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个称谓最初出现是因为什么,至少在李晓朝掌管京营,成为名副其实的骠骑大将军之后,美将军只能是独属李晓朝的美称。
此时此刻,向来以儒雅著称的美将军却难掩狰狞,完全看不出往日的从容平和。他冷眼看向燕翎,如同受伤的老虎凝视想要趁火打劫的独狼,即使尽力隐藏,也难掩凶狠的态度。
“不敢劳烦贤侄,若是施承善真有不测。省总督怪罪下来,迁怒贤侄,再因此怀疑陈国公有意作祟。两人数年累计的误会尚且没能消除,再因为贤侄的举动添上新仇。追根溯源,岂不是怪我没能看好贤侄,及时提醒你误做瓜田里下之事?”
燕翎抵达京都之后,经常能在细枝末节处感受到李晓朝的善意,偶尔主动试探,得出的结论也是李晓朝对陈国公府怀抱很大的善意,绝不会轻易成为陈国公府的敌人。
以至于他万万没想到,只是个普通的试探,李晓朝竟然会毫无预兆的与他翻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留情面的戳穿他的小心思,又将陈国公与省总督的旧怨翻出来。
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道:如果省总督的长孙施承善遭遇不测,他身为陈国公世子,嫌疑最大。
如果是刚到京都的燕翎,肯定不会任由李晓朝如此怠慢他,但是现在......想到秘密返回北地,妹妹告诉他的事,燕翎狠狠的咬牙,忍住想要立刻反驳李晓朝的念头。
他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岑威和梁安,意味深长的道,“大将军果然比我考虑的更周到,家父确实曾与省总督有些误会,好在岑威和梁安没有这样的顾虑。”
没等燕翎列举红莲在京郊作乱、城内百姓人心惶惶、皇宫又发生巨大的变故,接连的意外刚好撞到施承善失踪。这对于身份不凡,深受省总督看重的施承善是多么的危险。
李晓朝已经强势的截断燕翎的话,沉声道,“没确定施承善的生死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对施承善下手,岑威和梁安也不例外。”
如此独断专行的反应,几乎从源头制止燕翎打算蛊惑岑威和梁安活捉施承善,然后以施承善为筹码,视情况从陈国公、省总督或者李晓朝手中换取好处的小心思。
燕翎的脸上浮现恼怒,自嘲的笑了声,“大将军心中只有施承善,看我们皆面目可憎,难道殿下也不肯信任我们?”
唐臻慢吞吞的抬起头,环顾四周,最后昂头看向李晓朝的目光中满是信任,坚定的点头,“我愿意相信大将军。”
话毕,他也没忘给燕翎递台阶,“大将军这番考虑不仅是为施承善,也是为你们,免得清者难以自清。”
远离太子不短的时间之后,燕翎不出预料的发现,太子并没有因此发现他平日里的好,隐忍许久的恼怒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他冷笑道,“如果大将军贼喊捉贼,又如何说?”
如果施承善身故,省总督就能因此名正言顺的对李晓朝施加压力,陈国公府必须也抓住李晓朝的把柄,才能掌握是否与省总督保持平衡的主动权。
这也是燕翎等候已久的机会。
能向陈国公,向所有人证明,他作为陈国公世子,当之无愧。
燕翎高昂着头与居高临下的李晓朝对视,额头不知不觉间盈满冷汗,僵硬的脖颈却纹丝不动。
某个瞬间,心中不愿意承认的畏惧仿佛与激动彻底融为一体,令燕翎越来越兴奋,看向李晓朝的目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豺狼。
李晓朝也没想到,他会因为程守忠突然发疯的行为,陷入仿佛是个循环的倒霉怪圈。时至今日,竟然还会被小辈如此明目张胆的算计。
这让他怎么可能不恼怒?
如果羽林卫和京营不曾分家,依旧浑然一体,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有昌泰帝能够托付性命的信任,哪怕是陈国公或省总督亲自来京都,李晓朝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既然贤侄有这样的怀疑,我只能......”李晓朝的脸色陡然缓和,似有退步之意。
孟长明突然打断李晓朝的话,笑吟吟的道,“你们先别急,也许胡柳生知道施承善在哪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胡柳生。
紧绷至极的气氛峰回路转,再也回不到孟长明开口之前的紧张。
胡柳生在众人的目光中明显的瑟缩了下,语无伦次的道,“不、我不知......”
“大将军和太子都在看着你呢。”孟长明轻笑了声,提醒道,“胡柳生,想好再开口。”
胡柳生闻言,眼底几不可见的狡黠立刻凝滞。
沉默良久之后,他哑声道,“我真的不知道施承善在哪。”
“昨日戌时,我收到消息,施承善约我在宫中、不,他是约我在后宫见面,再警告我不能带任何仆从。”胡柳生狠狠咬牙,逼着自己说实话。事到如今,再隐瞒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又不是燕翎,怎么敢背负对施承善下手的嫌疑?
“你早些时候与我说,是在等施承善的时候突然被打晕,醒来之后已经在东宫的火海中?”孟长明追问道。
胡柳生点头,为彻底摆脱嫌疑,主动交代道,“我不敢不听施承善的话,也不敢从福宁宫门前经过。进宫之后,径直拐向与福宁宫完全相反的方向,那里的小门没有羽林卫,只有后宫的宫人轮值,我用了些银子......也就进去了。”
“嗯?”孟长明神色温柔的安抚胆小的雪驴,说出口的话却令胡柳生如临寒渊,“上次看大圣律法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朝臣擅自与后宫私通,该如何论处?”
胡柳生猛地转过头,看向孟长明的目光满是畏惧,“我没有!我只是在御花园等待施承善,没有冒犯娘娘!”
唐臻听到此处,眼中的兴致稍减,借着喝茶的动作,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看来胡柳生被孟长明吓得不轻。
昌泰帝已经有十几年对后宫不闻不问,能留在后宫,熬出名分的嫔妃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昌泰帝早就绿云罩顶的默契?
只是昌泰帝不介意,也不想在后宫消耗为数不多的心力而已。
抛开事实不提,胡柳生委实没必要此地无银百两的提起后宫的娘娘,难道是嫌自己如今的处境还不够艰难?
李晓朝发现唐臻的疲惫,沉重的脸色稍缓,低声道,“殿下若是疲惫的厉害,不妨先去休息。等您醒来,臣必定会给您个交代。”
唐臻点头,他确实有些熬不住,也没必要硬熬。
只是离开之前,要让众人明白他的态度。
即使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如此多的变故,目前为止,太子最信任的人依旧是骠骑大将军。
唐臻想要表达对李晓朝的信任很简单,放空思绪将原主残留的情绪放出来,就能轻而易举的凭借‘真心’,收获李晓朝的动容。
燕翎站在距离太子和骠骑大将军最近的位置。
他不仅能听清太子表示愿意信任李晓朝,郑重的将调查施承善失踪、东宫失火的事尽数托付给大将军的每一个字。还凭借极致的敏锐,捕捉到太子对李晓朝特殊的依赖。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燕翎眸光渐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有李晓朝在场,太子的神态和反应会与平时有细微的差别。
因为他见过无数次相同的变化。
陈国公府中与燕翎最亲近的庶妹,经常露出与此时的太子有八分相似的神态,只是从前的燕翎始终觉得庶妹是在看他。
原来是在看......父亲?
不!不是看父亲,庶妹就是在看他,如同太子看大将军这般。
燕翎的心间猛地闪过灵光,想到他在北地,收到的有关于李晓朝和太子的消息,困扰他数月的问题似乎已经能隐约窥见答案。
第55章 一合一
太子离开之后,本就沉闷的氛围变得更加凝滞,众人各自陷入心事,轻易不肯开口。
唯一能称得上自在的存在,竟然是孟长明的小雪驴。
它看上去已经完全适应陌生的环境,对所有能称得上陌生的味道和颜色都充满好奇,仗着脖颈处系的缰绳足够长,踏着略显欢快的步伐四处走动,轻而易举的吸引众人的目光。
胡柳生依旧沉浸在施承善失踪的恐慌中,目光发直的盯着小雪驴,鬼使神差的道,“谁如此有心,竟然专门带来只雪驴。施兄最喜欢驴肉火烧,尤其是现杀的驴。他曾说过,新鲜的驴肉火烧味道最好,离得很远,他就能嗅到与众不同的美味。”
小雪驴似乎感受到胡柳生的恶意,忽然转过头直视对方的目光。冰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掉头就跑,边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边拼命的往主人怀里拱。
孟长明冷笑,阴阳怪气的道,“你得先盼望他还有命在,才能替他惦记驴肉,否则......小心总督大人将你变成驴肉火烧祭奠施......”
“孟长明!你的小雪驴看着像是有些疲惫,你不如带着它找个地方小憩片刻,吃些东西。”岑威轻咳了声,朝陈玉使了个眼色。
虽然结合总督府管家的反应和目前的消息,施承善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但是毕竟还没见到尸体,孟长明若是说出太难听的话,不仅对他不利,也会影响太子和陈国公在这件事中的立场。
如今的情况正值前所未有的混乱,委实不需要孟长明再火上添油。
陈玉没能在唐臻还没离开的时候找到机会,与对方交换信息,看什么都如雾里看花,难以真切,比任何人都想维持现状。
收到岑威的暗示,他立刻捏着鼻子表示,早先在花楼酒宿,强行被叫醒,满身虚汗的迎着热风匆匆赶到宫中,如今正头痛的厉害,想要去喝碗醒酒汤,清醒片刻,再来商议如何调查后宫的动乱和东宫的大火。
李晓朝神色难辨的看向陈玉,眼底的深沉带给陈玉前所未有的压力,隐约间甚至生出听见心跳声的错觉。
“哪家花楼如此荣幸,竟然能引得你亲自去见世面?”李晓朝的脸上忽然扬起笑意,意味深长的道,“贤侄进京许久,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如今正好将这座花楼送给你压惊。”
陈玉忍着心底的惊涛骇浪,沉声说出他在前往宫中的路上,早就想好的说辞。他明白,李晓朝在怀疑他,想要送他花楼只是个粉饰太平的借口。
在他离开皇宫之前,京营必定会将他在花楼所做的所有事都调查清楚,事无巨细的呈给李晓朝看。
不必回想,陈玉就知道,匆匆改变计划的情况下,他的布置必然有疏忽的地方,会被人抓住把柄。
陈玉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紧张,盯着李晓朝的双眼看了许久,狼狈的移开视线,低声说出花楼的名字和位置。
平日里言语简洁的人,难得看上去有些唠叨。
这是陈玉进京三年,第一次看到李晓朝盛怒的模样。
他终于明白,离开广西之前,程锋为什么反复嘱咐他,越恨李晓朝越是要躲着对方。
如果是三年前......不,即使是现在的他,如果是独自面对李晓朝的质问,也未必能完全扛住压力。
好在有破绽的人不止是他。
声称是赴施承善的邀约,在不合理的时间,出现在东宫的胡柳生。
悄悄回北地,在最微妙的时刻,恰到好处的返回京都的燕翎。
立场成迷,几乎是无差别攻击的孟长明。
曾在后宫□□、东宫起火前出入宫禁的岑威。
拖延到李晓朝彻底不耐烦之前的最后一秒,终于姗姗来迟的梁安。
这些人都有被李晓朝怀疑的理由。
陈玉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退出花厅的时候顺手牵走孟长明的小雪驴,果然引得孟长明冷着脸迈动尊步,遥遥跟在后面。
梁安目送两人一驴走出房门,眼底闪过羡慕,轻声道,“大将军,我也奔波许久,疲乏的厉害,想......”
“贤侄谦虚。”李晓朝不冷不淡的道,“我听闻你尚且年幼的时候随父兄在船上奔波,三五日不睡觉,亦能随时暴起剿匪。今日之事还没过夜,怎么会影响到你?”
“大将军过奖,这些都是两广的兄弟看得起我,有意吹嘘的事迹,当不得真,当不得真!”梁安连连摆手,看向李晓朝的目光中满含赤诚和期盼。
然而李晓朝只是含笑摇头,眼底深处的冷色,立刻令梁安本能的移开视线,求助的看向岑威。
岑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从数日前,京营接连闹出非同寻常的动静,再到昨日至现在的种种惊变,骠骑大将军在京都的权威遭遇前所未有的挑衅,早就触及到李晓朝的底线。
更不用说,还有名为‘施承善’的大麻烦和名为‘三省总督’的威胁,等待焦头烂额的李晓朝去处理。
李晓朝肯放孟长明去休息,未尝没有厌烦孟长明,以此避免孟长明给他捣乱的意思。
陈玉虽然有亲兵,但是本身对行兵之事不够敏感,放他去休息,既跑不掉,也闹不出乱子,还能适时的安抚孟长明。
剩下的人......不想与李晓朝彻底撕破脸,只能在这里陪李晓朝枯坐。
因为他们自身或能调动的人手,足以对李晓朝造成威胁。
这个道理不仅岑威明白,始终一言不发的燕翎同样明白,梁安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