例论,至轻也是夺爵……”
“那么博望侯必然是调了一千五百以上,毫无疑问。”
公孙弘立刻下了决断。
冠军侯:…………
行吧,博望侯张骞的确是这么个脾性,他也言语不得。
汲太傅沉吟道:“一千五百兵卒外加手上的护卫,大约能凑齐两千。冠军侯,两千够用了么?”
霍去病仔细思索了片刻,终于下了论断:
“人数还是有点少。不过是我的话,大概够用了。”
汲太傅的面上立刻没有了表情。
“冠军侯。”汲黯干巴巴道:“我们议论的不是要将西域诸国尽数讨灭,或者犁庭扫穴,将外邦赶尽杀绝……所以请不要再引喻失义,随便做这些比方了。”
€€€€而今只是要控制局势,没人想把西域国王的脑袋全砍下来!
汲黯与霍去病有半师之谊,教抚之恩,也唯有他才能开口说出这无语的心声。霍去病躬身领教。公孙弘则咳嗽一声,低声开口:
“冠军侯,以尊驾的见解,使团而今的处境,是能战,能守,还是能走?”
能战而胜之,自然上上大吉;若能坚守待援,也算大功一件;如果实力不足,被逼逃走,那么他们就得早为之计,尽力弥补了。
“不敢说见解两字,猜测而已。”霍去病道:“西域各国一盘散沙,逐次击破并不为难。若有使团中有大体可用的将领调动兵力,应当是可以应付的。一汉可当五胡,其实战力也并不悬殊。”
听到这颇有信心的解释,汲公与公孙弘并未显出宽慰,他们注视霍去病,神色中反而多了一丝古怪的狐疑。这两位人老成精,几乎立刻就从方才只言片语的对谈中意识到了某种恐怖的可能€€€€霍将军口口声声“并不为难”、“可以应付”,到底是以谁为参照标准的?
要是以他与他舅舅为参照物,那不铁定完犊子了吗?
冠军侯大概也感受到了这古怪而狐疑的视线。他只能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一般的将领应该都是可以胜任的。”
两位老臣终于移开了目光。
公孙弘又道:“那么变数只在西域。西域当然是自古以来的一盘散沙……”
“不过不能以此贸然断定。”汲黯淡淡道:“实际上,并不是没有办法统合西域各国的力量。数年以前匈奴袭扰边境,便是以西域诸国的联军为策应。虽然没有直接交战,但足以牵制汉军。”
公孙弘微微皱眉:“仰赖陛下圣德,匈奴已经夷灭。”
“不错,已经夷灭。”汲公语气平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听闻匈奴曾在西域驻扎有监视商道的骑兵。但漠北一战犁庭扫穴,这支骑兵并未赶回增援单于王庭,反而是销声匿迹,再无踪影。一支以匈奴骑兵为骨干的队伍,麻烦恐怕还在区区西域联军以上。”
两位老臣的对谈云淡风轻,语气和蔼,浑然无半点异样。但霍去病跪坐在侧,却莫名觉得汗毛直竖鸡皮大起,生出了难以可言喻的尴尬€€€€显然,二位公卿彼此交锋许久,而今适逢其会,忍不住又开始了绵里藏针阴阳怪气。而霍去病资历实在太浅年纪实在太清,委实不好在在老臣对线时贸然插话调停。他听了几句后尴尬得脚趾抠地,干脆以眼观鼻,默不作声。
若论口舌功夫,汲公自然不是公孙丞相的对手。眼见话题越跑越偏不可琢磨,汲公立刻便是一笔带过脱离战场,径直转向冠军侯:
“所谓穷寇勿追,这些匈奴骑兵既而隐匿于西域苟且偷生,似乎对单于也并没有什么忠心。如若逼迫过甚,恐怕会逼得这些骑兵与西域诸国的匈奴贵戚里应外合彼此联手,那才是无穷尽的风险。虽然国力强盛无伦,也不能如此轻抛€€€€归根到底,仅仅只存偷生之念的匈奴残部,未必是大汉的敌人。”
这几句局势的分析颇为精妙,俨然是汲公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之心得€€€€所谓办事的第一要义,总要弄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而条分缕析至此,西域乱局便近乎了然于胸。
而汲公只略停一停,不等老对手继续开口暗杠,轻描淡写便补上了疏漏:
“当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仅仅展示宽厚仁慈,则必然遭遇轻慢。而今博望侯远涉域外,若贸然调强军出塞逼迫残敌,则贼寇穷途末路之余,更可能有狗急跳墙的昏聩举止。为今之计,不如围二缺一,先以重手震慑匈奴残部,暗中再给他们留一条生路,驱逐出商道以外便可。”
公孙弘咳嗽一声,只是抬一抬眉:“以重手震慑匈奴残部?且不论如何过陛下一关,若真要‘震慑’匈奴,不还是得调动边境重兵么?”
调动重兵靡算无数,难道只为一个“震慑”?说实话,真要是能说动皇帝调集大军出关威慑,那所谓来都来了,还不如直接让霍去病挂帅出征砍匈奴人脑壳算了……
你这不是脱了布€€放屁嘛!
汲黯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
“若在数年以前,匈奴强盛,心气尚在,要设法威慑驱逐,自然非得强军重甲不可。”他缓声道:“不过,而今大战连绵国力扫地无余,就连王庭祭坛也尽数沦为丘墟。想来彼等有再多的心气勇力,也该消磨殆尽了……对此等惊弓之鸟而言,震慑弹压并不一定得是大军,只要有一位军功卓著、凶名赫赫的主帅亲临战阵,便足以令敌手闻风丧胆,倒戈北走、不敢交锋。”
他停了一停:
“便譬如当年淮阴侯一般。”
公孙弘微微眯眼,却终究无可反驳。
不错,淮阴侯当日威名震于殊俗,功业莫可比肩;纵使因谋反罢去王位废居家中,樊哙等骄兵悍将都要跪迎跪送,恭敬呼为“大王”!闲居之时威势尚且如此,何况乎战阵之中?与这样强悍至匪夷所思的敌手作战,临阵脱逃都可以算是英勇。
€€€€毕竟一般也就是个望风而逃的心气……
自然,淮阴侯踪迹已远,兵仙盛名不可再得。但€€€€但若是将震慑的对象仅仅局限于匈奴人,那实际上大汉手中,也有几位凶名远扬,神威不减于当年的顶尖名将……
于是公孙弘与汲公一齐转头,望向了霍去病。
霍去病猝不及防,立刻感受到了某种当仁不让的压力。他嗫嚅嘴唇,本想本能的开口谦虚两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觉咽了下去,出声不得€€€€以而今汉廷的形势,能威名远播震慑匈奴者,唯有卫、霍而已;但此事牵扯的本该是他自己,总不能莫名其妙将自己的舅舅也一齐卷入是非。
再说,数年以前霍去病在西域长途奔袭迂回围歼匈奴增援,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凡十九战十九胜,破军斩将不知凡几。这样血腥淋漓的声名,想来对而今龟缩于绿洲的匈奴残部更有威慑的加成。
冠军侯实在不能再推辞,只得低声开口:
“我怎能随意离开关中?必得有陛下的旨意。”
要是惊动了陛下,那他们辛辛苦苦集思广益所拟定的办法,岂非尽数归于镜花水月?
这的确是无大不大的难题。但汲公轻轻唔了一声,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回头注目公孙弘:
“丞相以为如何?”
公孙丞相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
“虽然太大的事情瞒不住,但这一点应该还不成问题……老朽来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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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月的功夫,冠军侯便亲眼见证了公孙丞相以数十年为官经验所拟定的“办法”。
简而言之,公孙丞相毕恭毕敬向陛下递交了一份奏报,陈述使团在西域的种种遭遇;其中条分缕析略无隐瞒,绝不避讳任何牵涉重臣的嫌疑。只不过这份奏报极尽详细,自使团出关以来洋洋洒洒一一记述,周密细致绝无遗漏之虞;而奏报的体量也随之水涨船高,竟然达到了八万字的惊人长度。
€€€€这还是以文言叙述的呢……
显然,陛下若不是闲得浑身发痒,是决计不会在这种煌煌巨作上浪费时间的。于是公孙丞相精心筹备,在奏报上又附了一份小小的简要。其中笔墨俭省,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使团袭取乌孙国,西域或将生变,似应以大将坐镇。
皇帝大半精力都倾注于少府及羽林军,关注的都是军制改革中的种种细节,对西域琐事并无过多留意。他收到奏报后略略一翻,觉得与简要并无差池,于是顺手递给了侍立在侧的霍去病:
“你不是嫌夏日休沐无聊么?”皇帝漫不经心道:“去玉门关走一趟吧。动静不要太大,一两个月内折返即可。”
第97章 大汉后世谈(十二)
尽管有公孙丞相的百般遮掩,但霍去病奉命出玉门关后一月有余,皇帝还是在纷繁复杂汗牛充栋的情报中发现了一点诡秘的端倪€€€€朝廷的制度,北地、陇右边地诸郡的太守月有月报年有年报,每二十日会以密奏将边关要事直呈至尊御前;而数日间郡县长吏纷纷上奏,却都报称边关的胡人异动频频,难以弹压,乃至流言纷起,称大汉磨刀霍霍,即将对西域出手;届时天兵一至,必当犁庭扫穴,血流成河云云。
大汉讨平匈奴后威名远慑万里,往来买卖的胡人商贾惶惧不明就里,惊慌哗变时常有之,原本不足为奇。但此次的骚动却迥然不同于往常,不但商贾罢市流民四起,甚至有与大汉交好的小国偷偷派来了心腹,暗自向主持边境军务的太守、郡尉等询问消息:
€€€€大汉不会真的要动手吧?动手前能不能给诸位自愿敬奉的藩属国透点消息?好歹人家真的舔得很卖力啊!
这流言委实是无稽之谈,边地长官都不知用兵一说从何而起,当然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讷讷推脱而已€€€€大汉筹备未毕,自不会贸然动兵;但兵者要事不可轻泄,给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暗示给这些自称“忠犬”的外邦使者们;纵然群议汹汹,亦只能闭口不言,同时暗中疑惑而已: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假消息?
不过,在应付数日之后,却连边境长官们坚守不移的心志亦为之动摇了。他们早早便曾接到消息,称冠军侯霍去病奉旨持节出关,检视边境武备整顿防护,坐镇玉门关为博望侯张骞远行之后援;此种种任命都属寻常,原本也不以为意;但十数日来沿途的驿站传递消息,却令太守郡丞们惶惑不解:原来冠军侯此行赫赫扬扬,不但盛设仪驾旌旗逶迤数十辆马车随行,更有贴身的百余轻骑左右护卫,霍去病更身披重甲,亲为领兵,组织每日结阵演练。
如此大张旗鼓煊赫而来,声势之盛真是莫可比拟,甚至惊动了沿路地方的州府。而北地诸长吏收到消息,更是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天子钦差为何还要披坚执锐全副武装,单凭这随身带的百余名虽为轻骑实则偏将的手下,那以此指挥数万精锐部队也是绰绰有余,如若再随身带着皇帝调兵的密旨,那搞不好立刻就能掀起大战……
所以霍将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惶恐迷惑之余,诸位太守长官也在密奏中开始了疯狂暗示,百般试探€€€€陛下若真要开战,总不能瞒着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吧?
至于陛下……陛下只能无语而已。
皇帝自家知道自家事,当然晓得所谓出兵只是妄想€€€€而今正值夏末,秋粮都尚未收割,军器辎重一概缺如,还能出个什么兵?估摸着只是霍去病少年心性,出行仪仗太过甚大,一不小引发了点难以预料的猜忌而已。冠军侯富贵出身天资纵横,生平未尝稍有挫折,这样飘逸高举莫可比拟的人物,有些自矜狂傲之气也是难怪……
不过,反复阅读奏报,他却也不觉生出了疑惑:
话说,大夏天穿着钢制的重甲领兵演阵,霍去病真的不嫌热么?
€€
大概是因这一点疑窦而福至心灵,皇帝收到冠军侯自玉门关处呈递来请罪的奏报时,才没有被这详尽细密的自白震得当场失态,竟尔勉强保持了平静。
€€€€好吧,也不算如何平静。至少皇帝反复阅览了数次冠军侯从头到尾毫无隐瞒的叙述,却依旧是不敢置信€€€€霍去病汲黯公孙弘居然一齐搅进了西域乱局?这是天上下红雨了么?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发苍苍素服布衣的公孙丞相立刻撩开下摆,笔直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