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果看,很难揣测李晓朝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息事宁人。
“臣抓住其中一条没有断的线索,从京都查到北地,然后又南下,在最后一步断在两广。”陈玉沉声道,“我派出去调查这件事的人,已经尽数死在梁安的九哥,梁惠的亲卫手中。”
自此之后,他曾特意避过梁安向京都送信,警告我不要再查下去。
唐臻挑起眉梢,“梁惠?”
他竟然对这个人有印象。
前几日,对岑威和陈玉、梁安说起赚钱买卖的时候,梁安数次发出哀嚎,说要写信给九哥,非常自信,聪明的九哥能跟上太子殿下的思路。
陈玉点头,即使怀疑对方也没刻意的诋毁,解释道,“梁惠在兵荒马乱之间出生却没能继承梁家人的体魄,有时候连健康都算不上,但是他在梁家军的地位却不输梁安,因为他人如其名,远比梁安聪明。”
“嗯?”唐臻挑起眉梢。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不耽误他怀疑陈玉公报私仇,故意提醒他,梁安的脑子有多......
他眼含笑意的提醒道,“如果是与梁安做对比,我可能没法理解,梁惠聪明到什么程度。”
陈玉面露尴尬,低声道,“我不如他。”
唐臻点头,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嘱咐陈玉,“忘记这件事。”
停顿片刻,他又问道,“你父亲知道吗?”
梁惠给陈玉送信,特意避开梁安,显然是不想惊动脑子不太够用的弟弟,免得弄巧成拙。
估计陈玉派去的人,只差半步就能组成完整的证据链,指认两广总兵是毒害太子的罪魁祸首。梁惠察觉到端倪,怎么可能不急?
起码过去的半年,梁安作为两广总兵在京都的化身,不仅没有对太子生出恶意,反而不介意在某种程度内照顾太子。
形势复杂的情况下,哪怕曾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也能因为利益暂时成为朋友,本就真假难辨的事更是不值一提。
如今正是他趁着陈国公、三省总督和湖广布政史,因为京都突如其来的动乱,难以轻易推卸责任,暂时无暇注意细枝末节。拉拢岑威和梁安,悄悄攒家底的最佳时机,绝不能因为一时的疑神疑鬼错过。
陈玉也能明白,尚未实施的赚钱方案对太子的重要性,立刻应声,“殿下放心,臣心中有数。”
太子要佯装不知道这件事,陈雪却能借机从两广总兵手中刮下来些不痛不痒的好处。
唐臻喜欢聪明人,尤其是知情识趣,一点就通的聪明人。
他朝陈玉招手,示意对方上前,以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给陈玉开小灶。
难得有能够喘息的机会,只用来拉拢岑威和梁安未免可惜,真正能信得过的人,还得是程锋和陈玉。
唐臻已经通过话本和孟长明的教导确定,在农耕时代,发展年限动辄以十年为单位才能看到明显的变化。
他没有耐心等那么久,只能想办法让程锋走捷径。
冷兵器时代,小农经济为主,财富的根源毫无疑问是人口。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的影响,圣朝目前最不稳定的因素就是人口。贵州的红莲是极端典型,加入红莲的大部分人,前身都是流民。反观被红莲残忍屠戮的村庄或城镇,大部分人宁愿惨死也不愿意加入对方。
可见稳定对这个时代的人,影响有多大。
唐臻已经连续几个月,想尽办法收集有关于流民的各种信息。
目前各行省都在想办法挽留流民,开仓赈灾、组织富户捐粮施粥、特许流民可以开垦荒地......手段层次不穷,效果几乎没有。
因为各地的政策都差不多,反而令流民养成习惯,哪里赈灾往哪跑,他们甚至能给长年施粥的城池设立排行榜,故意误导没经验的流民去喝泥汤。
久而久之,穷且刁钻,牢固的钉在流民的脑门,成为这个群体的代名词。
各行省依旧眼馋人口和劳动力,又厌烦流民只知道白吃,宁可过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也不肯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去开荒的行为。
流民更是不负众望,在刁钻的路上狂奔不止,白嫖的手段越发娴熟。唐臻认真的思索,导致目前这种情况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无疑是官府和流民之间存在认知偏差。
富户当然不是白拿粮食,施粥赈灾。官府会对他们从流民中抓奴隶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世上有守规矩的人,就有破坏规矩从中得利的存在。
为富不仁,向来不是稀罕事。
只是被富户用吃饱穿暖,骗回府邸做免费的奴仆,竟然能算得上是不错的归宿。
有些富户会先用小恩小惠骗走拖家带口的青壮,让青壮心甘情愿的签下死契,然后将其充作死奴卖到矿场。此时青壮的家眷已经好吃好喝许久,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他们会如同货物般被评判,然后各奔东西,迎接各自的不幸。
流民中不乏聪明人,能够逃脱陷阱,看透某些人为富不仁的本质。
他们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团结更多的流民,大肆宣扬富户的手段,导致即使有官府出面,陪同富户去流民中寻找奴仆,得到消息的流民也会不惜代价的逃脱。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官府不想面临逼得流民走投无路的结果,只能妥协。
官府不能理解流民疑神疑鬼,将个例当成吃人鬼怪的疯癫。
流民同样因此开始不信任官府,因为有些为富不仁的富户能有草菅人命的底气,本身就与官府有脱不开的关系。
久而久之,不仅官府和流民之间的信任消失,本心善良的富户也因为各种原因对施粥赈灾的事深恶痛绝。
如今除了河南省和陕西省,因为当家做主的人,几年前就是村民,又是武力起家。既能得到本质善良安分的流民信任,也有底气干净利落的处理蓄意捣乱,想要从中获益的恶人,能够有效的接纳流民。
其余行省,大多都是例行公事,本质摆烂。
唐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思考,最后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剑走偏锋,做个赌狗。
赢,两三年之内就能看到显著的效果。
输,尝试接纳流民却失败的行省又不止广西,只是少不得令程锋委屈些,替他背黑锅,遭受各地的耻笑。
有本已经看不出书名的孤本中,依稀能分辨出半句,唐臻非常感兴趣的话。对话的声音忽然变低,能有效的提高对方的注意力。
陈玉用事实证明,这半句话不是随口胡诌。
随着唐臻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出谋划策的语言也越来越简练,陈玉的震惊越来越清晰的体现在脸上,不得不慌乱的打断唐臻。
“殿下,传教是什么意思?”
唐臻以赞赏的目光凝视陈玉,非常满意对方不懂就问,绝不装懂的觉悟,反问道,“你有信仰吗?”
“信仰?”陈玉眼中的迷茫更加浓郁。
父亲对陛下和殿下的忠诚,算不算信仰?
陈国公府世代坚守北疆的决心,算不算信仰?
唐氏皇族不惜任何代价维持圣朝虚假和平的狠厉,算不算信仰?
最后,陈玉老老实实的摇头。
他不知道。
父亲提起对唐氏皇族的忠诚,所用的词是信念。
信仰是他从未听过的陌生词语。
唐臻沉吟片刻,信仰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范围太广反而不易于理解。
他言简意赅的道,“信仰,坚信正在做的事,可以令生活变得更美好。”
陈玉乖巧的点头,暗自庆幸没有胡乱猜测,平白惹太子笑话。
“所以......”他凝神思索唐臻的嘱咐,得出结论,“父亲应该以传教的方式,让流民拥有信仰,然后心甘情愿的留在广西?”
唐臻点头,眼角眉梢充满对陈玉的鼓励。
陈玉感受到太子的夸赞,不自在的轻咳了声,移开视线,主动思考的积极性却在不知不觉间增加。
“请殿下明示,父亲传教应该选择道教,还是选择佛教?”
唐臻闻言,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神秘,“在圣朝,当然要传播鬼教。”
“鬼教?”
陈玉刚找到的自信再次离家出走。
什么是鬼教?
闻所未闻!
第69章 二合一
“可否请殿下说得更详细些?”
陈玉沉吟许久,终究没能得到可以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只能面带尴尬的询问唐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能从太子口中,听见出人预料的言语。
唐臻若有所思的打量陈玉,不答反问,“你觉得鬼教不中听,很奇怪?”
直白的话令陈玉面露尴尬,“像是从荒蛮小国的传说中借鉴的称呼。”
简而言之,上不得台面。
唐臻大概能理解陈玉话中的深意,眉宇间的苦恼渐浓,沉默半晌,忽然道,“那就换个名字,叫幽冥教!”
陈玉没想到太子郑重其事的提出传教,态度却如此......随便,委实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只能保持沉默。
然而他放下萦绕心间的期待,太子却立改懒散的态度,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从安置流民的具体细节,再到如何解决官府、富户和流民之间的矛盾,陈玉甚至在恍惚之中生出错觉,从未见过流民的太子,比他这个在广西的时候曾亲力亲为安置过流民的人,更加了解流民。
唐臻深知官府、富户和流民之间积怨已久,想要化解,绝非易事。
所以他决定,直接略过最难以控制的变量,也是最大的矛盾,富户。简化安置流民的过程,变成只有官府与流民参与其中。
官府出面将尚未开荒的土地租给流民,救济的粮食就是提前发放的工钱。
等到粮食丰收,官府拿走七成,剩下成给流民,他们可以优先在下个种植周期承包自己开垦出的土地,继续享受官府专门针对流民实施的救济方案,由官府出种子,预支部分工钱。
久而久之,不出年,第一批流民攒下的钱财,足以用低价向官府提出长租的请求,但是只能长租自己开垦且承包过的土地。
唐臻初步制定的长租计划是十年,有益于不知道到处游荡多久的流民彻底安定下来,在这个阶段,官府每次只拿走成的粮食,余下的七成皆归流民所有。
十年后,长租到期,流民就可以彻底拥有长租的土地。
这种称得上先苦后甜的方式,既能阻止流民在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胡思乱想,也能令官府以最快的速度,轻而易举的筛选出心神不宁、依旧不愿意安定的流民,最大程度的减少投入的损失。
陈玉听得出神,眉宇间忽然浮现苦涩,轻声道,“殿下的主意很好,可是官府......短时间内拿不出大笔粮食赈灾。”
圣朝如今的乱象始于烈宗在位的时候,气候突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六月飞雪甚至算不上稀奇,时至如今,虽然情况好于当年,但依旧算不上正常。
除此之外,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很难说现在是不是乱世。
说是乱世?
昌泰帝和太子还好好的坐镇京都,各地皆愿俯首称臣。