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只想活着 第48章

彼时唐臻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时不时的会在黑暗中被幻觉困扰。陈玉举着蜡烛掀开床帐,为唐臻带来温暖的光。干燥的手掌,小心翼翼的贴在唐臻的额头,像是对待珍贵易碎的瓷器。

然而唐臻用尽理智和力气,终于抬起眼皮与陈玉对视,在对方的眼中却看到深深的失望。

无论陈玉的动作多温柔,都无法掩盖他见到唐臻奄奄一息,依旧挣扎求生,最真实的反应只有失望和冷漠。

如果当时醒来的人,是原本的太子殿下......那个真正的傻白甜,应该只会为陈玉的体贴感动。

哪怕曾经冒着巨大的风险,忍无可忍的点醒唐臻,有传国玉玺他也只能做个吉祥物的那次,陈玉的眼底依旧藏着深深的厌倦。

他像个巨大的矛盾体,明明期望太子彻底消失,却会在太子遇到困难的时候竭尽全力的给予帮助。

缺乏共情的唐臻,无法理解陈玉爱恨交织的矛盾情绪,想要试探对方却总是错过最好的时机。

从程守忠口中听完安定侯府的往事之后,唐臻从逻辑的角度,终于能够理解陈玉的想法和行为。

曾经的程锋无法理解安定侯对皇帝的忠心耿耿,甚至埋怨安定侯不肯将重心放在小侯爷的身上,导致小侯爷永远的留在广西。

然而程锋改名陈雪,终于站在他向往已久的广西之后,做出的决定却与曾经的安定侯一模一样。

他也没有让独子陈玉留在他的羽翼下,经过不为人知的考虑,他让陈玉成为太子伴读,千里迢迢的回到京都。

这个安定侯和程锋都不得善终的地方。

陈玉对太子和京都只有厌倦,提起家乡和父亲,寂静的双眼却立刻被点亮。能令陈玉心甘情愿的坚持去做令他不开心的事,只有他思念又敬仰的父亲,四川巡抚刘雪能够做到。

这个少年时极度不能理解安定侯的人,在安定侯一意孤行,终究被昌泰帝连累之后,惨遭大难。不知道咽下多少苦楚,终于抵达他向往已久的广西。

多年之后,大多数人都忘记他的养父,也不记得他。他却悄无声息的遗忘少年时的固执,长成养父期望的模样。

唐臻垂目盯着他和陈玉的影子,忽然好奇,曾经的昌泰帝和安定侯,是否也曾像他和陈玉这样,无声走过长长的宫巷。

刘雪究竟是在长大之后改变想法,开始理解安定侯信念,愿意对皇帝和太子效忠。还是依旧活在过去,只是用送陈玉来京都,对太子效忠的方式,强行欺骗自己,安定侯府的意志还在,就能留住安定侯和小侯爷的影子?

唐臻抬头看向明月,又生出新的疑问。

人,为什么如此复杂?

陈玉再次看向身侧,眉宇间浮现几不可见的焦躁。

他在太子的身上感受到复杂、深沉的情绪,然而太子不愿意向他透露分毫。

最重要的是,陈玉非常确定,他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

太子被他忽然出声的行为吓得倒退半步之前,嘴边分明是在念叨‘沉冤昭雪’。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陈玉永远不会忽略这四个字。

太子是从福宁宫回来,程守忠......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想起上次陪太子去福宁宫,满脸苦相的将军虽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太子身上,但眼角余光总是会留给他,陈玉心中忽然生出难以忽略的焦躁。

他离开广西的时候,父亲只告诉他,程守忠可信,必要的时候可以向对方求助。但没教他,如果程守忠发现他的秘密,应该如何善后。

因为纷乱的思绪,陈玉落在唐臻侧脸处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令唐臻想要假装没有发现都会显得欲掩弥彰。

他本想先进行充分的思考,做足准备,再与陈玉谈判。

“陈玉”唐臻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无奈,“你想先用晚膳,再与我谈谈。还是先与我谈谈,再用晚膳?”

陈玉悄悄攥紧藏在广袖中的手,艰难的违背心意,选择迁就唐臻,哑声道,“先用膳。”

自从年初中毒之后,太子食欲大减,哪怕小厨房费尽心思的换花样,要难哄太子多吃半碗饭,名副其实的吃饭比喝药更困难。

如果错过平日用膳的时间,原本能吃下半碗饭的太子,只吃几口都得用大半个时辰。

唐臻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食欲,因为有新鲜的海虾,他甚至比平日多吃几口菜,喜得平安亲自去厨房发赏钱。

相比之下,陪唐臻用膳的陈玉就显得格外心不在焉,米饭接着米饭的往嘴里塞,最后既没吃饱,也不记得都吃过什么。

唐臻捧起消食茶,示意陈玉与他去书房。

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宫人见状,立刻开始悄无声息的斗争。

由陈玉送入宫的仆人,用最快的速度占领书房的窗口和门口,对其余试图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大有对方敢靠近,他们就敢打人的意思。

唐臻打了个哈欠,熟悉的生物钟令他感觉到困顿。

他决定开门见山,长话短说,“我不在意你有什么想法,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陈玉谨慎的思考唐臻的前半句话是否意有所指,过了许久才慢吞吞的问道,“殿下想做什么交易?”

唐臻放下茶盏,朝陈玉勾了勾手指。

直到陈玉顶着难掩防备的表情,俯身在桌案上,侧耳靠近唐臻,唐臻才愿意开口,充满诱惑的声音直达陈玉心底,“你帮我获得自由,我也给你,还有你的父亲,自由。”

陈玉的瞳孔无声扩散,如同北方冬日的冰雕般完全僵硬。

唐臻还想继续喝茶,忽然察觉到陈玉的状态不太对。

他默默后仰,直到背脊紧贴宽椅的靠背才停下,略显遗憾的看向浅绿色的瓷杯中剩下的小半盏消食茶,难得为自己的冲动忏悔。

如果他再沉得住气一点,就能喝完今日的消食茶。

“臣听不懂殿下的话。”陈玉喘着粗气给出回应,支撑在桌案上的手臂默默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大的压力下折断。

唐臻眼中浮现淡淡的怜悯。

相比陈玉,他竟然是掌握主动权的人。

真是令人感动。

“我会带父亲、母亲和程守忠,永远的离开圣朝。今后不会再有唐氏血脉的皇帝,束缚在你和你父亲身上的枷锁也就不复存在,我们都能得到自由。”

唐臻直视陈玉的眼睛,眼中的坚定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当初的程锋不理解安定侯的忠心,如今的陈玉也无法理解陈雪的忠心。

从他和陈玉这里,彻底断开安定侯府和皇族已经延续几百年的牵绊。

事了之后,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重新开始,不必再担忧朝不保夕。陈玉回到广西,终于完成老侯爷的信念,他和他的父亲可以再无牵挂的陪着小侯爷。

早在发现太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陈玉就在等待与太子开诚布公的交谈或者说真刀实枪的搏杀。

他设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过,太子会对他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的话。

“不”陈玉疯狂摇头,语无伦次的道,“你不能这么做,不、不能!”

唐臻起身走向正远离他的陈玉,抓紧对方的手臂,不允许他继续逃避,“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好吗?”

“不好!”陈玉猛地挣开唐臻挟制,反而以唐臻无法反抗的力道,抓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的怒吼,“你、你知不知道为了唐氏的皇位,与多少人像老侯爷那样蒙冤而死,又有多少人如同小侯爷,悄无声息的客死他乡。甚至......甚至还有我的父亲,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身份,依旧对陛下忠心耿耿。”

唐臻平静的看着陈玉,“不知道。”

简单又平淡的三个字,瞬间点燃陈玉最后的理智。

“你、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陈玉猩红的双眼中满是苍凉,声如泣血,“安定侯府在烈宗时期,还是人口兴旺的大族。因为做皇帝的走狗,无论朝堂官员还是民间百姓都谈安定侯府色变,无论主脉还是分支,每日都有人被刺杀身亡。足有两千人的大族,短短几十年,在小侯爷客死广西的时候,主脉加分支只剩下老侯爷和大姑娘,所以老侯爷才会认养子。”

唐臻听闻如此惨案,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在陈玉愤怒的凝视中思索片刻,诚恳的道,“听闻这样的悲剧,我很心痛。”

陈玉狼狈的喘了口气,抬起腿去摸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太子说的没错。

安定侯府和唐氏皇族的牵绊,早就该结束。

他现在就杀了这个没有心的祸害!

唐臻闭眼躲避烛火照在匕首上折射的光,语气终于因为反抗不再平淡,却仅仅是比原来急促了些,“再为唐氏皇族做最后一件事,你和程锋就能得到永远的自由!”

呼啸而至的风轻而易举的吹开唐臻掉落的头发,令他感受到刺痛的错觉。

唐臻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从距离他的眉心不足半寸的利刃,移动到目光沉沉,仿佛索命厉鬼的陈玉身上,

“唐氏皇族比安定侯稍好些,还剩下我和我的父亲。”

他从不觉得可以达成目标的手段分高低贵贱,虽然无法共情,但世间万物,总是有逻辑能够贴合。

只要有逻辑,就可以分析,能够模仿。

唐臻忽然苦笑,再次闭上眼睛,如同粘板上已经认命的鱼。

“我从记事起就被关在这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父亲很喜欢我,抱过我,夸过我,也摸过我的头,但是我不记得,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哪怕一步一跪的彰显孝心,父亲依旧不愿意见我。要不是程守忠能偷到父亲的斗篷和糖果,我至今仍旧不敢相信,父亲没有厌恶我。”

惨淡的语气逐渐渗入愤恨。

“我受够了!”唐臻猛地睁开已经与陈玉别无二致的猩红眼睛,眼泪无声顺着眼角落下,“在你们眼中我是什么?关在名为东宫的笼子中,谁想要参观就能来参观的野兽?”

“我的父亲呢?他是有权利关闭的笼子的野兽?”

“我宁愿在赴死的路上与家人团聚,也不想在笼子中浑浑噩噩的等待父母亡故的消息。”

陈玉在唐臻不管不顾的贴近他的瞬间,手忙脚乱的丢掉匕首,眼中坚定的愤恨被冲得七零八落。身心俱疲的推开唐臻,跌落在唐臻身侧的桌案上,迷茫的望着房顶的横梁。

他不得不承认现实,唐氏皇族没有踩在安定侯府的血肉上享福。

他对唐臻的憎恨,只是可怜人对另一个可怜人的嫉妒。

多么可笑。

脱离生命威胁,唐臻狠狠的松了口气。

在他判断中,陈玉始终是伴读中危险性最小的人。他想过说服陈玉的过程,也许不会容易,但没有料到陈玉会如此失控。

因此在时间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方式与陈玉摊牌。

果然......太过激进。

好在面对风险的人是他,不是福宁宫中任何人。

良久后,唐臻感受到身侧的人逐渐平静,恢复理智,轻声道,“我不知道父亲的皇位下有多少尸骨和鲜血。我只知道,那张冰冷的皇位彻底失去唐氏皇族的温度,能令依旧前仆后继,用骨肉血液滋养皇位的人停下脚步,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们相互放过,成全彼此,不好吗?

不知何时,陈玉再次泪流满面。

他浑身颤抖的伸出手,艰难的摩挲唐臻的位置,忽然告诉唐臻一个与他们正在说的事,毫不相关的秘密。

“我只是父亲的养子。”

陈雪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他唯一的养子,是广西某个平平无奇的渔村中出生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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